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事儿

  • 来源:红豆
  • 关键字:文物,沙场,沙滩
  • 发布时间:2019-08-15 06:46

  刘亚荣,女,河北省蠡县人。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天涯》《散文》《美文》《散文百家》《黄河文学》《散文选刊》等报刊。有作品入选多种选本。

  在河北省博物院的文物展柜里,有十几只拇指盖大小的中山古国的蛙形小玉兽,长得和我家乡潴龙河里的小蛤蟆一样可爱。展厅幽柔的灯光,难掩它们温润的光泽。一、二、三、四……一共十九只,分为两组,以列阵的姿态出现。它们是中山国的保护神,还是中山国的图腾?我不得而知。

  在我的家乡,没有“蛙”的文雅叫法,青蛙叫蛤蟆,蟾蜍叫疥蛤蟆,还有一种不能招惹的气蛤蟆,一生气小小的身体会膨胀好几倍。

  家乡也没有吃青蛙的习惯,再清贫的日子也没人打蛤蟆的主意。小时候雨水多,蛤蟆满地乱蹦。每年夏天潴龙河泛滥,河水漫到新堤与老堤之间那个大坑里,不仅留下鱼虾,还养活了成千上万只“呱呱呱呱”叫唤的蛤蟆,这块地于是叫蛤蟆洼,名字起于何年何月却不知。你背着草筐走在河边或大堤,青蛙从青草丛里,或者庄稼地里蹦出来,又飞快地跳过去,好像人类的街坊。土黄的蚧蛤蟆行动比较慢,好像久经沙场的老兵,又像一个将要临盆的孕妇,慢慢悠悠地穿过乡间的小路。

  那时候,潴龙河起伏的沙滩上是割不尽的茅草,河沟里长着很多矮矮的水萍花、香附,水鸡尖叫着,野鸭远远地在河面飘着,时而潜入水中。浅水沟里,长着当年生的小柳树,黑色的蛤蟆卵,用白膜包着一串一串地挂在小柳树或者香附上,香附开了驼色的花,水萍花粉艳艳的。我用脚搅动河水,白白的链子也一漾一漾的。过几天再来看,就变成了甩着小尾巴的小蝌蚪。我坐渡船过河,河对岸的红荆条丛里,有叠成宝塔形的蚧蛤蟆。在河底挖地梨的时候,常常有小蛤蟆蹦出来,吓人一跳。街里巷里也蹦跶着大大小小的蛤蟆,庄户人家院子的菜地里,时常也蹿出一两只蛤蟆。阴雨天来临之时,或者大雨过后,蛤蟆的合唱能把天吵个窟窿。

  众蛙喧闹,却也有沉默的。官坑里的蛤蟆不叫,说是乾隆爷谕旨所封。听说原来坑里的蛤蟆叫得欢实,乾隆下江南时住在孟尝村的大寺里,究竟哪个寺,父亲说不清楚了,沿官坑有孟尝君庙、三官庙、关公庙、菩萨庙、老奶奶庙、招魂庙(这座庙的名字很少见,也可能是我父亲记错了)。那晚上蛙声不断,扰了圣驾清梦,乾隆随口说,这坑里的蛤蟆太扰人。自此“官坑”的蛤蟆统统变成了“哑巴”,有好事的人特意从村外逮来蛤蟆放入官坑,也不听叫唤。

  潴龙河边,旱地居多,那时候还靠天吃饭,乡亲们对雨水的感情无与伦比。每逢大旱之年,在六月二十四这天(荷花的生日),会组织隆重的祭祀祈雨的活动,村里的寡妇们沿“官坑”清扫,口中念念有词,孩子们扮蛤蟆,蹲在地上,学着蛤蟆叫,唱着“老天爷快下雨,收了麦子供养你……”的歌谣。有时真的很灵验,是夜,乌云滚滚,电闪雷鸣,憋了一夏天的雨,一下子倒了出来。大地喝饱了水,庄稼伸展了腰,村外的蛤蟆呱呱叫得响亮,仿佛在感恩上天的恩赐。

