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要饭要饭

  • 来源:清明
  • 关键字:泪花,特能干,去南方
  • 发布时间:2019-11-24 19:12

  1

  在刘多糖手下,李耀畈还没干足一个月就跑了。听到这个消息,米娜娜的脸立刻就气白了,骂道:“流氓!”又骂道:“可耻!”这么骂时,眼皮子里亮晶晶的,应该是泪花了。

  李耀畈是鹿茸岭第三村民组的,有老婆孩子。老婆蔡新云不仅漂亮,而且脑袋灵光,特能干,就是把把要强。李耀畈也要强,平时过日子,可谓是两把钢刀相遇,一碰就火星子四溅,天天吵,天天打。动起手来,一个比一个舍得对方,弄得家里像开武行的。当然,要论理,李耀畈确实亏了些。自恃看了不少闲书,瞧不上农活,苦钱还有讲究,脏活累活不接,薪水低的不接,不体面的不接。天天在梦里开银行,点大票子。最后,两口子只剩下了一条路:离婚。要说离婚,李耀畈是吆喝着玩的,他还爱着蔡新云,舍不得。哪知人家蔡新云根本不跟他耍缠绵,刺啦一声,挥手就把字签了。

  离婚后,蔡新云带着两个孩子去了南方,在妹夫的防腐工程公司里讨生计。李耀畈先是在家等着蔡新云求他复婚,后来,听说蔡新云做了部门经理,天天笑得咯咯的,便怏怏地离开了鹿茸岭,去了苏州。到苏州后,李耀畈在小学同学呼延山上的担保下,入苏州景鸿竹制品厂做了打包工。只干了十几天,就辞职了,说那种事体伤了他的学问,踩脸。从苏州出来后,李耀畈做过不少事,按照他的说法,分别做过评估师、河长、新实体研究大师,后来在外地见过他的人把这些名头都说穿了。所谓的评估师,就是人家去碰瓷,等碰得稀烂,他便过去说和与标价。但几次下来,总觉得手上钱沾满了甲乙双方的血,阴气重,就转行做了棋托。待假棋布好,招来了看客,他便在旁边指点迷津,直到把人家引过楚河汉界,死得不明不白……这些其实就是个要饭的勾当,是真正的糟蹋学问。于是,他便得了一个绰号:李要饭。

  当初,村干部们知道这个事后都很漠然,也懒得管,现在不行了。

  事情出在今年元月份。鹿茸岭村在向区扶贫办报成绩时,米娜娜报的是“全脱”。可是,这份成绩单刚发出,一封匿名信就嗷嗷地追到了区委。匿名信是文化人写的,对于米娜娜来说,可谓是一个字一个大脚绊子,一句话一把小攮子。信中说米娜娜多用了一只“护垫”,鹿茸岭根本就没有完成脱贫任务,按照中央“脱贫攻坚一个都不能少”的口号,鹿茸岭还差一个人,正是李耀畈。

  为此,米娜娜受到了侯区长的严厉批评,当即就被取消了成绩,并责令其马上找到李耀畈,堵上这个漏洞。这对于米娜娜来说,损失太大。作为区委宣传部的下挂干部,米娜娜在鹿茸岭驻村第一书记的位置上再熬上半年,就可以回到区里。此时,副部长的位置已眼巴巴地等了她很久。为此,她非常恼火,又是恨那个写信的人,又是恨李耀畈,于是发动村两委一起找。最后,终于在苏州街头找到了李耀畈。 作为一个研究生、挂职书記,米娜娜还真不是白给的,只消几个回合,就说转了李耀畈。那时,米娜娜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承诺,把李耀畈报上了扶贫户;为李耀畈修了房子;接来了李耀畈的母亲;因为无上海户籍,无法保留学籍,把李耀畈的儿子安排进了大脸镇中学……

  几步棋一走,李耀畈被米娜娜生生地将死在人情上,便举手投降了,答应米娜娜,回来闯一闯。米娜娜乘着锅热烫面,立刻把李耀畈领进了村扶贫驿站,亲手交到了刘多糖厂长的扶贫车间:大脸镇古尖香茶厂。随后,米娜娜又把李耀畈愿意回来创业的事及时向侯区长作了汇报。侯区长很兴奋,眼梢子向上一挑,“啪”地一拍桌子,说:“好了,这下好了!”又连连点着米娜娜说:“这个人、这个事很值钱,要搞好。”又说:“他来了,你们就到局点了。”

  米娜娜太明白侯区长这句话的深意了,回村后,两眼盯着李耀畈不放,除了在生活上为李耀畈薅草间苗,还给村委会主任周迪虎压了担子:一对一“帮助”李耀畈。万万没有料到,这还不到一个月,李耀畈就出事故了。

  见米娜娜细白的颈子上全是汗,周迪虎在旁边小心地建议:“这个事……要不要跟侯区长说一下?”

  米娜娜忙摇了摇手。

  周迪虎又说:“我去一趟苏州吧。”

  米娜娜又摇了摇手。

  2

  “回来可以。”李耀畈说,“我有一个条件。”

  这已经是夜里十点半了,在苏州一个叫苏三的茶吧,米娜娜见到了李耀畈。

  听李耀畈这么说,米娜娜用勺子轻轻地搅动着咖啡,微笑着说:“耀畈,只要能回去,什么条件都可以谈。”说到这,她抚了抚领口。今天走得急,衣服选得不妥帖,领口有点大了。“但是要有充分的理由。”她补充说。

  李耀畈便说出了自己的理由,他根本就看不上刘多糖的扶贫车间。“规模、市场、前景,呵呵……太小把戏了。”李耀畈表示不屑地摇了摇头说,“更像个面子工程。糊弄一下各地来的参观团还可以,想指望这种东东搞脱贫攻坚,不行——”

  米娜娜感受着李耀畈的冲动和偏激,却不想认真,只是温和地说:“饭总要一口一口吃呀。”

  李耀畈撇了撇嘴,又满脸讥诮地说:“是呀,他刘多糖是在一口一口吃啊。”

  接着,李耀畈算了一笔账:工人一天采茶约六到七斤,采茶工早不洗脸,晚不洗脚,一天也挣不到一百二十元,但是一斤成品茶,刘多糖却能卖到三百到五百元,一天能挣一千八到三千元。最后,李耀畈的总结是:刘多糖作为一个“招商引资”来的外乡人,是在吃国家的扶贫政策,是以低廉的回报在鹿茸岭的山水间赚大钱。

  李耀畈的话有点刺耳,米娜娜却感到很欣慰。李耀畈在思考公众问题了,而且,这种思考并没有局限在自我范围内。“我们先不去翻别人的账。”米娜娜说,“你是怎么想的?”

  李耀畈笑了笑,忽然叹了口气,有些陶醉地说:“在做采茶工的日子里,我的眼睛一直盯着茶园四周那一片片茂密的竹林。那么大一片林子啊!风一吹,你猜我听到了什么?”

  米娜娜没有回答李耀畈的话,她的心思一直在能不能说服李耀畈回去这件事上,此时李耀畈说出这些话来,对于她来说,有点像发癔症。

  李耀畈俨然不需要米娜娜来回答他的问题,他自己回答说:“我听到了一阵阵银子响,哗啦啦,哗啦啦……”

  这句话是有暗示性的,米娜娜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李耀畈像是怕米娜娜会说出他的心里话似的,忙说:“我想开办一个竹器制品厂,当然,要以我的名字命名。”

  听李耀畈这么说,米娜娜的目光在对方的脸上足足停留了好几秒钟。

  李耀畈盯着米娜娜的眼睛说:“我是认真的。”

  “我相信……”米娜娜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着如何借着李耀畈这个可笑的念头,把他带回鹿茸岭。

  这时,李耀畈将放在身旁的一只皮包拿了過来,从中掏出一本书来。这本书不厚,但装帧得很漂亮。李耀畈把书推到米娜娜面前,做了一个手势,那手势像是请人入席。米娜娜不知李耀畈要捣什么鬼,只得把书接了过来,随便翻着,但是,她的手指仅仅动了几下,眼睛便睁大了。

  这压根就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套创业方案,标题为:《耀畈竹制品厂实施战略和计划》。整个方案分为好几个板块:项目申请、选址、土地流转、建厂和招工、招商和市场运作……

  项目方案做得很专业,很认真,也很接地气。在项目的评估部分,米娜娜不仅看到了项目制定者的雄心大略,也看到项目的前景。这个前景非常实际和具体,伸手可触。

  “你做的?”米娜娜按捺住自己激动的心情,问。

  李耀畈说:“这个问题不需要讨论,我现在需要你的态度,尤其需要你的判断。”

  米娜娜的眼睛还在计划书上,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看着李耀畈问:“我要说No呢?”

