雪的隐喻

  • 来源:红豆
  • 关键字:文学艺术,记忆,春联
  • 发布时间:2019-08-15 06:43

  周齐林,广东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发表小说、散文作品一百余万字。曾获华语民间散文第一大奖,第四届在场主义散文奖新锐奖,首届东莞文学艺术奖,首届全国产业工人文学大奖新人奖,第三届全国产业工人文学奖散文提名奖,第六届东莞荷花文学奖。出版小说集《像鸟儿一样飞翔》、散文集《被淘空的村庄》。

  1

  “雪”的模样,暴露了它的来历,呈现出它纷繁的样子。没有雨的形影不离,雪终将不复存在。就像我,血脉深处始终回荡着祖辈的声音。

  异乡的寒冬,终于在一片喧哗声中,孕育了多年的雪在渐晚的黄昏,纷纷扬扬下了起来。这是一个异常寒冷的雪夜,我蜷缩在阴暗潮湿的出租屋里,记忆中的一场场雪景出现在我的梦里。在梦境的边缘,多年前的那场雪在我眼前重新下了起來。

  一九九六年的小年过后,哥哥就经常带着我去村口的马路边,朝更远的地方张望,盼着外出打工的父亲早日归来。那天,哥哥牵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踮起脚跟,目光随着蜿蜒的马路变幻着。一辆大巴慢慢地由模糊变得清晰,我们心跳加速,变得无比兴奋起来。哼哧一声,沉重的大巴车停在我们面前,紧接着,我和哥哥看见一个个大人拖着箱子,提着大包小包从车上下来。我们目不转睛地望着车门,看见一个又一个人疲惫而又兴奋地走出来,却始终不见父亲的身影。待车上的人走空了,汽车重新启动,哥哥和我一脸失落地期盼着下一辆大巴车的到来……

  时间一天天过去。大年三十早上,哥哥和我搬着木梯,笨拙地在门槛前贴着春联,母亲在几米之外的厨房里忙活。贴完春联,我和哥哥跑到村口的马路上,朝马路的尽头张望。天愈来愈冷,空气里裹着丝丝冷气,马路上人迹寥落,我和哥哥焦急地望着,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样。寒风紧擦着地面走着,又浮上来,悬空着,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让人难以忍受。我和哥哥踮起脚跟朝马路尽头张望了很久,最后还是失望地转身往回走。风呜咽着四处游荡,像是在哭泣。

  很快,鞭炮的声音响彻云霄,村里人开始吃一年当中最丰盛的午饭了,可在异乡打工的父亲还没回来。下午我正在午睡,哥哥忽然从院落里跑进来,兴奋地跟我说,林林,下雪啦,你快出去看看!我顿时睡意全无。起初,雪花这里一朵那里一瓣,零零落落地飘落而下,眨眼间,阴冷的天空就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雪落在树枝上,落在田野里,落进水井里,雪让整个村庄穿上了过年的新衣服。我和哥哥站在门口,望着天空的雪,默默地发呆。哥哥忽然说,下雪了,路上变得很滑,父亲坐车回来的路上会比较危险呢。要是汽车打滑,翻车了,该怎么办?哥哥还没说完,赶紧闭上了嘴巴,他轻轻扇了自己一下嘴巴,双手合十,做出保佑的手势。

  吃完年夜饭,父亲还没回来。深夜,我和哥哥趴在窗户口,透过沾满污痕的窗玻璃,看见雪依旧不紧不慢地下着。一个下午,雪已经覆盖了整个村庄,眼前是一片白皑皑的景致,一片片雪像一块块砖块,筑造起了童话般的宫殿。

  深夜十二点悄然而至,门外开始响起噼里啪啦迎新春的鞭炮声,依然不见父亲的身影。雪依旧下着,夜行中的人踩在雪上,发出扑哧扑哧的响声。我不停地问不时朝门口张望的母亲,爹怎么还不回呢?他不是说今年一定会回来吗?母亲抚摸着我的头,依旧不时地朝门口张望着。