  于我遥远的桂西北称蛤蟆为“雨神”,每年正月初一,冒着寒风寻找蛙王。然后抬着乘坐着蛙王的五彩花楼,敲锣打鼓,祭祀蛙王,以祈求蛙王保佑这方土地风调雨顺、稻谷满仓。这是我在別人的文章里了解到的。我们这地方,小孩子的红色肚兜上绣着五毒图案,绿色的蛤蟆大模大样地位列其中。

  在《中国工艺美术史》中,田自秉先生对铜鼓的纹饰有专门的诠释。蛙纹是铜鼓最富色彩的装饰,最初,是蛙形,有的就是我看到的叠罗汉的样子,后来变成了纯粹的纹饰。古人也用蛙求雨,有的地方认为蛙是天公的少爷,具有图腾的意义。我想,这神圣的铜鼓也是在借用蛙的神奇力量吧。在我的人生经历中,蛤蟆活跃的时候,必定是风调雨顺的好兆头。这古中山国的玉蛙,被深埋在墓中,又起什么作用?

  哦,远古祖先有生殖崇拜的习惯。蛤蟆多子,蛤蟆大腹便便的姿态,与怀孕的女人何其像啊!蛤蟆是古人信仰的图腾。出土文物中,从马家窑的蛙纹罐,到良渚文化的玉蛙、地动仪,我最喜欢王厝墓中这些形神俱备、憨态可掬的小玉蛙。处于燕赵之间的中山国,是小国,开疆拓土、兵强马壮是他们的愿望,这些做工精湛的玉蛙也许就代表着某种祈愿。身为河北人,我觉得与这些玉蛙有扯不开的渊源。每次到博物院参观,我都会在玉蛙面前耽搁很久。不仅是古人的聪明才智让我流连,我觉得,这些玉蛙肯定有着不为人知的密码,它们的存在有着特有的意义。仔细端详这些玉蛙,有的局部已有沁色,若历史沁入蛙的心脾,却依旧神气活现,仿佛没有玻璃的阻挡,一下子就会跳出来,跑到水塘里生儿育女、繁衍生息。

  人们喜爱蛤蟆由来已久。六朝时期,文人雅士研墨的瓷水注,常制成蛙形,取蟾宫折桂之意。贵州的平坝马场曾出土过一个瓷蛙形水注,这只瓷蛙具有粗肥的四肢、圆鼓鼓的身体,神态似静息,但双目又欲闭尚睁,好像看到飞虫就会射出去。我小时候的割绒花鞋,鞋面是黑条绒的,左右脚对称趴着一只绿色带黄花纹的蛤蟆,走起路来都觉得神气得很。

  娘病的时候,蛤蟆就见少了。原来去四队场院必经的两个大坑差不多都平了,水坑里,撑着大绿叶、开着黄花、举着籽的苘麻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残存的小坑里是破塑料布、旧衣服鞋子等垃圾。再早,大坑边有一户家人,大夏天也穿着长衣长裤,手上脚上像长着疥,白擦擦地掉白渣。村里人说,他家住水坑边,撞到蛤蟆精,得了怪病。这都有道理,无论大坑里有多少孩子玩耍,他们哥们都不下水。奇怪的是,坑里没水了,他们的病也不知道怎么就好了,还娶到了花枝招展的媳妇。我从医以后猜测,也许他们就是患了常见的皮肤病湿疹。

  关于蛤蟆精的故事,我长大后又听到过。小时候总有孩子磕到、碰到、惊吓到,或者莫名其妙地昏睡,叫都叫不醒。大人就说,丢魂了,赶紧去找吧,不然蛤蟆精就吃了。有人说这是迷信,我却觉得这有可能是老辈人对古代祭祀万物生灵习俗的传承。

  或许就是这些神秘和敬畏,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这些物种。这些所谓迷信没啥不好,最起码,蛤蟆们可以自由地活。不知道民俗里的五毒源于什么,蛤蟆不会伤害人,还能救人,却背上了毒物的恶名。