  李耀畈说:“你说不出口。”

  米娜娜从李耀畈的这句话里,看到了一种自信和狡黠。她叹了口气,一是表示自己失败了,一是表示赞佩。她把那本方案往自己面前下意识地拢了拢,说:“你需要我做什么?”

  这回,李耀畈笑了,脸显得很长,他说:“你知道的。”

  3

  “为什么要让他们讨论?”

  一个星期后,回到鹿茸村的李耀畈,听说办厂的事需要村委会通过,他向米娜娜发出这样的疑问。

  米娜娜说:“要说在鹿茸岭办企业,那就是大家的事。办厂要不要土地,要不要用工,要不要生态环境?这不是对你一个人,各村都有村级事务的民主协商机制,各村都有三会:村民议事会,道德评议会,红白理事会。对于议什么,谁来议,议的效力,都有约定。就你这件事,村委有一个人不举手,都要打个嗝。”

  李耀畈听米娜娜这么说就不固执了,最主要的是,他对自己是自信的。

  两天后,上午九时,村委扩大会在鹿茸岭党群服务中心会议室召开。参加会议的人员除了村两委,还邀请了部分村民小组的代表。同时,村物业办、防火办等单位和驻村民警也参加了会议,李耀畈为列席人员。

  会议开始后,先由村防火办、村民养老服务站、村电商服务中心、村垃圾治理委员会汇报近期工作,然后又宣读了一到五月份村务监督清单和危房改造花名册,这才谈到开办竹制品厂的事。

  米娜娜非常善于鼓动,在讲演方案时,加了许多感性的东西。经过她声情并茂的一番讲述,与会者的眼睛顿时亮闪闪的。但是,过后有人忽然问:“这是不是招商引资项目?老板是什么背景?”

  这个问题被提出来后,所有的人都看着米娜娜,目光中充满了期待。

  米娜娜轻轻地咳了一声,没有回答,脸上的表情分明是犹豫的。

  这让李耀畈很疑惑,也很不满意。他觉得米娜娜在介绍项目时有点含混,应该首先谈到项目的发起者,谈到他李耀畈,于是他一举手说:“项目是我的。”

  此话一出,会议室里顿时炸锅了。防火办的马主任说:“哎呀呀,耀畈,你可是蚂蚁背锅盖,藏得严实啊!不都说你是被米书记拖回来脱贫的吗?原来是回来当大老板的呀。”

  大家笑了。笑声里不乏讥诮和戏谑。

  李耀畈说:“说的都对,我就是回来脱贫的,也是回来当大老板的。我是因为看不上那个什么扶贫工厂才想当大老板的。”

  见米娜娜皱起了眉头,周迪虎说:“耀畈,你就说说项目吧。”

  李耀畈敲了敲桌面说:“首先声明,我办这个厂,不是为了赚鹿茸岭的钱,是为了带大家一起挣钱;不是为了我李耀畈有一个产业,是想让鹿茸村有一个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工厂。有了这个工厂,我就能把我们鹿茸岭在外跑饥荒的人都吸引回来,就在我们家门口上班挣钱,然后让各家各户天天都团圆。”

  这个话实在,下面有人鼓掌了,虽然很稀落,但是不马虎。

  掌声刚落,有人马上说:“耀畈,算你能。你要真能把我们鹿茸岭的石头搞出毛来,我们都服你。你能不能把你的项目讲细致点,让我们看看你手里的猴能翻几个跟斗。”

  今天,米娜娜只想谈项目框架,来个投石问路,待得了认定和气候,再往大路上走;同时,考虑到目前大家对李耀畈的接受程度,更不想提及项目的发起人。万没有想到,李耀畈上来就点炮,米娜娜也只能说开了。为此,在李耀畈刚要说话的时候,她抢过了话头,详细介绍了项目的主要内容:

  主要产品是:竹羊床和特号方形竹篓。

  销路:海内外。

  主销渠道:苏州江华竹制品贸易公司。

  首发产品:竹羊床两万架,方形竹篓三万只。

  年利润:一百三十三万元。

  米娜娜的话音刚落,屋里的掌声又起来了。

  见大家兴致这么高,李耀畈又抢过米娜娜的话头说:“感谢大家的赏识,那么我就提要求了。第一,这个竹制品厂是我的创意,我责无旁贷地要做老大。第二,在资金注入方面,我欢迎大家投资入股,我见钱分利。”

  “这是一件好事啊!”米娜娜见大家很兴奋,干脆为李耀畈吆喝起来,“凡是在我们鹿茸岭开发的项目,大家都有发言权,同意不同意做这个项目,耀畈当老板你们看不看好,直接说。”

  “项目很好啊!”有人在嘀咕。

  “耀畈,可以干。”

  “村里多一个工厂就多一个聚宝盒。”

  ……

  大家议论纷纷,群情激动,场面上很热闹。但是,“热闹”了半天,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表示支持。见米娜娜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显得很急,周迪虎环视了一下会场,笑了笑说:“这样吧,这个事情比较具体,我们不能搞舌尖上的中国,对不对?大家投票吧,把心里话都卷在纸条里。”

  那天,得知李耀畈要办厂后,人还在苏州,米娜娜就跟周迪虎通了电话。听说李耀畈要开工厂,周迪虎扑哧就笑。周迪虎笑得不阔气,呲呲的,像是一只轮胎在慢跑气。笑够了,他说:“他吹什么我们都听着,先把人弄回来再说。”但是,当他和米娜娜见面后,又看到了李耀畈的那本方案,整个人立刻就热血沸腾了。今天,投票环节就是他设计的。他对今天的投票有信心,他想通过这个方式让李耀畈的提议合法化。

  这时,村网格员左小花和会计把一只红色投票箱抬了上来。米娜娜现场选定了监票、唱票和计票人,然后开始投票。

  不到一刻钟,计票结果出来了:参加会议的人数十七人,赞成票两人,反对票十五人。

  望着白板上的计票结果,李耀畈哈哈大笑,他一边轻轻地拍着巴掌,一边说:“好,好——”然后巴掌声越来越大。待掌声散了,他从米娜娜的桌子上拿起那本方案就走了出去。

  投票的结果也让米娜娜很意外,一种复杂性让她很是发蒙。李耀畈走出会议室后,她呆坐了很久,内心翻江倒海般地乱。她先是怪自己工作做得不到家,在这件事上过于自信了,接着怪李耀畈太过盲动,暴露过早,又怪这些村干部目光短浅,因循守旧太久……怪来怪去,她忽然想到了一个最为严重的问题:别因为看不到希望,李耀畈又跑了。于是,她立刻发出了一条信息:“耀畈,在这个项目上,村委是和你绑在一起的,我是和你绑在一起的。最重要的是,只要我们方向没错,走点弯路又算什么?成为大英雄,是要战上几个回合的,我们再努力!”

  接着,她又发出一条信息:“嘻嘻,耀畈,这些日子我和你家的蔡新云聊得很火热。知道你已经开始创业,她非常欣赏,非常高兴。哦,我应该首先告诉你,她还爱着你哟!”

  李耀畈终于回了信息:“谢谢。”

  发完了信息,米娜娜叹了一口气,然后看着周迪虎说:“迪虎,你现在就去找他,找他聊天,算工作。”

  周迪虎明白米娜娜的意思,连忙走了。

  不到半个小时,周迪虎打了米娜娜的手机,说李耀畈离开了鹿茸岭,去向不明。米娜娜大惊失色,忙让周迪虎派人四处寻找,自己则不断地打李耀畈的手机,不断地给李耀畈发信息。可是,从上午十一点,一直到第二天凌晨三点,再也没能联系上李耀畈。

  4

  米娜娜是凌晨四点多睡的,一直睡到上午九点半。这时,她的那只挂在床头的手机突然响了。米娜娜一向对手机声敏感,这会儿听到手机响,整个人如同一粒爆米花,一下子就从床上蹦了起来。她抓过手机一看,是座机号码,很陌生,想了想,还是接了。

  是区委办的秘书,要米娜娜速来区政府。秘书的口气很冷,很生硬。米娜娜心里一紧,小心地问:“请问领导,出了什么事?”

