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

  • 来源:延河
  • 关键字:梦里,国家,外人
  • 发布时间:2019-08-29 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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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里才醒来,印度就接到房东老太太雁宁老师的电话,说让她准备准备,一起去参加一个她的朋友的悼唁。印度说夜里又开始咳嗽,体力已经耗了大半,准备躺着。

  活着连一个八小时的整觉都睡不了,还不如死了,这不是怪雁宁老师,而是整个的生活。所以,她开始写下上面这段话,然后继续点开网络,观看视频。她已经看了很多,继续看下去,仿佛日子靠观看别人的生活而存活。

  可以看得出来,这里的印度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一个人名,一个女人的名字。

  父亲在小时候就告诉过印度,姓印的人以前姓姬,只因为祖辈里曾经出过一个名字为姬印的官员,于是后来集体以这个人的名字为姓。父亲也解释了,叫她印度,是因为希望她言行有度,生活有度,一切皆有度。她是喜欢这个名字的,因为,客观而言,印度是古老的;对她,印度则可以体现一种生命的年轻活力。她很感激父亲,小时候的贫困生活也可以原谅,父亲是如此的丰富呀。早年的父亲确实是有趣的,而与母亲离婚之后的父亲一直沉溺于酒桌之间,早就似乎忘记还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工作后,她请求他和她一起生活,他则以自己一个人惯了的名义,待在老家的县城里不出来。不过,也许客观这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体谅,女儿大了是要恋爱的,与父亲如果住一起,还得租个两居室的房子,大城市是需要花钱的,他可能不想给她添麻烦。做女儿的也没有办法,毕竟,在省城讨生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拖着父亲,似乎一辈子就两个人互相拖住了。这点上,她客观上是感谢父亲的。母亲嘛,这些年,自从再嫁再生后,几乎对印度没有管过。前夫的孩子,也许是母亲要修正的一个错误,眼不见心不烦。印度小时候见着她还哭哭啼啼,懂事之后再也没有为难过她。工作后,除了逢年过节给母亲寄点钱外,越过越像个外人。

  一场绵延一月多的咳嗽拖垮了印度的身体。现在还是这样,总是发冷发热,明显季节已经推进夏天,但是当印度稍微伏案一会儿,就会觉得极度疲倦。好在卧室和电脑桌连在一起,站起身来一步之遥,可以随时躺上床,将桌子拉到床前,人可以直接倒头睡在床上。看书累了将书搁置在桌子上,也可以随时睡着。

  雁宁老师实际并不是印度的老师,她是个退休多年的小学老教师;雁宁老师其实也不是印度的房东,不过印度住着雁宁老师挂在网上准备卖出去的房子。雁宁老师是她到这个城市近三年以来对她最好的人,不光关心她的病,还给她一些东西和茶叶吃喝。此外,也关心她的心情,总叫她陪她一起去参加活动。

  雁宁老师认识很多人,非常多的人,她又是住在老年干部住宅区,因此参加的活动,多是悼唁,那里有太多太多的老人,随时可能出状况。雁宁老师对她说:“看惯死亡就会好好生活了,你还年轻,要经历一些事情。年纪轻轻就抑郁,一辈子怎么行?心理疾病要靠心理暗示。”

  印度整个的生活早就陷入了不正常,经常失眠,还不到四十岁,头顶已经成了地中海,她教的不是地理课,可是学生们叫她地中海老师,完全是因为头发。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生病以来,印度直接请了假,工作不要去了,领导自然不高兴的,但她拿了正规医院的证明。印度不是不知道可能的代价,但是,谁还没有个诗和远方,尤其是现在,命都不想要了,工作又算什么,好在不是班主任,家长那里可以交代的过去,领导也就得过且过,落一个不为难下属的好名。

