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哈巴村的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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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9-02-11 09:42
我离开白哈巴村后,才慢慢感知到这个边境小村的神奇与深邃!一种悠深的宁静包裹着我,四周好像涌动着活灵的因子,但我悟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
白哈巴村处在中哈边境,北疆的最顶端。村子四面环山,像盆地中的一只小船。我所要到营区驻守在村子西头,坡上矗立着一尊刻有“西北第一村”的红字高石。从这个角度望去,村子尽收眼底,几十座木房子,一条公路从村子中间穿过……不一会,村子里升起了袅袅炊烟,驶入了一些汽车,还能看到卫星电视接收锅、邮政和银行业务点。如今,现代文明普及到了边境,但村子依然一片静谧。
这是中、哈、俄、蒙接壤的边境,在我的想象中,西北边境应是风尘弥漫、马鸣萧萧的。那些屋顶尖尖的木房子,是典型的俄罗斯风格,村子里还夹杂着白色的蒙古包,可想这个地方的复杂身世!
在营区走了一圈,没看到几个人,但一个上等兵在坡上安静地跨立,他背手望着远方,可能是思念远方的家乡了。站在坡上,我闻到了一屡屡煮羊肉的香味,便循着气味走到坡下的厨房外。一个穿迷彩服的人坐在灶边烧火,灶是露天的,烧的是木柴,锅里咕噜响。快走近时,他忽然抬起头,对着我一笑,脸黑牙白,皱如沟壑。我很惊讶,他是个中校,应是营区的首领人物,这不是他该干的活啊!我说,老兄怎么在这烧火呢?这么闲情的。他慢慢地说,你们是客人,炖锅白哈巴的羊肉,呵呵!我们聊了起来,得知他是四川人,一直在这一片驻防,从列兵干到中校,妻小在老家,一年回家一次。
太阳西斜了,光影十分丰富,我又来到坡上,那个凝望的士兵还在站立着。我很纳闷,走过去跟他交谈起来,才知道他在严密注视坡下,以防牧民的羊只走上来。毕竟边境无小事,一切都在准备中。
就在我转身回营时,营门外的公路上跑过来一群枣红色的马,眼看就要拥进营区,一个身着迷彩服背着冲锋枪的士官打马飞过,嘎地勒马,抬手大喝,马群立即转向了右边的马棚,咆哮的声音顿时安息下来。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我觉得身影好像阿孟。阿孟说他经常纵马出巡,喝退过不少的不法分子和凶恶的狼群。
夜黑了,一片寂静。
二
这是我在白哈巴村一个下午的印象。
第二天,我们观看了不远处的5号界碑就离开了。界碑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高大,但却威严,留影时我弓着腰,摸着碑身,在物化的祖国母亲面前,得保持谦卑。界碑后面是我方的哨塔,有士兵在持枪瞭望,界碑前方是横亘绵延的铁丝网,那边有哈方的据点。
在赶往阿勒泰的路上,我一直思索,白哈巴村怎这么安静,静得叫人心里有点不踏实!