  那年麦收后大旱,天干得冒火,柳树都懒得动弹,枝叶耷拉着,知了也不叫唤了,蛤蟆们也没了踪影。路面上的土,一脚踏上去,就能飞起来。来回担水种地的人脚印很深,却马上被暄土埋半截。地里的草干得一把火就能点着。娘带着我们姐弟种棒子,沙土地刨坑不太难,只是一镢头下去,带起一股股黄土,呛得人不住咳嗽。邻家地里的人也和我们一样劳作。机井浇地要排队等,节气不等人,娘决定坐水点种。七八岁的弟弟喜欢赶着驴车拉水,娘在机井那灌好水,抄近路回来撅坑,我和妹妹一个浇水、一个点棒子种。能听到弟弟吆喝小驴的稚嫩的声音,一会儿,小驴拉着水罐车沿着沟过来了,却不见我弟弟。一家人急得四处望,以为他去捉蚂蚱,原来他一脚踩空,倒在车辙里,小驴拉着几百斤的水罐从他身上碾过去,只留下一个白的痕迹,毫发无损。娘双手合十,对着北方不住地祷告,感激神灵救了我弟弟。

  我家这块地夹在大堤和徐家坟的大疙瘩之间,地势更低。有一年大水,这块地的棉花长疯了,足足有一人半高。蛤蟆在这里安营扎寨,日夜欢喜。等秋后,水干了,大大小小的鱼有的腐烂,有的变成了鱼干。坐在徐家坟疙瘩阴面歇息,旁边有个洞,钻出一只疥蛤蟆,披着一身土,眼睛也不亮了,短脖子鼓囊囊的,一会儿憋下去,一会儿鼓起来。娘高兴地双手拍在一起,说:“疥蛤蟆出来了,兴许要下雨了。”

  那晚,乌云紧急集合一样罩在头上,雨哗啦啦报仇似的往下跳。

  沉默了一夏的蛤蟆们开始唱歌了。

  有几年,外地人开着大卡车来收蛤蟆。只收青蛙。他们管蛤蟆叫田鸡,说味道美极了。孟尝人对这美味不动心,千百年的饮食习惯不容易改。但逮一只蛤蟆可以挣几毛钱,一晚上可以有一百块钱的收入,种一季庄稼也卖不了几个钱。村里很多人动心了,弟弟也加入到逮蛤蟆的行列,并为此配置了行头——三节手电筒和长筒胶鞋。每晚夜深人静了钻到庄稼地里去逮蛤蟆。弟弟说,蛤蟆很老实,用手电筒照过去就一动不动,随手就可以扔到塑料袋里。每天或多或少都有收获。

  弟弟捉蛤蟆的伙伴,叫小黑,乡亲们打趣说,他从刚果来,浑身和眼珠子一样乌黑,牙很白。小黑小时候就爱捉弄蛤蟆,每次雨后街巷里会出来一些小蛤蟆,小黑用小木棍捅它们,它们会气得肚子鼓得像一面小鼓,嘴里不停地呱呱大叫。他好像是蛤蟆的克星,白天徒手也能逮到蛤蟆。村里人眼红,说小心啊,蛤蟆会报仇的。小黑才不管这些,每天早晨蛤蟆骨碌碌从湿漉漉的编织袋里倒出来,一堆钞票塞到他的上衣兜,鼓鼓的,像一只肥嘟嘟的蛤蟆。每个夏季是小黑的收获季节,他黑黑的小手,仿佛一架捉蛤蟆的机器。

  娘听说南方人收蛤蟆剥了皮吃肉,说什么也不让弟弟再去捉疥蛤蟆,说它们好歹也是条命。娘的病越来越重,整天需要吸氧,终于连路都不能走了,弟弟脱不开身出去,也就罢了。

  之后,没几年小黑病了。他大口喘气,却憋得要死要活的,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掐着他的脖子。他眼看着两个几岁的孩子,不甘心地走了。去世时,圆睁着大眼,肚子鼓鼓的,像藏着无数只疯狂的蛤蟆。也许一切都是人们的臆想,对于没有信仰的人来说,哪里会惧怕因果报应?