  秘书说:“来吧。”

  一个小时后,米娜娜赶到了区委。跟在秘书后面,沿着走廊走了一会儿,米娜娜突然听到了一阵阵笑声。这个笑声米娜娜太熟悉了,如同把几块石头放进竹筒子里后,再猛烈地摇,粗犷里带着一种稀碎,是侯区长的,而且是高兴时的侯区长的。平时,侯区长不苟言笑,只有在上级领导和贵宾面前才会发出这种笑声。米娜娜知道侯区长一定是在接待贵宾了,于是,到了门前,脚尖就犹豫了,如同一片叶子卡在了出水口。见状,秘书马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以兹鼓励,于是米娜娜走进了区长办公室。

  走进办公室后,米娜娜愣了一下。李耀畈也在,竟然坐在侯区长的对面。见米娜娜进来了,侯区长站起来说:“好好好,来,坐吧。”在侯区长站起来迎接米娜娜时,李耀畈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从气势上看,他俨然是区长,区长倒像是他的秘书。

  此时,见到李耀畈的米娜娜又惊又喜又莫名地委屈和懊恼。她本想说,你让我找得好苦。又想说,你看看你的手机。想到这时,鼻子已经酸了,嘴上却冷冷地问:“你怎么在这里?”这时,侯区长笑着说:“嚯,这是什么话,他可是我的座上宾,怎么不能在这里。”

  侯区长的话让米娜娜更加迷惑了。

  侯区长说:“米娜娜,当初我跟你怎么说的?这件事很值钱,是不是?现在看来,就是很值钱。”说到这,侯区长哈哈地笑了。接著,他告诉米娜娜,他和李耀畈就在鹿茸岭办竹制品厂的事,已经谈了几个小时。“我们谈得很深,我欣赏他的眼光和想法。”

  米娜娜一切都明白了,深深地舒了口气。

  这时,侯区长说:“耀畈有几句话非常经典啊!‘要饭不算丑,只是方式不同,给人的感觉就不一样。向别人伸手,要得越多,心里就越有愧。如果向穷山恶水要饭,要得越多,就越光彩。”

  “不!”李耀畈在旁边纠正,“越光荣!”

  “对!”侯区长笑着说,“要饭不算丑,只是方式不同,给人的感觉就不一样。向别人伸手,要得越多,心里就越有愧。如果向穷山恶水要饭,要得越多,就越光荣。”

  米娜娜瞠目结舌地看着李耀畈,她觉得这个人真可耻。当初,这话明明是自己在苏州劝他回乡时说的,现在倒变成了他的经典语录,还在区长这里讨到了掌声。

  侯区长把手抱在一起,支着自己的下巴说:“耀畈的方案我都看了,很贴地气,也很有意义。目前,扶贫工作要做到三个百分百,农民要百分之百加入合作社;不能务工的,在家里要百分之百就业;没有种的地要百分之百流转。在你们鹿茸岭,仅仅指望刘多糖的那个茶叶生产基地,三个百分百还是有空隙的。耀畈的这个项目要是冲了上去,缝隙就填上了,满树梨花都结果了。”说到这,他把身子往躺椅上一仰,说:“可以操作,统一思想,排除干扰,消解杂音,干吧。项目付诸行动后,搞个筹委会名单,可以把我列进去。”

  侯区长能肯定这个项目,而且愿意亲自坐镇,这太出乎意料了。米娜娜激动得像个孩子,啪啪地鼓起掌来。

  送客时,侯区长让李耀畈先走。待李耀畈的脚步声远了,区长掩上门,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然后一脸严肃地对米娜娜说:“这么大的事,事前为什么不跟我汇报?”

  米娜娜忙讪笑着说:“报告区长,主要是因为心里没底,我是想把事情做起来后才向您报告的。”

  侯区长不想再追究这个事,他又把身子往椅子上一躺,然后看着天花板说:“对于这件事,我先给你定个性。从现在起,不管你手里有多少事,这个项目就是你的头等大事,就是你在鹿茸岭期间的最大事业。懂吗?”

  “我懂的,区长。”米娜娜说,脸颊绯红。

  “一个要饭的回来创业了,你想这是多么大的政治啊!不,是政治经济联合体。”这时,区长坐了起来,“我马上就让宣传部介入,派专人盯着这个项目,尤其要盯着这个李耀畈。”

  见侯区长平静了,米娜娜就把昨天村委为李耀畈的项目投票的事报告了一下。谈到投票失败,米娜娜显得很不安。这时,侯区长敲着桌子说:“你回去后,马上召开一个村委扩大会议,把我的态度亮出来,谁要是再让李耀畈去要饭就是犯罪,谁要是让鹿茸岭人都去要饭,那就是犯了大罪!”

  从侯区长办公室走出来时,米娜娜感到一阵阵兴奋和喜悦在她的腋下涌动,一时间,整个人神清气爽,飘飘欲飞。此时,她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打李耀畈的手机,想表达对他的肯定和欣赏。如果李耀畈在她的面前,她觉得自己有可能会拥抱他……但是,所有这些念头很快就消失了:她要让李耀畈先来找她。她有了一个清晰而准确的判断,李耀畈一定会来找她。此时,她非常看重这个主动权。

  果然,两天后,李耀畈打了米娜娜的手机。

  5

  接下来的一个月,对于李耀畈来说就三个字,顺,顺,顺!项目很快就批下来了。厂房是“老三建”时丢下来的一片房子。这些厂房在深山里已沉睡很久了,做了多年的鸡肋。这会儿,侯区长一个电话,鸡肋便变成了鸡,“扑棱棱”直接飞到了李耀畈的圈里。接着,专项扶贫资金到位,大额贷款到账。李耀畈更像是一只饥肠辘辘的柴火狗,从村里忙到村外,从苏州转到新疆、内蒙,跑得袖头子白。说着就是五月天了。这天,李耀畈把技术人员和工人的事落实好,正准备找周迪虎问问土地流转的事,周迪虎在村头拦住了他。

  “不行啊。”周迪虎笑了笑说,“这个事打嗝了,打长嗝了。不知为什么,一条腔,不愿签。”

  关于土地流转,李耀畈是最自信的,因为项目是村里和区里的挂牌项目,前景又这么好,产生效益后,乡亲们可以“雨露均沾”,土地流转还不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

  “为什么?”李耀畈皱着眉头,乜着眼问。

  周迪虎笑了笑说:“哪有为什么,就是不愿签。”

  李耀畈心里一凉,眼睛乜得更狠了。

  “怎么办?”见李耀畈发愣,周迪虎问。又叹了口气说:“我推不动了,要不你亲自上门吧。卤水点豆腐,一块一块点,估计要好些。你嘴把式又好,能把死火山说喷了。”

  李耀畈想了一下说:“主任,这样好不好,你们以村里的名义把各村的农户拢在一起,我来跟他们脱裤子亮蛋,明明白白地谈。”

  周迪虎想了想,点点头。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各村的大户代表都来到了鹿茸岭党群服务中心会议室,有两百多口人。从台上看下去,黑压压的全是人头,一塘蝌蚪似的。

  周迪虎先把大家的声音给按住了,然后谈召集大伙来的目的。周迪虎不善于长篇大论,干巴巴地讲了几句,就把话筒给了李耀畈。李耀畈站到主席台当中,先“硿”“硿”地清了几下嗓子,然后一脸嬉笑地说:“碫磨的钎子,不在石头上说虚词。一句话,只要大家跟我签,见人放一尺。我问你们,其他村搞流转,多少钱一亩?”