  次日醒来,我惊喜地发现床脚摆着两双崭新的博士登跑鞋。这种鞋是那个年代独有的,父亲经常在电话里跟我们说夜里穿着这种鞋奔跑起来,鞋跟会闪闪发光。父亲充满诱惑的描述,慢慢转化成我们内心浓浓的期待。鞋子不远处还放着一箱康师傅方便面。我抬头一望,见父亲正鼾睡着,发出均匀的鼾声,满脸疲惫。

  年幼时关于父亲的这场雪,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在时间的推移下,慢慢变成一种象征和隐喻。多年后,落在父亲身上的那一片片雪花,慢慢转移阵地,变成他那满头刺眼的白发。父亲已走到人生的暮年,就像雪的来临,意味着时光已经走到了一年的尾声。

  2

  从雪的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倒影。雨变成雪,化成冰柱子,最终又重新化成水。雪也像游子一般,身上带着浓重的漂泊气息,它邻近春节时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而后又重新启程,飘向远方。

  年幼时,雪在我们心底是单纯的嬉戏和欢乐,慢慢地,雪在我们心底划下深深的印痕。随着年岁的增长,雪纯粹的欢乐开始融入一些宿命般的底色。孩童对雪的深切期盼,凸显出年迈的老人对雪的恐惧,生命的冷意已经渗透进她们的骨子里。雪被一双无形的手指引,像谁踩着一台巨大的缝纫机,在飞速转动的车轮间,在穿针引线的繁密编织里,给大地换上一件厚重的棉袄。农作物在大雪的覆盖下,筑造起一个暂时温暖的空间,抵御着风寒的袭击。隐藏在雪地里的庄稼与屋内的老人遥相呼应着。穿着厚厚棉袄的老人,在纷纷扬扬的雪花里,在一次次关于雪的回忆中,一遍遍温暖即将干涸的身体。

  先于祖母面对生命中第一场雪的是曾祖母。曾祖父去世之后,曾祖母便成了我们这个大家族的寿星,她的存在代表着一个年代,一副不可冒犯的威严。二〇〇三年,曾祖母虽已八十八岁高龄,腿脚却依然很灵活,一顿还能吃一碗米饭喝一碗水酒,时光在曾祖母面前似乎也打了盹。曾祖母喜欢饭后独自一人坐在院落的草垛边晒太阳,冬季暖暖的阳光映着她爬满皱纹的脸,折射出她内心的安详与安宁。曾祖母独自住在河边那栋百年老屋里,每次我们去她那里玩,总喜欢在木制的楼梯上来回跑,听木板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响声。曾祖母站在楼下,一脸微笑地望着我们,并不因此而恼,屋内欢快的声音驱赶了她内心的孤寂。许多年后的今天,每每想起这一幕,脑海里总会浮现出夕阳西下时温馨静谧的景象,一个安详的老人,一栋老屋,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流,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恍若隔世。被夕阳笼罩着的河流闪烁着淡黄色的光芒。河流这种朴素的东西在黄昏时分,呈现出繁华苍凉的一面。

  隔壁的张奶奶是曾祖母的好友,年幼时我每次踏着暮色背着书包从学校归来,远远地总会看见两个老人枕着落日的余晖,望着天,安静地坐在院落里的情景,偶尔她们的嘴唇龛动几下,说着属于她们这个年龄的事情。不远处,暗屋里,曾祖母早早放置着的黑色棺木,此刻也闪烁着幽光,在黄昏里显得如此醒目。

  我匆匆放下书包,就跑到曾祖母身边玩,曾祖母每次看见我,总会给我一点零食吃,有时是一个苹果,有时是一个橘子,有时也会是几块糖。

  她们整天就这样坐着,好像什么都不用干了,而我还要整天背着书包去读书,风里来雨里去。我真羡慕她们。她们干了一辈子的农活,现在什么也干不了了。我看见她们扛了一辈子的锄头被扔在幽暗的角落里,发出亮闪闪的光。她们用一辈子的时间把锄头磨得那么亮,锄头却把她们的骨头磨锈了。我跟在她们屁股后面,听见嘎吱嘎吱破碎的声音。好像风一吹,就把声音吹散了。