  具体到小黑的病,是如今常见的癌症。也许和蛤蟆压根儿就没有半点关系,有害的农药害了小黑,也驱赶走了蛤蟆。大量农药的上市,庄稼已不再需要蛤蟆来保护。

  疥蛤蟆长得难看,却是一味好中药。女儿小时候曾患过鹅口疮,流口水,吃不了东西,日夜啼哭。那时候正好我娘带她。用了冰硼散等效果也不好。娘说,还去找堤内陈村的某某叔吧,你小時候长鹅口疮就是他给治好的。说来也神奇,药到病除,且不复发。我也从医,知道这类民间祖传验方的妙处。我听说,这家人每到夏天都逮疥蛤蟆,那时候没人吃这个。我想,这治疗鹅口疮的药里面有蟾酥,蟾酥很珍贵,疥蛤蟆的皮也是宝贝。疥蛤蟆能治疗一切湿疮,还能治疗破伤风和疯狗咬伤呢。

  如今,世人只知田鸡腿美味,我吃过牛蛙,听说还有烧烤着吃的。《本草纲目》也载有吃蛤蟆的坏处,书上说:“妊娠的妇人食蛙,会令胎儿夭折。多食幼蛙令人尿闭,脐下酸痛,甚至死亡。”

  听说,自贡盐商们自创了一个特色菜——落汤青蛙。将青蛙放进盐水罐,闷六个月,再风干,蒸食,味极美。还有一种炒蛙肚,一盘就需要杀死数百只蛙。这不是简单意义上的奢侈了,比之《红楼梦》里的茄子还令人咋舌。

  潴龙河干涸了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就在去年夏天,突然有水了。我看到潴龙河流水的图片,潴龙河还是老样子,河面宽阔,流水平缓,两岸的青纱帐依然茂盛,居然飞来了白鹭,它们是天堂里的鸟啊,这在潴龙河长流水时也是难得一见的景观,蛤蟆们肯定也在。另一幅图片,潴龙河笼罩在夕阳里,河面金灿灿的,河岸、大堤错落有致,一副张开罩到河面的渔网让家乡的画面更生动。这情景,模糊了我的双眼。

  等我抽出时间去看潴龙河,它已经又断流了。这个理由,并不能阻止我去看它。河道的低洼处里还有水,尽管河边的柳树被水冲倒了,也着实让我欢喜。我打着伞,赤脚走在滚烫的沙地。长果秧子早淹死了,变成干巴巴的枯藤,可是这沙土地、这河水还是让我停不下脚步。一块足足有几亩大的地块还残存着河水,一些脚印印在淤泥里。歪倒的柳树,足有两层楼深的大水沟,这看似平静的河水,也曾汹涌过。

  一台柴油机日夜不停地工作着,在重播二十多年前潴龙河边竭泽而渔的画面。表妹告诉我,已经连续抽了五天了。表妹表弟的脸和露出的胳膊、腿都变成红色。数不清的鱼在浑浊的水里摇头摆尾,不知道危险在逼近。我没看到蛤蟆,也许是天太热它们躲在洞里、潜伏在水里。这河也是蛤蟆们的家呀。

  这潴龙河的水,原来是泄洪的水。现在的潴龙河,只是防治水灾的通道。

  蛤蟆喜欢水,我也喜欢水。买房子的时候,我特意选择了三面环水的地方。坐在阳台,可以俯视南水北调波光粼粼的水。出北门,过三环,就是沿太平河一个接一个的公园,各种草木以各自独有的姿态,扮靓这个世界。鸟语花香,景色宜人,可是总觉得缺少点什么。

  水离我很近,蛤蟆还是离我很远。我不希望活蹦乱跳的蛤蟆静止为玉蛙的形态,仅仅作为图腾和标本存世。

  现在回老家也很难见到蛤蟆,难道被人们吃完了?老家的年轻人说起蛤蟆的美味,如数家珍。我自己也曾是牛蛙的“杀手”。可是疥蛤蟆去哪了?它们看上去很倒人的胃口。黄唧唧的颜色,还疙里疙瘩的,嘴叉子更大,肚子浑圆,只会呱呱地低声叫唤。

  在一个雨后,我走在太平河畔。洁白的玉簪花开着,香得醉人,树上有知了在叫,鸟也在唱歌,突然,我听到了久违的蛙鸣,就在河边的芦苇丛“呱呱呱呱”。原来,这蛤蟆也和我一样,迁移到了城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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