  有人答:“六百。”

  “不对,六百三。”

  “我给七百三。”李耀畈迎着话头说。

  下面的人互相看了看,人群中立刻像是掠过了一阵小风,嗡嗡的,那些“蝌蚪”也蠕动得更厉害了。

  李耀畈又问:“这里有没有在厂里干过活的?工资是怎么开的?”

  “一千五。”

  “什么一千五,上老坟都不够。两千。”

  见下面有些乱,李耀畈连连击掌说:“不急不急,听我说哦。现在的脱贫标准不是一年三千三嘛,只要跟我签,一律进厂,工资不高,平时哪怕你摸摸厂门,我都给三千三。我说的是每个月哦。”

  李耀畈的这句话好像是重磅炸弹,落地就炸了。人群中的嗡嗡声更大了。

  “还有,”李耀畈提高声音说,“谁跟我签合同,谁就是我的股东。首先给他一个五万元的小额贷款权利,然后再给他一个入股资格。入股后,保证每人年分红不低于五万,上不封顶。”说到这,他伸出大手,并展开细长白皙的手指,在人们面前夸张地晃动着。

  也许是李耀畈放的“佐料”太多,待他承诺到此,下面反而没有动静了,场面一下子冷清下来。

  这时,周迪虎忙上来帮腔,他笑了笑说:“这就不是放大一尺了,是把仓库的屋脊都掀开了,可以签的。”

  李耀畈急切地环视着大家,他的那只大手还举在那里,间或一晃,以说明承诺不变。

  但大家的反应越来越冷漠,许多人默默地低下了头。

  这个情景让李耀畈诧异而茫然,举在那里的手便越来越重了,于是,他把它慢慢地放了下来。一种无名之火在心中燃烧。此时,他真想大吼一声,然后跳下台去,从左边开始,揪住每一個人衣领子,疯狂地来回推搡着问:“你们的条件到底是什么?你们提,你们提啊。”可是,台下没有一个人和他搭话。再有一会儿,有人悄悄地向外走了。接着,参会的人三三两两地离开了会场。

  动员会以李耀畈失败而告终。

  中午,李耀畈也不吃菜,接二连三将一瓶老明光酒喝掉了大半瓶,然后像一根棍子砸在了床上,倒下去就呼呼大睡了。这一觉,从下午一点多,一直睡到傍晚五点。醒来后,感到浑身懒散,头蒙蒙的,他坐在床上,刚发了一会儿呆,一阵阵烦恼便袭上了心头。他叹了口气,拿过手机,把周迪虎的手机号拨了一遍。

  手机接通后,李耀畈不停地摇着头说:“主任,在哪?我想不通,实在想不通啊。”

  周迪虎正在骑车,马上停下来,笑了笑说:“给你发个东西吧。”

  很快,视频来了,李耀畈伸手就点开了。

  视频上,好像是下午的时光,在鹿家祠堂,周迪虎和几个村委正在做村民的工作。一个光着脊梁,露着肚脐眼的村民显得很激动,指手画脚地说:“别说他李耀畈给六百三一亩,就是给六千三我们也不敢跟他签。”另一个村民说:“那是的,他李耀畈可是出了名的,凭什么来收我们的土地,别弄到最后,鸡飞蛋打,跟他一起要饭。”周迪虎抱着胳膊,笑着说:“不管怎么说,土地流转是一定要做的呀。”有人在他背后大声大气地说:“我们只相信政府,我们跟政府签。”

  ……

  看完视频,李耀畈久久没有说话。这期间,由于分心,手机“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捡起来时,屏幕上出现了裂缝。这时,周迪虎在手机里充满歉意地说:“不想给你看的,但是,大是大非,总不能让你蒙在鼓里。”

  良久,李耀畈才叹了口气说:“主任,难道这条路就断了?”

  感受到了李耀畈的绝望和难受,周迪虎便支了一招,那由米娜娜出面,让村委为李耀畈做担保。“不过,”周迪虎笑了笑说,“这个风险大,米娜娜不一定愿意。”

  “她知道这件事吗?”李耀畈问。

  “当然知道。”周迪虎说。

  听周迪虎这么说,李耀畈特别想知道米娜娜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就问:“她……怎么说?”

  周迪虎说:“她当然想帮你。不过,在鹿茸岭,别看她一手遮天的,其实她心里清楚,她不过就是一条鱼,水在另一边。”

  李耀畈听懂了周迪虎的话,和周迪虎结束谈话后,他立刻打了米娜娜的手机。连打了十几遍,不是不接,就是占线。因为有周迪虎的话垫着,李耀畈的心寒冷起来,于是,他发了一条信息:

  书记,有急事,请回话。

  十几分钟后,米娜娜回信息了:

  在大脸镇,为刘多糖谈事。

  李耀畈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心里一阵慌乱,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今晚无论如何也要见到米娜娜。

  晚上,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结束后,李耀畈便向村委会走去。

  这是一条小路,在草丛里钻来钻去的,一直奔向村文化广场。李耀畈就顺着这条小路向村委会走去。此时,四处黑黢黢的,如同纸上的山水,远近的群山似着墨更重些,轮廓显得尤为清晰。远远看去,村委会的两层小楼亮着灯光,在山里的夜中显得特别突兀。待走到村委会办公楼后面时,李耀畈忽然停下了脚步。此时,他分明看到有许多人正陆陆续续地向会议室走。门口有吊灯,很亮。当灯光把每个人都过滤了一遍,李耀畈分辨出,这些人大都是村两委成员,各村的村民小组长也在其中。李耀畈忙退后几步,然后在紧靠会议室的一个亭子里坐了下来。

  十几分钟后,会议开始了,先由各村民小组长汇报工作。汇报完一个,米娜娜就点评一个。米娜娜点评的时间分明比人家汇报的时间还要长。于是,李耀畈就给周迪虎发了一条信息,说自己就在外面等米娜娜,让周迪虎做个评估,会议大概什么时候能结束。

  周迪虎回信息说,今晚你是見不到她了,要不抱床被子来,在广场上睡着等,鸡叫头遍差不多了吧。

  出乎意料,四十分钟后,米娜娜突然叫停发言,她说:“没有发言的,会后再交流,现在,我们来谈李耀畈的问题。”

  李耀畈正靠在亭子的柱子上,他听得真切,立刻坐了起来。

  果然,米娜娜提交会议讨论的,正是村委能否为李耀畈担保签订流转合同的事。显然,米娜娜对前戏非常熟悉。她说:“村民们不愿意和李耀畈签合同,是出于担心,也是出于不了解。我们应该表示理解。但是,这个项目是村里的招牌,是有前景的,我们不能眼看着金娃娃从眼皮底下溜走了。为此,我认为,村委可以代签这份合同,这是对创业者的支持,也是对村民的安抚和承诺,请大家讨论。”

  米娜娜的话音刚落,会议室里便出现了讨论,有人赞同,有人反对,嗓门都很大,嗷嗷的。很快,一种意见就占了上风:不同意担保。那些本来想支持担保的人,眼见自己身单力薄,也就不再吭声了。

  “法人是他李耀畈,合同却让我们签,不合适吧。”

  “这哪是创业,这是制造麻烦。”

  “老百姓没有文化,但是会看云识天气。他们看不中的事,我们应当掂量。”

  “我坚决不同意。用集体的名义为个人担风险,这是违法的。”

  ……

  看来,米娜娜早就抱不住火了,她说:“不解决困难,要村委干什么?什么看云识天气,你们是老百姓?你们是干部啊!还有你,这个违法,那个违法,平时针眼大的事也要掂量几个月,这样的胆量怎么干工作。”

  米娜娜刚才提到的“还有你”是指张立柱,村委会干部。听米娜娜点名说他,脸上显然挂不住了,说:“是啊,我们胆子小,你胆子大,这个村都是你的,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不用问我们。”

  “说的什么话。”米娜娜一拍桌子说。

  张立柱也火了,不顾别人劝阻,猛地一拍板凳腿说:“我就是这句话,不看好他这个要饭的。”

  “你不看好只能代表你自己,你可以走,我们接着讨论。”

  “什么讨论,你自己定好的事,画好的圈,还让我们讨论,笑话。”

  米娜娜被堵得够呛,一会半会儿说不出话来,去端茶杯时,手一个劲地抖。

  这时,有人来劝张立柱,暗示他少说几句。米娜娜则说:“散会散会散会。”语气完全是轰人的。于是,大家便一一向外走了,不一会儿,会议室只剩下了米娜娜和左小花两个人。又过了一会儿,会议室的灯灭了,米娜娜和左小花回到了办公室。就在这个时候,李耀畈走了进去。

  李耀畈的突然出现,让米娜娜一怔,但是,她马上笑着问:“深更半夜的,你怎么来了。”说这句话时,换了个人似的,显得非常精神。

  李耀畈说:“知道书记有加夜班的习惯,我来当护花使者。”

  “油腔滑调。”米娜娜笑着说。

  这时,左小花想走,米娜娜点了点桌子,左小花便留了下来。但只是站了一会儿,就去了隔壁办公室。

  李耀畈在米娜娜的对面坐了下来,他说:“书记,我是为了流转合同的事来的。”

  米娜娜笑着说:“怎么满脸雾霾呀?”接着又很高亢地说:“事情不大,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李耀畈笑了笑,摸了摸鼻子说:“书记,我都知道了。谢谢。”

  李耀畈这么说时,米娜娜的脸上阴郁了一下,但是,她马上又笑着问:“你知道什么?”

