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蓝花

  • 来源:清明
  • 关键字:雪山,高贵,尊严
  • 发布时间:2019-09-29 07:42

  明月雪莲

  雪山是静止的。在可可西里巨大的空间,雪山就是神祇,就是主人,它光芒四射,照耀着人迹罕至、黄草连天的大地,足以让飞翔在这片草原上的每一只金雕都高傲地鼓动起双翼,含笑苍天。

  野牦牛是高莽之地繁衍、生存的勇士,在海拔四千六百米以上的青藏高原腹地,可可西里,被人称作死亡地带的无人之地,无时无刻不显示着它的高贵与尊严。

  雪线下,高山冷峻,神态肃穆,如巨浪起伏。强烈的阳光下,粗壮的野牦牛全身着黑,腹部两侧裙毛下垂,犹如雪山涧壑之冰川,虽剽悍强壮、威风凛凛,却又不失优雅。即使高而挺拔的肩峰和倔强的头颅,也难挡它舒展、狂放的身姿,其沉重与力量、奔跑与速度,使它尽显完美,凸现在高山大岭、山间盆地、高寒草原、高山草甸,是荒原之上一座座移动的雪山。它们仅以莎草、羊茅等莎草科植物为食,夏饮河水、冬饮白雪,奔腾在宽广的草原,抵达很多野生有蹄类和家畜难以到达的高度。野牦牛生性凶猛,喜欢群居,多时几百头在一起,像整合的集体,相互照料,彼此宽慰。假如遇到雪豹或者更加强悍的动物,围绕在群体周围的每一只公牛都会毫不痛惜自己的生命,发起猛烈攻击,保护它们的母牛和小牛。

  在群体移动的时候,它们一般会避免不必要的争斗。但是,数量极少的野牦牛会特别谨慎,尤其是交配期间,因为争夺配偶,在角斗中残败,被逐出群体的独牛,性情更加暴烈、易怒。这种状态下,野牦牛像失恋的年轻人,敏感、多疑,难以捉摸。

  上世纪八十年代,父亲和当地蒙古人查干深入昆仑山东端前山一带,进行高原鸟类区系补点考察,遇到过一头极其凶悍、游离出野牛群的独牛。当时,父亲和查干都骑着马,一只巨大的公牛突然从飘散着紫花针茅的花絮里冲了过来,还没等父亲回过神,瞪着铜铃般血红眼睛的公牛便如脱弦之箭,从查干的马身飞速掠过。查干的马长嘶一声,连同查干、马鞍一起掀翻在地,狂奔而逃。被激怒的独牛则像山洪暴发,低着头,弃下滚在草地上的查干,紧追而去。

  和独牛遭遇的过程是在瞬间完成的,查干因此瘸了一条腿,父亲好长一段时间惊魂不定。

  同粗狂的野牦牛一样具备强大的承受力、耐力与勇气,能与酷寒严霜冰雪飓风抗衡,成为活跃在空气稀薄之雪原,令寂寞之大地星汉灿烂、威武雄壮,且又柔美异常的雪域主人,是高山之巅的雪莲。

  诗人古马生活在甘肃兰州,他和同是甘肃诗人的杨炀数次来青海,写了很多以青海为题的诗。其中的《幻象》是我最喜欢的:

  积雪覆盖的岩石间

  明月,幻化成蓬松而轻松的

  天山雪莲

  东一朵,西一朵

  在清夜逡巡的雄性雪豹眼里

  别有一朵,簌簌而动

  像宽衣解带的女人

  那热血窜动的豹子犹疑不前

  在它身后

  在它身后

  投落雪地的树影

  已然又斜又长

  仿佛一条接人来去的小路

  若是你来,你在何处

  若是我去

  我即通过豹的眼睛

  看见你——

  明月雪莲

  赤裸着,走进我心里

  在高原人心中,雪莲是圣洁、高贵的象征。它没有颜色,却比任何鲜艳夺目的花朵生动。在海拔五千米的高度,它如同一轮明月,悬挂在天上,绽放在平缓的山麓、潮湿的沙土间。

  雪莲分布在世界各大洲,中国就有几百种,大多生长在新疆、青海、甘肃。青海雪莲与其他地方的雪莲有所不同,周身披着纤细的绒毛,形似海中漂浮的水母。在贫瘠的高山峡谷,雪莲的柔软与砾石的粗糙,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可彼此之间又相互温存,相互依恋。雪莲,兴许是世界上最清高冷峻的植物,只有站在高山之巅与积雪相伴、与风寒搏击,才会露出恬静的笑容。雪莲,还是一位草原的守望者。当江河奔涌,水草丰腴,它天使般的微笑,便是灿烂的太阳;当河水断流,草木枯萎,它的沉默与孤独,便是张着嘴唇的岩石,焦渴、无力。

  雪莲含有多种生理活性成分,全草入药的有七种,天山雪莲、水母雪莲、喜马拉雅雪莲、昆仑雪莲、黑毛雪莲、丛生雪莲和棉头雪莲。散寒除湿,止痛,活血通经,以滋补、保健、增强抵抗力为主要功效,大多生长于青藏高原及毗邻地区,素有“雪山人参”之称。尤其在藏医藏药上,雪莲作为药物已有悠久历史,藏医学文献《月王药珍》《四部医典》上都有记载。但是,它从不顾及。它只在乎天地幻象,生命的存在与价值。它有些抽象,但并不费解。它的每一种特殊表情都將预示未来。我们珍惜它,它是生命存在的极限。

  它告诉我们,幻象是为人类死亡惨灭的秋天保留下来的最后一枚果实。人类不想失败,就得像一根火柱,一粒春天的种子,不要让抒情与创造分离,不要让信念失去信仰。

  水母雪兔子

  秋风渐进。积雪覆盖的岩石间,一朵罕见的水母雪兔子,如光影幻化的水母,柔软、轻盈;又似积雪中簌簌而动的玉兔,踮起脚尖,驻足望月。

  水母雪兔子就是雪莲。不同的是,岗什卡雪峰的水母雪兔子既有植物的谶语,又有动物自由、可爱的天性。讲述这朵花的人,是谙熟青海高原植物的摄影师,同我一起寻觅野花踪迹的祁凯章。不知何时起,他已经由痴迷的“花粉”,全缘绿绒蒿的爱恋者,变为“雪粉”——水母雪兔子的狂热崇拜者。他曾不止一次驱车上千公里苦苦寻觅,终于在四川境内的巴郎山,得以目睹芳容,与它有了神交,并依据巴朗山下分布的植物种类,确定离西宁一百六十多公里的祁连山东段,有水母雪兔子的仙踪。

  作为爱花的人,难以割舍的,便是与奇异野花相逢的机缘,那是一种类似造访神祇的陌生感,相见恨晚、一见钟情的忧伤与甜蜜。

  通往岗什卡雪峰的路,潮湿苍凉。沉沉云雾,紫气弥漫,巨大的山体静默神秘,暗藏威力。虽然过了花季,山下密布的灌木丛中,仍有鲜艳的虎耳草、雪绒花、紫堇、垂头菊轻轻点缀,深绿色的西藏雪灵芝漫山满坡,蘑菇云一样飘落在粗糙的山地上。

  海拔接近五千米。浮云层层,空气稀薄,视野中没有尽头,只有苍苍茫茫的云海。儿子到底年轻,没多少感觉,我已无法保持身体的平衡,头重脚轻,眼仁肿胀,呼吸困难。越往上走,能见度越低,浓雾中,隐隐浮现的青石,狰狞可怖。未经雕琢的片麻岩、火山岩失去了刚柔相济的魅力。凯章一再嘱咐我和儿子,要记住上山的路。否则,迷了路,再碰到觅食的饿狼、棕熊,后果不堪设想。