晚上到了军分区,我久久地跟阿孟交谈着,希望他能化解我的疑惑。阿孟问我,到村子里面去了没有?这是图瓦人的部落,他们很能讲故事的。啊,我没进村里,以为都看清了。阿孟说,看看,这就是不接地气的坏处,错过了大好的机会。没办法,我就逼着阿孟挤牙膏一般,断断续续讲着白哈巴的动情故事。
阿孟说,自己是23岁那年来到白哈巴村的。
成吉思汗西征欧亚就经过这里,发现喀纳斯湖水跟奶汁一样,将来可以作为家园安居,就派一支信得过的蒙古图瓦人队伍驻守下来。但是,征伐的大军奔得太远,把这支图瓦队伍给忘记了。但这支图瓦队伍坚信大汗的队伍还会回来,一定要把家园守护好。可是沙俄、哈萨克斯坦和蒙古分裂势力等,对这块土地觊觎多时,数次发动战争侵占,图瓦人拼死守卫。蒙古准噶尔王朝拥兵自重,乾隆皇帝下令平叛,打败了分裂军,此后这一块由清朝军队守防。但是清政府的几个不平等条约,以及外蒙的独立,又把图瓦人的地盘割开了,归分到了相邻的几个国家里。白哈巴村是现今中国三个图瓦人居住的村落之一,后来又有哈萨克人迁来共同生活。这里的图瓦人不足三千,对外说哈萨克语,对内讲图瓦语,书写又用蒙文,信仰喇嘛教和萨满教。
真是奇缘,阿孟军校毕业后,被安排到这里当排长。到岗的第一天,连长就向他交代了使命:是我们的,一定要拿回来;拿回来的,一定要守住。连长说,现在主要的任务是镇守,看那个“镇”字,一铁一真,就是要铁石心肠、真枪实干。不仅如此,连长还经常激励大家,当年左宗棠抬棺亲征,种下杨柳三千里,那些树现在还看得到呢!一旦枪声响起,就要跟当年的图瓦人一样,一身血气,抗击来犯,只不过图瓦人靠蓝领带作支撑,我们以红旗为指引。
我连忙问阿孟,蓝领带是什么东西?阿孟说,当年成吉思汗的军队离开时,给留守的图瓦人授予了蓝领带,传说是一种注入符咒、激发勇气、授给战士佩戴的信物,他们称作“科克盟科克”,传男不传女。多年来,图瓦人依靠蓝领带的精神传承,一代代顽强地守护着家园,当然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拥有蓝领带的人越来越少了。
我说,他们的蓝领带现在应该用不上了吧!阿孟说,也不完全是,虽然红旗取代了蓝领带,但图瓦人血性长存,一直影响着我们,让人钦佩。20世纪60年代,我们与苏联交恶,边关军民经常受到挑衅和打压,对方动不动就抓人捕羊,我方极力克制,据理力争,把被扣押的人和牲畜要回来。村里的汉子们气不过,几次带着猎枪来到连队,请求跟老毛子干一仗。连队每次都苦口婆心地把他们劝回去。
故事说得很起劲,这么多年,红旗与蓝领带交辉得怎样?说到这里,阿孟将一杯水一口喝尽,擦擦嘴巴说,你不是看到界碑了吗?每一块都争取得艰难,就如北疆的1号界碑。
原来,20世纪90年代后期,中哈联合进行实地勘界,白哈巴村的人踊跃参与。村里的别里思汗老汉主动提出当向导,说自己还只40多岁。哈方一名技术员与他说着同一种语言,深入交流得知,两人竟是同一个祖先。勘界工作十分顺利,提前将这块争议地区定了界,共同立下了1号碑。那天,双方约定到碑前合影纪念,但下了雨,河里涨水了,只能踩着一棵倒在河道上的大树依次通过。别里思汗走到河中间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晃荡几下,扑通掉进了急流中。大家赶紧沿河去救人,直奔到下游20公里处,才找到他的遗体。后来中哈双方各自在边境上为他立了一块墓碑,两块墓碑隔河相望,河水潺潺,好像在传诵着一个动人的故事……
悔意涌上心来,如果到村里走一走,我可能会听到很多动情的故事,甚至会看到最后的蓝领带!现在,我只得好奇地追问阿孟,村里还有多少蓝领带?阿孟叹说,没多少了,现在防区有近百块界碑,一茬茬的人努力着,要把“1”无穷地延长下去,我们都在做着一个数字游戏,哈哈。
三
阿孟一身青嫩来到这里,从排长干到团职岗位,20年的青春韶华,撒落在边关的尘土里,明月清风,草木无言,中年风景旧曾谙。这些年,我几次给阿孟打过电话,劝他转业回湖南老家,自己还带了头。因为太远了,他对家里老幼照顾不上,每年妻子去新疆探亲在西安转车,因我在西安部队,就帮助接站、买票、送站,都记不清送了多少回了。后来她又背着孩子,大包小包,每次把她送走,我久久地站在月台上,心里一阵阵地痛,边关,把一个单薄的女人都扯进去了。
我打破沉默说,你还是喜欢一个位置吧,让你多年离开不了!