  李耀畈说:“老话说,有多大的锅,做多大的饭。强扭的瓜不甜。既然都这么抵触,我决定退了。”

  听李耀畈这么说,米娜娜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她说:“我们去外面说吧。”

  于是两人来到院心。院子里有一个石桌,两人相对而坐。

  刚坐下,米娜娜就说:“耀畈,不错,事情遇到了双重困难,阻力不小,压力很大,但是……”

  接下来,米娜娜一个“但是”说了三十几分钟。在这三十几分钟里,她谈到了国家的扶贫政策,谈到了全国扶贫攻坚的形势,谈到了扶贫攻坚的国际意义、任务、目标、政策、决心、力度、困难和前景,也谈到鹿茸岭的特殊性。李耀畈不喜欢米娜娜说这些官话、套话,但是,米娜娜在这件事上表现出来的耐心、信心、热情以及米娜娜的最后几句话,还是深深打动了他。

  “把话说明白点吧。”米娜娜说,“他们不是看不起你李耀畈这个人,而是看不起你的过去。要让你的过去,在别人的心里翻篇,你觉得你该怎么办?碰到困难转头就走,逃跑,装怂?”

  这是要李耀畈回答的,李耀畈似乎不敢轻易回答米娜娜的话,他向夜空看去。

  山里的天空真大啊。苍穹之上,所有的星星赶集似的,三三两两,一群一窝,都出来了,个个都在闪闪发光。

  这时,米娜娜语重心长地说:“路再难也要往前走,不能退的。你要相信政府。”

  “我相信你。”李耀畈忽然这么说,然后看着米娜娜的眼睛。

  李耀畈的眼睛里有眼睛,逼着米娜娜把目光转到了一边。

  6

  从米娜娜的办公室出来,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走在寂静的路上,李耀畈想了很多。现在,他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在整个鹿茸岭人的心里是黑暗的,需要点灯,需要一盏一盏地点。李耀畈还看到,在昨晚的反对者中,张立柱的声音最高,态度最鲜明,他决定首先去找这个人。

  第二天早晨,李耀畈用毛巾在脸上抹了一把就出门了。结果,从村东找到村西,又从村南找到村北,就是不见人影。直到上午十点多钟,李耀畈才在一个旱塆里见到了张立柱。

  一个开手扶拖拉机的老者怎么也摇不响手里的发动机,张立柱正撅着肥大的屁股在帮忙。只见他把棉袄搭在一边,握紧摇把,奋力摇了几下,那机子就突突地冒烟了。

  “好力气!”李耀畈大声喊,已经走到了张立柱的身后。

  转头见是李耀畈,张立柱笑着说:“哦,是大侄子呀。不摆乎厂子发财,跑到这深山野洼干什么。”

  李耀畈遞上一支烟,说:“要说在鹿茸岭发财,没有我叔帮衬,难啊。”

  李耀畈话里有话,张立柱听得出来。他看了李耀畈一眼说:“抬举我做莫(干什么),我能帮上你什么。我把两层楼卖了,也不够你一股的。”

  李耀畈笑着说:“叔,您老人家有一份心就是最大股份了。”

  说着,李耀畈把几张广告纸铺在田埂上,请张立柱坐。张立柱不去坐广告纸,而是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坐下后,他说:“耀畈,我知道你为什么找我。不用瞒你,昨晚,关于为你担保的事,我提反对意见了。”

  “提得对。”李耀畈笑嘻嘻地说。

  张立柱笑了笑说:“狗东西,你叔可不喜欢听那些口是心非的话。”

  “真的。”李耀畈为张立柱点上烟。

  张立柱吸了一口说:“耀畈,实话实说哦,我真不看好这件事。开这个厂纯粹是花架子,糟蹋土地。等工厂搞起来了,我敢说,工人都找不齐。我家两个儿,小板凳和麻鸭,都在城里打工,干得都很好,整天嘴上油乎乎的,你让他们再回来跟你干?除了你把天扳弯。”

  李耀畈笑着说:“叔,我都想到了,我想试试。我就想在鹿茸岭办一家由鹿茸岭自己人开的工厂,也想把帽子摘了。这顶帽子,压得我喘不过气。”

  “什么帽子?”张立柱问。

  李耀畈忽然神色黯然地说:“在鹿茸岭,大人小孩,在背后都喊我李要饭,我感到对不起山上的那几座老坟。”说到这,李耀畈的眼里是晶莹的。张立柱看了李耀畈一眼不说话了,低下头,在那默默抽烟。

  李耀畈看着远方说:“其实,我知道大家为什么不跟我签合同,为什么不愿意为我担保,就是因为我的名声。但是,人总有回头的时候。就如一个人,在汪洋大海里游得太远了,想回头了,这个时候,岸上的人却不许他上来……我的心也是寒的……”

  李耀畈的这番话好像很重,又像是一块石头挂在张立柱的脖子上。张立柱的头越来越下垂,下巴眼见着都快抵上了胸骨。最后,他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米娜娜从田埂的另一头向这边走来,后面跟着周迪虎、左小花和另一个村干部。李耀畈见状,忙站了起来。等走近了,米娜娜说:“哈,你俩怎么在一起?”

  李耀畈嬉皮笑脸地说:“我来向张组长汇报工作。”

  “那是应该的。”米娜娜说,并暗暗地向李耀畈竖了一下大拇指。

  李耀畈站起来时,张立柱一直坐在那里抽烟。米娜娜坐到张立柱的旁边,从包里拿出一包软中华来,往张立柱面前一递,笑着说:“侯区长给的。侯区长说,耀畈愿意回村创业,这是村里的政绩,值得肯定。我以为要奖励我们十万八万的,结果就给一包烟。哈哈……”张立柱接过烟,笑了笑说:“区长一句话就值十万八万的,给你一包烟,你多赚了。”

  大家又笑了一番。

  米娜娜说:“老张,昨晚,我不该拍桌子。不过,也请你能理解我。目前,各村都在抓拳头产业和品牌项目,眼见这个工厂被搁浅,我心里急。”

  张立柱又接上一支烟说:“话赶话,不作数的。不说了,不说了。”

  “好。”米娜娜说,“刚才我们去你家了。找你还是那个事,就是请大家能继续支持村里的扶贫工作。”

  “不就是担保的事吗?”张立柱说,“我还是那句话,你是当家的,你说了算。”

  这时,周迪虎打开一个本子说:“老张,现在不兴表忠心了,来,画个押。长短都算。”

  张立柱二话不说,接过左小花塞过来的笔,在本子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字写得很赖,但非常肯定。此时,李耀畈看了一眼本子,那上面已经有很多人签名,都是村干部。

  7

  第二年的初春,耀畈竹制品厂从蓝图上走下来并实实在在地落地了。两个月后,李耀畈打电话给米娜娜:“书记,我有喜了。”米娜娜一愣,但马上笑了,她知道,车间肯定出產品了。