  我心生恐惧,身体如悬空一般,险些放弃上山的冲动。但是,见到水母雪兔子的渴望,如此执拗,竟让我鼓足勇气登上山顶,站在了海拔五千多米的云海下。那一刻,天空微明,含着忧愁,青色的世界里,冷气凝成豆大的雪,落在我颤抖的嘴唇上。此外,便是静谧,深深的,无边无际的静谧。

  许是我们的执着让神灵有所眷顾,对面悬崖峭壁之上,一朵娇小的水母雪兔子,正以一片形同屏风的青色石块为避风之所,盛开在刀刃般锋利的流石滩。她的脚下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前方是嵯峨起伏的祁连山主峰,海拔五千多米的疏勒南山团结峰。

  为了看得更真切一些,儿子搂住我的腰,让我得以探出半个身子,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远观中,这朵奇谲瑰丽的花,身形妩媚,隽秀飘逸,数朵花序簇拥而就的花苞,端端正正落于菱形叶片裹就的宝座之上,浑身上下白雪似的绒毛精致、文气、干净。

  或许,她是传说中得了仙道,经千年万年修炼,藏于砾石,脱了躯壳的精灵;或许,她是亿万年前,海洋退去时,遗留在高原上的海洋生物的魂魄。投落雪地的影子,文雅又从容。

  天阙之上,终于见到这朵只为自己盛开,不为取悦别人的花。我表面平静,内心却激荡着滚滚波澜,又一次觉得银光熠熠、紫气蒸腾、冰冷寒凉的岗什卡雪峰,是飘溢着薄明、夜与神秘的青色世界。

  扑哧哧,一只青色的鸟,贴着云层飞驰而过,消失在云雾里,恍若西王母的青鸟,赤首黑目的女妖、信使,飞进了水晶宫。那是乘八骏之车前来西征的周穆王与虎首豹尾、人面虎齿、美目流盼的西王母情意绵绵、言辞凿凿的相会之地。

  山野的慷慨接纳、水母雪兔子的沉静之美,让我的身心在这一刻浸透了不为欲望束缚的纯净之色。就在这时,一股强烈的气味由远及近。凯章说,这是缺氧多雾的雪山上特有的山岚瘴气,命我们迅速撤退,原路返回。

  看来,与这朵野花的缘分仅限于此。作为世俗之人,并不具备飞行的体力和智力,也不可能像青鸟,时时缠绵在她身边。今天能够以一颗纯净、谦卑之心,欣赏到她尊贵的容颜,已是莫大的幸福。

  白雪纷纷扬扬,儿子紧紧拽住我的手下山。一路上,那朵披雪而立、典雅生动,孤寂而天真烂漫的花,一直在我眼前浮现。据东方先秦古籍《山海经》、西方普林尼《博物志》记录,动物和植物,或动物和另一动物结合在一起的生命,具有非凡神力。如昆仑山上虎首豹尾结合的西王母,植物与动物相互蜕生的冬虫夏草……

  岗什卡雪峰远近闻名。峰峦起伏,冰川耸立,高寒阴冷,气候瞬息万变。虽为流石滩地,草木清浅,甚至没有提供养料的土壤。但粗粝无光、面目丑陋的流石间,玲珑的雪花里,水母雪兔子在寒夜星月下满足的微笑,足以使这座雪域高峰光彩耀目、饱含温情。地球上,有生命、有爱心的绝不仅仅是人类;有精神、有气象、有理念的也绝不仅仅是人类。动物、植物与人类有许多普遍的东西、共同的特质,都有权利以自己的方式追求生命的完美。只是生活环境、个人修养的巨大差异,使我们忘却了生物间的平等与关联。

  在我凝神静气观望这朵被山水精华赋予灵性的奇妙花卉时,就像在观望自己。在设身处地为挺立在雪山之顶,不为奔命,不为他想,不急不躁,只为遥望的生命着想时,也在为自己微弱的生存着想。