阿孟沉思了一会说,呵呵,位置,也许是吧,没有位置,哪有现在!
想不到阿孟会应承得这么直接,毫不遮掩的。见我迷惑,阿孟接着又说了起来。他说,我就给你说说这里的位置吧。
有一位江苏籍的副连长,经常带领士兵骑马巡逻,对边境的一草一木感情深厚。后来他患了肝癌,却不想回内地治疗,因为一去就再也回不到这个地方了。每次巡逻,他总是殿后,最后一次巡逻,他从马上坠落下来。大家发现他没跟上来,赶紧跑回去寻找,但他已经没有呼吸了。战友们十分悲痛,遵照他的愿望,让他融入了这片山水。连队给他立了一块墓碑,墓碑对着一块界碑。官兵们每次巡逻经过这里,都要下马敬礼,向他汇报工作,然后徒步走回连队。
你知道吗?他牺牲后,由副指导员顶岗,营连两级也不推荐其他人履新,大家都觉得他并未离开。对这个位置的安排,上级也很默契,两年多没有任命人来,也许是出于对他的尊重。
位置,位置怎么不重要呢?我,我们就是为了一个位置!阿孟明显生气了,又一口气说起他的老指导员来,他也是一个迷恋位置的人。
阿孟的老指导员是陕西人,那时有两年没回家了,妻子带着3岁的孩子千里迢迢来到白哈巴村,他高兴极了。不久,妻子的身体不太舒服,他又忙,打完马草才带着妻儿去200多公里外的阿勒泰检查。到达那天是周六,没住上院,就在克兰河边的一家小旅馆住宿。到了下午,突然下起了大雨,河里涨起了洪水,直往旅馆里涌。指导员赶紧出门找工具堵水,却被波浪几次冲倒。他想返回妻儿的房间,但是一人多高的洪流把他一下子卷走了。冲去了几里远他才靠了岸,急着奔回去寻找妻儿。可是小旅馆整个被冲垮了,什么都没留下。指导员悲痛地来到军分区报告,军分区派出人员沿河搜索,最后在下游50公里的地方找到了母子俩的遗体。两人血肉模糊,衣服全被洪水冲去,而母亲一直紧紧地抓着孩子的手!
指导员内疚万分,不敢看妻儿最后一面。他觉得妻儿跟他是分不开的,就把母子俩拉回白哈巴村,合葬在连队后面的坡地上。界碑旁边多了一块墓碑,各自兀立在风中。
我明白了,坟墓就在那片葵花地后面,那天我要是再往前走几步,就会看到了。
指导员向组织提出,希望在这个位置多留些时间,一个人常到坟墓旁去看看,坐下跟母子俩说说话,拨弄拨弄青草。他从不向人说起这个事,脸上总是沉静的表情。士兵们说,他是一尊界碑。来到这里服役的士兵,开始心里都有疙瘩,闹情绪,但是知道了老指导员这块界碑的经历后,都不吭声了,谁比他失去的更多?
因为到了岗位的最高服役年限,指导员被调离了。士兵们不时采摘一束野花,放在墓碑前,他们觉得关怀这对母子,是戍边的一项重要职责。
说到这里,阿孟有点语塞了,说算了,不说了,鼻腔发出粗重的呼吸声……
停了很久,我对阿孟说,你从来听不进话,跟那些佩着蓝领带的图瓦人一样,总是风啸水寒、一去不返的样子。
四
我是带着对这种宁静的迷茫离开白哈巴村的。午后油画般的村子成为了我一个遥远的思念:边关是否落雪了?最后的蓝领带传下去没有?还有人去墓地送花吗?
邓跃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