  果然,当米娜娜赶到生产车间,眼前的景象把她兴奋得双颊绯红。

  巨大而开阔的生产车间里,工人们在紧张有序地工作着。二十几台机床此起彼伏地转动,发出的声音是那么有力量,那么豪迈和自信。绿色小铲车你来我往,转动着灵巧的身子,一趟一趟地将刚生产出来的竹羊床和竹篓转运到厂外,看上去像是在跳华尔兹。机床发出的声音很大,李耀畈却笑着问米娜娜:“书记,这声音可好听?”米娜娜兴奋地说:“嗯嗯,像小夜曲。”说着,她拨通了周迪虎的手机,让周迪虎立刻把所有的村委委员、所有的村民小组负责人以及各村民小组的大户代表都喊来,并要左小花把办公室的电喇叭带来。

  很快,被米娜娜点过名的人都到了。米娜娜把电喇叭交给李耀畈说:“当大老板的,身上一定要有两套。做一套,讲一套。天下事太多,不讲不知道。”

  李耀畈接过电喇叭,笑着说:“我一向低调哦。”

  米娜娜说:“你低调?好吧,算你低调。但是,今天不需要了,低调相当于生产折旧。”

  李耀畈笑了,于是,一边带上大家在车间里转,一边介绍车间的生产情况。

  本月,首批生产竹羊床两万架,大型竹篓五千只,另利用边角料小加工筷笼、手巾篮、老头乐、竹匾、竹砧板三万只(个),销售额达二十三万元,利润可达十五万元。

  米娜娜问:“外销时,运输怎么解决?”李耀畈说:“已跟苏州江华竹制品对外贸易总公司签了合同,他们验货后,会派车来拉。”

  李耀畈的这段话让米娜娜频频点头,并看了李耀畈一眼。周迪虎发现,米娜娜的这一眼下得很深。

  李耀畈站到机床上,放下电喇叭,对着大家大声说:“按照我和江华签订的合同,下个月,我就可以还清银行的一半贷款,付清村委为我垫付的全部保证金。半年后,所有跟村委签的流转合同,全部改为我和土地流出户签。一年后,我坚信,鹿茸岭所有在外的打工者都会回村。三年后,我会为村委盖一幢漂亮的办公大楼,‘耀畈竹制品厂将改成‘中国耀畈扶贫号竹制品厂,村里所有的养老费、医疗费、孩子从小学到大学的学费,都由我公司承担。当然,我不会忘了米书记,到时候,您书记需要什么样的嫁妆,尽管开口。”

  大家都笑了。

  米娜娜却没有笑,她只向李耀畈伸出了手。李耀畈上去握手时,感觉自己的手心里攥着一团火。

  一个月后,李耀畈没有食言,他的第一批产品成功销售,十三万元的土地流转保证金摆在了米娜娜的桌子上。

  看着堆在桌子上的一大堆人民币,米娜娜说:“耀畈,你这太随便吧。这应该成为一种庄严的时刻。”

  李耀畈没懂米娜娜的话。

  下午,在党群中心大楼前面的广场上,米娜娜让周迪虎把所有的土地流转户都集中起来了。米娜娜先是让各村民小组长带着大家参观李耀畈的工厂,接着,又把大家带回广场。

  等大家都到齐了,米娜娜开始说话说:“乡亲们,看了我们的新工厂,感觉如何?”

  大家纷纷说好。

  米娜娜说:“这个工厂就是通过你们土地流转才建起来的。创业者很光荣,你们也很光荣。”

  周迪虎带头鼓掌,大家都跟着鼓掌。

  米娜娜说:“当初,村委跟你们签合同时承诺过,车间生产后,六个月返回所有的合同保证金。但是,有人认为我们承诺的期限太长了,希望我们今天就兑现承诺。也就是说,我们将提前两个月把保证金发给大家。知道这个急着要发钱给大家的人是谁吗?李耀畈。”

  台下迟钝了一下,接着掌声响了起来。

  此时,李耀畈就坐在米娜娜的旁边。米娜娜说:“你该说几句了。”又提示“不要啰唆,拣干的说。”

  李耀畈站起来,拽了拽衣服的下摆,说:“当初大家看不起我,不相信我,不愿意跟我签合同,我只好求村委为我担保。我心里很难过,很丢人。现在,你们也看到了,我的企业发展起来了,状况越来越好。你们要问我有什么理想,我的理想就是能和大家亲自签份合同。请大家放心,我李耀畈办厂,就是想带大家一起富。”

  下面掌声四起。

  李耀畈继续说:“今天,我乘着这个机会,就把话说明白点吧。土地流转合同与村委一点关系都没有,合同还是要跟我签。凡是今天愿意把合同的流入方改签为‘耀畈竹制品厂的,流转费从每年每亩六百三再涨一倍。”

  李耀畈的话一出口,台下立刻就兴奋起来,许多人嘴里发出了嗷嗷的声音。

  “真的假的?”有人握着拳头,激动地喊。喊叫时,头发都立了起来,插秧似的。

  李耀畈反问:“吐到地下的唾沫能舔起来吗?”

  “能——”有人刁钻,躲在人群中喊。

  大家笑了,李耀畈郑重地说:“这位兄弟说得好,将来,如果我李耀畈不能兑现诺言,这口唾沫我舔起来。”

  台下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这时,米娜娜“撩火”说:“同意的举手吧。”

  “对!”周迪虎也跟着喊,“可以表决了。”

  下面立刻出现了一片手的海洋。

  8

  就这样,不到一个星期,李耀畈就和所有的土地流转户完成了改签合同。

  这天上午,李耀畈哼着小曲,刚走到厂门口,门卫就向他报告,说有人来谈业务,点名要找厂长,现在正在会议室坐着。

  李耀畈心里一喜,“啪啪啪”,连拍了几下门框,笑着对门卫说:“这就叫一顺百顺,好事连连。”

  门卫连忙应承:“是的,李总,早晨我还看到喜鹊叫呢,嘎嘎的。”

  李耀畈走进会议室时,看见会议室坐着三个人。其中,两个年轻人跟一个鏊子里烙出来的样,一般高矮、胖瘦,都留着小平头,从眼睛里能看出一份狠劲。靠窗坐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看上去文弱、清癯、稳重,戴着一顶礼帽,有点“民国”范儿。“礼帽”抬起头时,李耀畈一怔,此人正是苏州景鸿竹工艺制品厂的陈总,他和呼延山上当初的东家。

  見到李耀畈,陈总站了起来,伸出手说:“李总好,李总好。”

  李耀畈忙和陈总握了握手。两人坐下后,陈总先问了问这些年李耀畈的个人情况,又将李耀畈的工厂着实地夸奖了一番。

  李耀畈笑着问:“不知陈总到我这个穷山沟有何贵干?”

  陈总想了想,笑了一下,忽然抬起头,很干脆地说:“那就不绕弯子了,我这次来……是为了工人的事。”

  这一点被李耀畈猜到了,他点了点头。

  去年,李耀畈几下苏州,只为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找到苏州江华竹制品对外贸易总公司意向性地签署一份销售合同,第二件事就是约呼延山上出来喝夜酒。此时,呼延山上已经是景鸿竹工艺厂制品的工段长。

  这场酒喝得值,李耀畈的工厂开工后,呼延山上率先从景鸿竹工艺制品厂跳槽,带着两个大师傅直接归到了李耀畈的麾下,此后,当李耀畈的生意越来越好时,在呼延山上的宣传下,又有几批工人接二连三地投了过来,这其中大多是景鸿的人。

  这时,陈总说:“李总,你我都是求财的,就算是同道兄弟啦。不过,俗话说得好,亲兄弟明算账,我的归我的,你的归你的,互相伸手,就是互相拆台啊,何况你挖走的都是技术工,那就等于挖我地基了……”

  李耀畈点了点头,嗯了几嗯说:“有这事。只是你用‘挖这个字眼不是太合适。目前,耀畈厂有这么大的规模,有这么好的发展势头,我算一份,最主要的是当地政府有大思路,他们才是我的后台大老板。当地政府为什么要这么支持我?建设美丽乡村,彻底消灭贫困,让所有在外打工的农民都回乡创业,这是终极目标。农村一旦富了,有钱挣了,在城里打工的人肯定要回来,这是大趋势。如果农民工一心想回来,你就是把秦始皇请回来,再建一个长城也拦不住。”

  陈总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然后低头去喝茶。

  李耀畈说:“所以说,你不能把工人离开景鸿的账都算在我的头上。话说回来,他们即使不奔我李耀畈,也会跑到赵耀畈、钱耀畈那里,对不对?”