  曾祖母和奶奶很少和我说话,偶尔亲昵地抚摸一下我的头。她们不知道跟我一个小屁孩说什么,我也不知道跟她们说什么,我只看着她们。她们靠在草垛旁,手里拿着一个橘子,钻进懒洋洋的阳光里,偶尔咳嗽一两声,然后瞇着眼睛望一眼缓缓上升的太阳。

  她们把一辈子的活给干完了,现在她们就一整天靠在草垛上,静静地晒太阳,享受这暮年的幸福。春去秋来,大雪覆盖整个大地。坚硬的稻草被她们坐皱坐软,然后沉下去,形成一个凹字形的模样,每个人一走开,只把她屁股的模样留在草垛里。

  草垛旁的那条小路,笔直而又曲折地通向遥远的地方,通向未知的世界。路与老人,老人与路,连着一旁哗哗流淌的河流,形成一幅意象丰满的画卷。

  每个寒冷的冬天对于老人都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门槛,有的顺利地迈过去了,有的则始终徘徊在那里,而后突然一声坍塌,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雪惊醒了沉睡着的时光老人。二〇〇四年那个寒冷的冬天,我常看见年迈的曾祖母弓着身子站在窗前,透过薄薄的窗玻璃远眺窗外半空中纷飞的雪花,口里不时咕噜着什么。半个月后的一天,雪化了,曾祖母去张奶奶家的路上一不小心,摔倒在地,干瘪的骨头撞击在坚硬的鹅卵石上,发出破碎的响声。曾祖母此后便一直卧床不起。属于曾祖母的那场雪终于在她的生命里肆无忌惮地下了起来。在一个阳光散落满地的日子,她躺在那间逼仄潮湿的房间里,安静地闭上了双眼,一脸安详地离去。

  曾祖母走后,我常看见隔壁的张奶奶独自一人坐在院落的草垛里晒太阳,显得孤寂而落寞。多年后的今天,祖母也跟着老了,老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回顾一生的时间,她从没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惧怕寒冷惧怕冬天,也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渴望春天的来临。她生命中仅存的那丝温暖抵挡不住那股透彻的寒意。

  3

  雪,轻盈飘落,润物细无声。并不是所有的雪都润泽万物。

  深夜,我穿过村庄,在大雪纷飞中归来。在村头废弃的茅屋里,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抱着一床满是窟窿的被单,蜷缩在一隅,瑟瑟发抖地望着窗外簌簌而下的大雪。他起身,站在毫无遮拦的门口,朝屋外纷飞的大雪凝望着。屋外寒气逼人,他迅速躲进屋内,把整个身子蜷缩得更紧了。他几乎要把瘦弱的身躯拧成一团,试图挤出抵御风寒的温暖来。

  裸身的乞丐,纷扬的大雪,勾起了他童年温暖的回忆。他的眼神里流露出对孩子的羡慕。在大雪中嬉戏追逐的孩子,成为他羡慕的对象。雪营造渲染出一幅优美的雪花画,却又把他囚禁在屋内,寸步难行。就像把山珍海味端在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面前,病人在一遍遍地回忆中感慨身世的悲凉。我转身的那一刹那,看见衣衫褴褛的乞丐几乎裸身冲进雪中。雪让他重新变回一个孩子。回来时,乞丐手里拖着一根湿漉漉的枝桠,这足够他熬过这个寒冷的夜晚。

  雪的纯白,仿佛花圈上的那缕白,一切近乎哀悼的色彩。空气中包裹着的寒意让气氛变得凝固。呼啸的风声像是悲伤的人在呜咽。苍茫大地之上仿佛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葬礼,天际的神明试图用雪埋葬人们内心的苦难与疾病,它急于洗刷痛苦在内心留下的伤痕,让万物生灵在巨幕的空白中开始生命新的轮回。