  在雪山之顶,考验生命的地方,与这样的一朵野花相遇,是人生中的大事。除尊贵、无瑕、清高,她的仙道之力,严酷环境下的从容淡定、款款柔情也给了我无尽思量。

  山脚下,清泉迸裂,河水滔滔。摄影师在拍照,我坐在青石上发呆。儿子果果在河床边踱来踱去,为的是选一枚心仪的石子带回家。

  当地藏人心中,水母雪兔子被赋予神的含义,从不忍心把她摘下来据为己有。“梅朵岗拉”,汉意为雪山上的花、雪山上的神,是对这花的尊称。

  青藏龙胆

  深秋时节,北风呼啸,萧瑟的季节即将来临,大多数野生植物已经完成了使命。环顾四周,禾草随风飘动,褐色的干枝就在身边。结对飞过的鸟儿,遥遥相望,为自己的及时离去兴叹。

  就在我准备对自己寻觅野花的过程,作一个类似幼稚而冒险的小小总结时,两朵对于我的存在,对我欢喜野花这件事,无丝毫察觉的青藏龙胆,像曾经热烈,又即将完结的爱情,在秋天的风中,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山草甸,相互依偎,静静开放。

  天空湛蓝,无一丝云彩,青藏龙胆像两个蓝幽幽的精灵。

  有人说过,比哲学深邃的是蓝天的蓝。那么,比蓝天更蓝,更有思辨力的,应该是生命力顽强,为生存条件,为寂寥中的大地不断变化着的野生花卉吧!

  秋天的诗总是让人感物伤怀。在我眼里,秋天的青藏龙胆就是一首吟诵秋天的诗,不会因草荒、花衰、叶败显出疲惫之色,失去自己的尊严。

  向南迁徙的雁阵飞过,向西越冬的天鹅飞回。

  生命轮回,一场大雪就在眼前。

  冰霜无孔不入地渗进高原的土地,浸入所有植物。每一种植物都小心翼翼地缩小自己,包裹住自己,期望与严寒抗争。丛生植物柔子草枝条密集,茎节变短,以减少风的阻力,保持水分温度;蓮座状叶子的绿绒蒿、葶苈属、虎耳草属、兔儿草属,用力伸长纤细的匍匐茎,伏于地面保护自己;旱生形态特征的红景天属,增加肉质,以抵抗风寒;弱小的火绒草、水母雪兔子,披上了厚而细密的绒毛;藏婆罗花则尽可能扩大花器,用鲜艳的颜色展示自己傲视苍穹的魅力。

  还有一些植物,在芳华已逝、彻底枯萎的同时,又升华为一种新的生命形态。虽然看不到,却让我在令人窒息的静谧中,感到了掩埋在地下藏于层层落叶中,结结实实的种子发出的铿锵之声。

  她们在等待,在等待。度过寒冬腊月,躲过冰雪风暴,再次唤醒生命,释放能量,将森林,森林中的鸟儿,引向新的一年。

  有时,人总是在自作多情,以为每一朵花的盛开都与人类有关,实际上这是一种极幼稚的想法。谁能想到,青藏龙胆是龙胆属下的多年生草本植物,是一种能在秋天,甚至冬日枯黄的草丛中临风开放的野花。她朴实淡雅、深邃幽静。她独自开放,浅斟慢酌。她无须哀怜,也无所谓煊赫自卑。在广阔的世界,在离天最近的荒漠高原,她也许微不足道,非常渺小,然而万物一齐,诸法平等,我们不要轻易用知识去剥夺世界的意义,而是应当将被人的知识剥夺的世界意义还给世界,因此青藏龙胆的真相是心如自在,不因人的存在而存在,不因人的评价而改变。

  唐朝诗人王维云:“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青苔石上净,细草松下软”。人已淡去,空花自落,细草芊绵。当人放下自我,在世界的河流中自在回味,你就会在这朵微弱的小花之中,发现一个宇宙,一个有意义的世界。

  青海青,黄河长。古老的青藏龙胆在秋季,在冬季,与冰雪做伴,是为了度过漫漫长夜,与早春的鳞叶龙胆相会,完成自身生命周期的一次轮回,回到原点,回到生命之本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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