  陈总放下茶杯,笑了笑说:“长见识了。那这样,工人的事我就不提了,我这次来,主要是想见见我的几个大师傅。他们都是老苏州的手艺人,之所以来到贵厂,主要原因还是因为薪水问题。如果方便,我想和他们单独谈谈。”

  李耀畈说:“如果你觉得合适,我可以安排他们和你见面,关键是,你有信心让好马去吃回头草?”

  陈总想了一下说:“还是见见吧。”

  李耀畈说:“我真没有信心能喊来他们呀。”

  陈总又想了一下说:“拜托了。”

  于是,李耀畈就给办公室主任打了电话,并点名要几个人到会议室来一下,见见他们原来的老板。“一粒米的恩情也是恩情。”李耀畈在手机里说,“跟他们讲,不管怎么说,原来的亲戚还是要走的。”

  李耀畈这句话似乎让陈总很感激,他双手抱拳,向李耀畈连连举了举。

  过了几分钟后,李耀畈的手机响了。李耀畈开了免提,办公室主任说:“李总,都说算了,不好见面的。”

  李耀畈放下手机,看着陈总。陈总站了起来,向李耀畈伸出手说:“感谢。告辞了,祝贵厂蒸蒸日上,财源滚滚。”李耀畈也道了感谢,回了这同样几句话,就把客人送走了。

  9

  今年冬天显然要比往年来得早些,刚过元旦不久,整个鹿茸岭已大雪纷飞。

  办公室内,李耀畈凭窗而立,看着从远处浩浩荡荡赶来的大雪,他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正想开嗓子唱歌,呼延山上敲门了。

  眼下,呼延山上已经是李耀畈的销售副厂长了,主要负责耀畈竹制品厂和苏州江华竹制品贸易总公司的业务联络。这次,呼延山上在江华待的时间较长。考虑到呼延山上在苏州有亲戚,去谈的又是大单,李耀畈没有催促他。此时,看到呼延山上,李耀畈往躺椅上一躺,高兴得大声说:“来将通报。”

  呼延山上嗫嚅了一下,便把一个不好的消息告诉了李耀畈——本次业务洽谈失败,年前的这一批货没有通过验收,江华不仅拒收本批产品,还要倒查耀畈厂以前发来的几批货。

  听呼延山上这么说,李耀畈猛地坐了起来。

  这批货对于李耀畈来说可是命根子,年前,它要满足三大用项,一是工资,二是土地租赁费,三是贷款利息。从上个月起,这三大项就如同三只大手,一直伸在他的面前,他走到哪,这三只手就伸到哪。

  “怎么回事?”李耀畈急忙问。

  呼延山上从皮包里掏出一只蓝壳小本子,将那上面的记录一一读给李耀畈听。其中最致命的是技术指标问题:竹羊床的标准长度是3.56米,目前的产品长度是3.7米;其二,竹羊床的选材标准非常苛刻,一定要三年以上的竹子。目前,从开竹切片来看,耀畈厂的产品都不合格。

  李耀畈伸出手说:“这不是坑爹嘛。生意做到现在也没提到过竹子的尺寸、年龄,怎么突然……是不是有人……”

  呼延山上低下头,点上一根烟。

  “你说说。”李耀畈把烟灰缸向呼延山上面前一推,然后盯着呼延山上看。呼延山上叹了口气,就把自己在苏州得到的情报说了出来。

  原来,江华对外贸易总公司的老总和景鸿的陈总是表兄弟。

  “我靠——”李耀畈大声骂着,伸手把自己的一只皮鞋扔到外面去了。

  呼延山上见状,忙跑了出去,在雪窝里扒了几下,把李耀畈的鞋子拎了回来。

  李耀畈并没有把鞋穿上,他盘腿坐在沙发上,狠狠骂道:“好一个借刀杀人,好一个釜底抽薪,好一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行!老子到苏州找他上头去,告他诬陷,告他破坏扶贫事业。”

  呼延山上苦笑了一下说:“李总,我查了相关材料,人家没有诬告。标准就是那样的。”

  李耀畈又愣愣地看着呼延山上,然后仰天长叹。

  窗外的雪好像下得更大了,玻璃上打了一层白胶一般。

  这时,呼延山上说:“李总,事在人为,要不我陪你去一趟苏州,向……向他低个头,使点银子。”

  李耀畈猛地站起来,一边穿着鞋子一边说:“首先,我李耀畈绝对不会向小人低头。其次,如果那些数据是真的,哪个敢把事情往回说?这可是两百多万的大事。”

  呼延山上手里夹着烟,这会儿烧到手了,身子一哆嗦。

  10

  这是年二十五了,耀畈竹制品厂的厂长室门前围满了人,先是本厂工人,接着村民也来了。在这些村民中,鹿茸岭的少些,大多是其他村民组的。包围厂长室的原因是,李耀畈携款跑路了。这个消息传出去后,整个鹿茸岭一下就炸了。今天,这两拨人来的目的都很明确,一个要过年费,一个要土地租赁费。先前,村民比工人要激动,后来,在村民的带动下,恐慌情绪一下子就漫延开来,工人也激动起来。村民们喊口号,他们也喊起口号来。

  “我们要回家过年!”

  “把土地还给我们!”

  “跟你去要饭,不如你滚蛋!”

  ……

  但是,不管大家怎么喊,廠长室的大门一直关着。这时,呼延山上跑来解释,说李耀畈去开会了,希望大家散了。下面立刻传来了一片叫骂声:“混到这样,还开什么会。跑路了。”

  “往哪跑。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有人喊:“再不回来就拆庙,砸办公室,抬机器。”

  有几个人立刻呼应:“别等了,现在就抬,卖到废品站换过年费。”

  “对,走!”

  ……

  就在大家乱哄哄地要走时,周迪虎气喘吁吁赶来了。他大声说:“都别激动,都别激动,听我说。这是工厂,你们在这闹是解决不了问题的。现在,你们各派一个代表跟我走,米书记在办公室等着呐,她跟代表谈。”

  “我的天呐。”有人喊,“米娜娜的那张嘴跟开水烫的样,哪能讲过她。”

  “好狗怕三猫。我们一起去。”

  于是,几十口人吵吵嚷嚷地向厂外走去。周迪虎在后边大喊:“不能去这么多,不能去这么多。”

  没有人理他。

  见拦不住人,周迪虎连滚带爬,骑上他的电瓶车就向村里开去。

  见到米娜娜,周迪虎就把刚才发生的事汇报了一番。“要不你先躲躲吧。”周迪虎对米娜娜说。“我先来挡着。”左小花听出了眉目,也在旁边紧张地劝米娜娜。米娜娜说:“事情来了,躲能躲得了吗?”说着,她反身回到屋里,换上一双高跟鞋,说:“周迪虎,我在礼堂等着,你通知所有的村民小组长往这赶。”周迪虎问:“要不要驻村民警过来?”米娜娜说:“动都别动。”周迪虎就不坚持了,一边拨手机,一边紧张地向外面看。

  米娜娜刚在礼堂坐下,外面的吵嚷声就有了。吵嚷声越来越大,夹着雪粒子,带着寒气,直向礼堂飘了过来。

  不一会儿,一群人涌进了礼堂。但是,当他们看到背着手站在那里的米娜娜,一下子都安静下来。此时,米娜娜的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她看了看众人,语调平淡地说:“都请坐吧。”

  大家都不愿坐。有人说:“米书记,既然村委把事揽了过来,那就告诉我们怎么解决吧。”

  米娜娜推了下面前的椅子说:“如果真想解决问题,就得坐下来,平心静气地谈,否则的话,我们就这样站着,好不好?”