  下了一夜的雪,在几日风寒的酝酿下,化成坚硬寒冷的冰,冰块在热度的炙烤下,化为一摊柔软的水,渗透进土壤深处。一切重新回归到生命最原始的状态。雪的生命轨迹无时无刻不隐喻着人的一生。在天际纷纷扬扬飘舞的雪花,那是雪生命的绽放期,它轻盈的步履,妖娆的舞姿,让我想起女性柔软的身躯,在高难度的瑜伽练习里,她们呈现出生命最健康的色彩。雪在天际踮起脚尖,跳起独特的芭蕾舞。冰块透彻的寒意让人想起生命的冷。正常的体温是生命的支点,当生命走到终点,曾经矫健柔软的身躯发生发变化,像被结成冰的雪,僵硬、冰凉。在泥土深处,它慢慢腐烂,只留下坚硬的骨头作为曾经鲜活于世的证据。

  暴雪暴露出雪凶残的一面,而雪崩把这种赤裸裸的暴力发挥到了极致。

  雪一直下着,仿佛没有终点。惊喜慢慢演变成惶恐。雪在时间的堆积下,变成纵横天地间的一种暴力。纯净无邪的雪,终于露出狐狸尾巴,暴露它的真相。一片片的雪花落在碗口粗的枝桠上,起初像是在挠痒痒,在嬉戏,树枝热烈地回应着,像是热恋中的情侣,发出轻微的笑声。笑声很快就变成急促的喘息声,沉重的枝桠咬牙死扛着,最终,咔嚓一声巨响,像是被撕裂了筋骨,枝桠顿时坍塌在地。

  蜷缩在茅草屋的乞丐,悄无声息地走向生命的终点,沉重的雪压垮了茅草屋,他温暖的身躯慢慢变得僵硬,雪的冷意渗进他的骨头深处。在天际自由穿梭的鸟儿,收起翅膀,隐匿在树杈间。寒意侵袭到体内,它在寒风中哀号,寒风袭来,它忽然一个跟斗,栽进雪地,奄奄一息。雪簌簌落下,它马不停蹄,不管不问,仿佛要置一切生灵于死地。雪收起了温和的面孔,面露杀机。来自天堂神明的雪,带着神的旨意,恩泽万物,为何中途又突然玩起了易容术,变成了一张凶神恶煞的面孔?雪花加速飘落,掉落在死去的乞丐身上,覆盖在奄奄一息的小鸟身上。很快它们变成凸起的两块小雪堆,雪像畏罪潜逃的凶手,加快洗刷,急于掩盖自己犯下的滔天罪行。

  无邪的孩童在暴雪堆积的空地上无忧无虑地玩耍,大人们一筹莫展地望着被雪淹没的菜地。孩童的无知与暴雪身上象征纯净的白诡秘地结合在一起,带着某种共有相融的色彩。暴雪退去,大地寂静无声,雪完全消融后,世界变回原来的模样。暴雪的袭击,让世界变得更加杂乱,伤痕累累。雪孩子般纯净无知的善良,一旦被罪恶所蒙蔽欺骗,轻易间就会成为暴徒,手上沾满鲜血,脸上却还挂着天真无邪的微笑。伪善的外表下容易隐藏罪恶。良好的个人生活习惯,也能隐喻人贪婪自私的一面,不抽烟不喝酒的希特勒,却是杀人恶魔。雪用纯洁的白,制造出美妙的幻境,迷惑众人的双眼。

  雪落在远方,落在山峦之间。落在杂草丛生的坟墓里。雪落进年迈的祖母身上,那股寒意慢慢渗透到它的骨头深处。雪在天际舞蹈出优美的曲线,在大雪纷飞里,我看见命运下滑坠落的轨迹。荒野中,我伸出手,雪一片片落进手里,雪在体温的温暖下,迅速融化成水,水沿着指尖的方向聚集成水滴,掉落在地。在云端孕育而出的雪,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向着深渊,向着命运最低的方向,朝泥土深处滑落而去,但这丝毫也不妨碍雪在空中跳出优美的舞蹈。或许相似的命运,出生时相仿的色彩,造就了人与雪非同寻常的亲昵关系。

