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台上的秦晖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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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8-09-10 10:09
2012年,我成了秦晖老师的博士后。
秦晖是我最喜欢的学者之一,甚至可以去掉“之一”两字。我很早以前就读过他的一本书,《问题与主义》。很多人都对书商攒的书另眼相看,然而对当时身为地级市银行职员的我来说,如果没有这本书,可能根本不知道有秦晖这样一个人。这本书像一把锤子,敲碎了我头脑中的很多“常识”与“定势”。
从这本书开始,我又陆陆续续看了秦晖的其他作品,包括他当时在报纸上发表的一些长文,我头脑中原本的知识结构受到巨大冲击。读罢这些东西,秦晖在我心目中的印象是个颇有几分英雄气的人。或者说,他就是《皇帝的新衣》里的那个孩子,只有他有足够的清澈和“天真”,说出石破天惊的话。
秦晖老师是一个从八十年代“穿越”过来的人,为人处事、接人待物,完整地保留着八十年代的习惯。
在正式入职(博士后算是一个短期工作,而不是如很多人理解的那样是一个学位)前,朋友先带我到秦老师家拜访一次。朋友带了一盒茶叶做“伴手礼”,这是今天的社交惯例。没想到秦老师一见面就说,“我从不收任何礼物”。然后转过身来对我说,我们既然有师生合作关系,你更不要给我带任何礼物,我们之间的关系保持得纯粹一点好。我当然只好唯唯。
进了秦老师的家,更是如同穿越回了过去:装修是几十年前的,不但风格完全落伍,而且多处已经斑驳。室内别无长物,到处都是书,从书架上溢到四处,沙发上,地板上,茶几上,到处是高高低低的一摞摞的书。
事实上,以前只是读过秦老师的书,并不了解秦老师这个人。到北京后和朋友聊天,才知道秦晖老师和一般大学教授颇有些不同:他三十年来没有申请过任何课题和项目,甚至书出得也很少。他做了近二十年的资深教授,成就众所周知,但是安于教授中的三级,甚至很长时间里没有资格带博士,他也毫不在意。这些在很多人看来是值得为之呼天抢地的天大的事,对他来讲,只是些懒得说的鸡毛蒜皮。几十年来他按照自己的思路和兴趣做研究,毫不为其他因素所动。
秦晖老师接人待物有一个特点,没有一句客套话。纪录片制片人夏骏和我聊起,他与秦老师以前见过,有一次开会遇到,他叙了几句旧,秦晖老师却一句也不接,一开口就谈学术。他总结说,秦老师“只有学术思维,没有人际思维”。
我记得我们第二次见面,他问我出站后怎么打算,我说如果可能的话,会在北京找个学术机构或者大学落脚吧。他马上表现出紧张的神色,忧心忡忡地说,哎呀,这可是个麻烦。现在网上在传常艳的那篇文章,也是博士后,也是想让导师给找工作,结果没找到,报复导师,弄出这样一个大新闻来。
秦老师这么聊天,我一时不知道怎么接。
做博士后,甚至读博士,都要帮导师打工干活儿,这似乎已经是中国社会的一个“常识”,因此很多博士、博士后公然呼导师为“老板”。
但是秦老师一开始就开宗明义:我不需要你帮我做任何事。我对你只有一条要求,来听听我的课就可以了。毕竟师生一场,这样你可以多一点对我的了解。
这其实不必他要求,我正求之不得。读书和听课不同,书写得好,课不见得讲得好,秦老师口才之雄辩却是有名的,听他讲课,是一种享受。在复旦读博的时候,我就听过一次秦老师的讲座,座无虚席,所有能站人的地方都站满了。整个讲座没有一句废话,直揭问题,深入要害,令我印象极为深刻。因此虽然住得离学校很远,但是有整整一个学期,我一周两次,每次坐地铁一个多小时,去听他讲课。
我第一次上课走错了教学楼迟到了,等一走进六教大楼,远远就听到秦老师那中气十足的声音扑面而来,在楼道里回荡。周一上午同时有十几位老师在六教一楼上课,但只有秦老师一个人的声音,在教室外也听得清清楚楚。
第一堂课,我对秦老师的一身打扮印象很深刻:一身黑衣黑裤,斜挎着一个黑挎包。双手插兜,在讲台上随意地走来走去。声音很大,中气十足。秦晖老师不是美男子,五官平常,一目已眇,但是在讲台上,他有一股帅气。
我从小就不是一个好学生。从中学起,很少专心听课,因为总感觉老师讲得太慢,废话太多,所以经常是只用一只耳朵听课,另一半精力按自己的进度看书。
但是秦老师讲课,你没法分神。因为他从头到尾,没有废话,完全是干货,让你一句也舍不得漏掉。用网络语言讲,就是“全程无尿点”。
他在课堂上非常放松,虽然课件做得很认真,但是基本上不用看,也并不完全按照课件的顺序讲。随手抻出一个话题,就可以娓娓不断,引人入胜。也经常会逸出课程主线,“信口开河”,想到哪讲到哪,但是这些“离题发挥”的部分,往往都更为精彩。
即使是我自己,用私心去衡量,也感觉上课是一件低效率的浪费精力的事:你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准备、去讲课,其结果,也不过是几十人能够听到。如果写成书,读者是几万几十万人,效率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但是秦晖老师却愿意慷慨地把他的时间和精力贡献给讲台,因此他的课,几乎堂堂爆满,去得晚一点,就没了座位。如果是小教室,过道里总是加满了椅子,坐满了蹭课的人。
秦晖老师显然也很享受讲课,讲到逸兴遄飞处,有时甚至会根据内容唱上一段,唱一段现在已经不为人知的十年动乱期间的冷门歌曲,或者一些地方的民歌。秦老师嗓子一般,但是音准很好。
可惜他今天已经准确地“到点退休”,离开正式的三尺讲台了。我发自内心地为清华的学生感到惋惜。
(李红军荐)
◎张宏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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