  周迪虎在那边拖着椅子,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响地说:“坐吧,大家都坐吧。”

  众人互相看了看,纷纷坐下了。这样,穿着高跟鞋的米娜娜就显得特别醒目了。

  见众人都坐下了,米娜娜说:“大家先听我说几句。春节将至,每家都等着钱过年,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找不到拿钱的地方了,大家当然着急,当然恐慌,我非常理解。但是,我以鹿茸岭村第一书记的名义给大家保证。第一,这个企业不仅是村里扶持的企业,也是区里镇里共同关注的企业,可谓是四根杠子顶在门后,绝对倒不了。第二,李耀畈作为法人和村委有协定。在这个协定里,每个字都是经过公证的,每个标点符号都有法律意义,每句话都是紧箍咒。我相信他不会跑,也绝对跑不了。目前,我们正在联系李耀畈,如果大家相信我,就先回去,一旦找到李耀畈,即刻通知大家过来,督促他现场解决问题,好不好?”

  周迪虎为了呼应,忙鼓掌。这时有人在人窝里烦恼地骂:“谁鼓掌的,神经病呀。”一个妇女喊:“我们不走,我们就在这等那个要饭的,等到天黑再不回来,就抬机器。”

  “对,卖他个狗日的。”

  “这是违法的。”米娜娜平静地说,话语里充满了警告。

  哪知米娜娜的这句话一下子点燃了大家,众人又纷纷站了起来,有人大声责问:“到底谁违法了?”

  “你们跟李耀畈肯定有猫腻。”

  “说不定干部们都参股了。”

  这时,更为过激的声音从人群里传来:“既然是一伙的,就不能放他们走。把大门锁上,让上面带钱领人。”

  米娜娜后退一步,指着众人大声说:“我看哪个敢胡来。你们百度一下,看看围攻政府机关和国家工作人员要承担什么责任。”

  接着,刘多糖告诉李耀畈,那天,他在大脸镇送温暖,是米娜娜点令他回来“救火”的。

  听刘多糖这么说,李耀畈半天都没有吭声。

  和刘多糖结束谈话后,央视春晚已经到了最为关键的环节,众多演员簇拥在主持人周围,正在等待着新年的倒计时。不久,清脆的钟声响起,在众人齐声的点数中,李耀畈给米娜娜发出了一条信息。

  这个信息很特别,是一份关于春节后如何恢复生产的计划。

  12

  对于李耀畈来说,这个春节过得很快。春節一过,他就召开了全厂动员大会,随后,一场消化库存,变废为利,变旧为新的大清仓活动全面展开。李耀畈的清仓肩负计划很受米娜娜的欣赏。米娜娜又在李耀畈的计划里加了一些带肉的条款。管理人员(包括区乡干部)的推销提成是百分之十,工人的推销提成是百分之十五。这个政策很有推动性,很快,许多工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客户。有的管理人员利用自己的人脉资源,和工人绑在一起推销,然后从中分成,一时间,库存的订购量加大了,不到一个月,原来困死在仓库里的产品都变成了资金流。

  库存问题得到了解决,李耀畈看到了东山再起的曙光。到了三月初,他已把自己的目光从库存上正式转到了生产线上。到了三月中旬,几个车间的机器又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这声音对于李耀畈来说就是天籁之声,当他闻到一阵阵新开的竹片香,感动得直想流泪。

  这天上午,李耀畈在看生产报表时突然发现,来自苏州、常熟和邵阳的订单,有三分之一没有完成。他找来集销售厂长和生产厂长为一身的呼延山上询问情况。一问,吓了一跳,原来,车间里的两位大师傅自从回到苏州过年后,一直未归。其间,呼延山上和他们联系过,一个说不舒服回不来,一个说家里出了点事也回不来。这两位师傅都是跟呼延山上从苏州景鸿竹工艺制品厂跳槽来的,私下感情自不用说,按理超假和影响生产是严重违规,但是呼延山上不好发火,只是好言约定,只等他们能择时回转。没想到直到被李耀畈发现,二位也没有露面。对此,李耀畈非常生气,认为这件事呼延山上不仅渎职,而且越权。正在发飙,质检科长来报告生产事故,说四车间生产的一千只竹灯架全部不合格。李耀畈立刻就爆了,他先将呼延山上臭骂了一顿,要求呼延山上马上查清原因,然后把损失分摊下去。其中,分管厂长要承担全部损失的百分之二十。同时,要求呼延山上立刻召回两位大师傅。“就是背你也得给我背回来。”李耀畈指着呼延山上的鼻子说。

  一个星期后,那两位师傅仍然没有回来,李耀畈正准备找呼延山上发难,厂里唯一的一个大师傅来找李耀畈了。大师傅是来辞职的,这让李耀畈非常恼火和恐慌。他先是笑脸相迎,然后问为什么。

  “工资低了?”

  大师傅摇头。

  这一点,李耀畈是自信的,大师傅的工资已经开到八千。

  “住宿和饮食不习惯?”

  大师傅也摇头。

  李耀畈为几个大师傅和十几名技术骨干专门盖了一排住宿楼,搭建了小食堂,专门从扬州请来了厨师。住宿条件就更不用说了。

  “是环境不好?”

  大师傅讪笑着说:“不是不是,山里的空气好,这里就是大氧吧。”

  “那是什么原因?”

  大师傅笑而不答。

  李耀畈觉得大师傅心里有话不愿说,又猜不出,只是说好话,一直说到舌尖麻,最终还是没能留住人。

  到了五月份,呼延山上来了一个大手笔,他在李耀畈因为生产事故对他进行一次重罚后,一下子带走了八名技术工人。而到了七月份,像是有人在李耀畈头上一撮一撮地拔毛,工厂里的工人开始成批地辞职了,有的干脆招呼不打就离开了。李耀畈冲出办公室,站在厂区大院中间,先是将手中的茶杯摔得粉碎,然后挥舞胳膊,大声地吼叫:“你们都是有合同的,不讲规矩就讲官司!”到了七月底,当李耀畈声嘶力竭的声音还在厂区上空回荡时,全厂只剩下二十几名工人。那天晚上,李耀畈把整个生产车间的灯都打开了,然后拎着一壶酒围着厂区边走边喝边唱:“这空空荡荡城里少了些马嘶人吼声,这空空荡荡的城里,白马银枪走来一个少年人等……”

  八月十二日,李耀畈忽然接到了一条视频。视频打开后,先是几秒钟《嘻唰唰》的音乐开场,接着从一片绚丽的底色中滚出一封感谢信来。感谢信的内容大致是:苏州锦鸿竹工艺制品厂最近新上了三条生产线,生产线上的新工人全部来自李耀畈的工厂。写信人神气活现地说,钱还是那些钱,一个子都不加,吃食的盆子还是那只盆子,烂的也不换,可他们还是高举着尾巴回来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信“滚”完了,接着又是《嘻唰唰》的歌曲,歌手也出镜了,一边扭着,一边唱着:

  请你拿了我的给我送回来

  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欠了我的给我补回来

  偷了我的给我交出来

  嘻唰唰嘻唰唰嘻唰唰

  ……

  看完视频后,李耀畈的面部表情瞬间扭曲起来,那是一种愤怒,一种尖锐的痛。

  13

  几天后,李耀畈打通了米娜娜的手机,刚想说话,米娜娜先说话了:“我正要找你。”

  那天,米娜娜专程去了区里,以书面的形式,将耀畈竹制品厂面临的问题向侯区长作了汇报。

  听了米娜娜的汇报,侯区长显得很不高兴。他先是有点失去矜持地大声咳着,然后严肃地说:“你是有责任的。”

  侯区长说这句话时,声音不高,但是却像一把楔子扎在了米娜娜的心上,让她委屈,让她疼,她的身子下意识地一震。

  这时,侯区长敲着桌子说:“耀畈厂大批工人跳槽并回流到了苏州景鸿竹制品厂,就是耀畈竹制品被苏州方拒收的延续,根子还在旧疤里。这一点你们应该预判到,更应该对李耀畈有所提示。你做到了吗?”

  米娜娜认可侯区长的批评,但是,要说让她自己预判到,景鸿会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李耀畈,确实有点勉为其难,也有点马后炮的意思,但她不敢说。她只想听侯区长下面还有什么指示。她最大的期望是,侯区长能叫停这个企业,把李耀畈解放出来,也把自己解放出来。现在,她有点同情李耀畈,也很同情自己。

  李国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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