  4

  雪落在苍茫的时空里。在记忆里转身,我看见一九九二年的那场雪,那年我八岁。那年的冬天异常寒冷,庄里人蜷缩在家里烤火。天空飘着鹅毛大雪,我抱着一瓶黄豆,踩着长筒靴,在漫天的雪花里穿过村庄,跑到村头的奶奶家。推开那扇虚掩的柴门,看见菜园子的白菜、蒜薹被大雪覆盖得没了踪影。大门虚掩着,爷爷奶奶正在弄堂里烤火,炙烤得通红的火炉上,架着一口铁锅,锅里散发出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奶奶家昨晚宰了一头猪,卖了大半,剩下的一小半在锅里炖着。柴火在火炉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像是在热烈的回应。我把那一瓶黄豆递给奶奶。奶奶把黄豆倒在水盆里洗,洗净的黄豆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奶奶把黄豆倒进热气腾腾的锅里,十几分钟后,黄豆炖肉独有的清香缭绕在鼻尖。端着热腾腾的骨头汤,我站在门槛前,看着天地间纷纷扬扬的雪花,像是沉浸在一个魔幻奇异的白色宫殿里,内心温暖无比。奶奶从菜地里装回一桶雪,直接把雪加进香气弥漫的锅里。我站在炙热的炉火旁,看着雪一点点融化成水,最后翻滚着身子,在锅里沸腾起来。爷爷把一小撮未融化的雪放进嘴里,咀嚼起来。行医多年的他说,雪水能解毒,治瘟疫。民间有用雪水治疗火烫伤、冻伤的偏方。奶奶一直忙碌着,头上冒着一股热气。她生命的热度与屋外的白雪形成鲜明的反差。

  多年前这个温暖的场景一直回荡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奶奶不识字,骨子里却弥漫着这等富有诗意浪漫的事情。从奶奶身上,我看到了古人的雅与乐。《红樓梦》里,妙玉把洒落在梅花瓣上的白雪一点点收集起来,积存在坛子里,在地下埋藏三年,再拿出来泡茶,招待宾客。

  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怀抱着一只残缺的碗站立在门外,奶奶见了,给他盛了一碗热腾腾的汤,往他空空如也的碗里打满饭菜,临走时,塞给他一张破旧却可保暖的棉被。半个月后,村里人看见流浪汉还是冻死在山间的亭子里,浑身僵硬,像降落在地的硬邦邦的雪。

  一九九二年的那场雪,穿透时光的层层迷雾,落在年迈的奶奶身上,依旧轻盈无比,像调皮的孩子,在天空翻着筋斗云。奶奶却早已苍老下来,她日渐弯曲的身躯,几乎要低到尘埃里。弯曲的姿势,毕恭毕敬,仿佛是对死神的彻底臣服。

  我又想起当年笼罩在奶奶头上的那股热气,带着生命的象征和隐喻。一九九二年,年逾五旬的奶奶还有着健壮的身躯,她在风雪中忙着家务,头上冒着热气。她生命的温度倔强地抵抗着屋外肆掠的寒风。一九九二年的那场雪,香气弥漫,带着生命滚烫的热度,轻易间把生命里的雪阻隔在外。

  雪落在那些年落过的屋子上。屋子老了。雪依旧落着,一点点落在灰旧的老屋里,落在它破碎的瓦片上,落在带着腐朽气息的横梁上,落在潮湿的砖头里;深夜,突然的咔嚓声,凿孔的横梁断裂,老屋坍塌在地。生命中,一种无形的雪年复一年中慢慢渗透进体内,在肉体筑造起的宫殿里下起来,它落进流淌的血液里,弄冷你的双脚,弄疼你的一根肋骨,直至生命的冷在全身蔓延开来。肉体的宫殿徒然倒塌的那一刻,生命开始画上句号。

  多年后,在曾祖母身上纷纷扬扬下起来的雪,又慢慢降临到奶奶的身上。奶奶弓着身躯站立在我面前,她全身透彻的寒意迎面扑来,把我惊醒。

  当年笼罩在她头上的那股热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我们在火炉旁烤火时,奶奶却在属于自己的寒冬里,孤独地过冬。我们围坐在一起,借着火的趋势,抱团取暖,也很难驱散她身上透骨的寒。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透彻的寒意把她淹没。那场在她体内下了几十年的雪,终于纷纷扬扬,肆无忌惮地下了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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