  自从认识雁宁老师,这个好人就在竭力带印度进入正常生活,雁宁老师除了给她电话和微信指示如何健康吃穿外,经常要她陪她去参加一些活动。七十多岁的人,居然有这嗜好,喜欢的是葬礼活动,印度怎么也想不来为什么,但她因为闲着无聊,也就经常陪雁宁老师去。然而,似乎因为多去了几次,雁宁老师以为她也喜欢上了这活动,就经常电话联系她一起。说实话,印度谈不上讨厌也不觉得如何喜欢,如果说喜欢,也是后来觉得看开了的喜欢,而不是对这个嗜好的肯定。不过,城里的死亡是干净整洁的,几乎不会让人感觉到气味和视觉的不适,就像瓷色的抽水马桶,一抽,一切污秽就不见了。城里的死亡就是如此,只要交给相关专业人员,无论是亲戚还是旁观者几乎都不会有什么不适的感受。一进一出,一个人体就成了一个骨灰盒,实在太简单了。如果不想捡骨灰,也可以托给相关的人去办,只要给钱就行。城里人嘛,大多都是有职业的,尤其那些国家单位的要人,他们生是国家的人,死是国家的骨灰盒,场面大铺排豪华,悼唁厅有时都站不下,太过轰轰烈烈了,参加多了就当长见识,培养在世的活力。然而,毕竟是死人嘛,开始还有点害怕;近段日子,印度实在看多了,觉得生死不过就隔着一根火柴,也就没有那么多感慨了。

  因为没睡好,加上又咳嗽,印度想活着确实不如死了,火葬场远离市郊,上空清风明月,几乎没有雾霾,不像在城区,人人都戴个大口罩,满城乌鸦在走动。躺在床上,印度想象了自己的死。在死之前,她觉得又必要对这几年的人生做一番正言,以解释放弃生命的理由,毕竟,生活被截断很久了。但也未必想清楚了要去死一死,人嘛,经常说死说死,死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她只是想说出一些什么来向自己表明,到底遇见了什么,生活再也无法“健康卫生”地向前推动。人们喜欢健康,喜欢卫生,她习惯用这样的词形容生活,仿佛曾经有过健康卫生的生活。可是这样的生活,也许只是她的想象。现在,她的生活无法健康了,也就谈不上卫生,虽然不再与药物打交道,但那种药物的感觉一直留在她身体里,她觉得无论怎么打扫清洗,都不能处理掉,对此她很生气。生自己的气。

  与雁宁老师的认识是在医院开始的。这个叫印度的女人,一个人生活着,在几个月以前,忽然就进入了那种状态,感觉不到冷和饿,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生活陷入了毫无意义的行尸走肉。这种状况应该准确说从她头一年下乡支教回来就开始了,但当她意识到这种情况真正存在已经是来年四月中旬了。就是这样,一场感冒之后绵延不断地咳嗽,从三月持续到四月,几乎算是彻底好起来之后,她对人生变得茫然起来。这几个月,她搬过两次房子,从这座千年古都郊区搬到中心,相隔仅二十天。要粉饰现实或者拒绝面对也是可能的,因为毕竟她在这个城市一个人生活,哪天死在出租屋里,也会是多少天之后的事件,至少不会立即被人知道,但是一些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对于印度来说,现在真实的情况就是她在命悬一线之中,有點想死,但还不是那么想死。

  奋起自救也是可能的,沉下去成为一个短暂的社会新闻也是一种可能,中间的一条路,就是找家人来照顾她,但她实在不知道找谁,说些什么。难道和家人说:我病了?谁能理解一个年纪轻轻还在应付着工作可以自己走来走去也没有什么身体反常的人会病了呢?家人从来不是感情溢于言表的人,就像个黑洞,不管发生多大的悲喜或麻烦事,离婚多年的父母出现的时候全部表情一致:办事,睡觉,吃饭。就如此,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一声不响地硬扛着,就如印度感觉自己几乎快要死了,但是也是一声不响地硬扛着,不想对世界喊出求救声音,她觉得这点上继承了父母的基因。其他什么都不像的,一点都不像。她就这样默默承受着,什么迹象都没有——即使有,也不过如大多自杀的人在网上进行一下宣示,告个别,显示里这种处于社会边缘状态的人,自杀留言也不知道写给谁的。

  如果那天不是在医院挂液体时被邻床的雁宁喊话,她有时暗暗想,这时候她已经是不活著的人了,也许已经成为雁宁老师去哀悼的一个。

  其实她也不是不要叨扰家人,但是才过年,家人已经遭了一次重击,腊月二十四,堂哥输液输错了药,一命呜呼。当印度赶回县城的早上,正赶上了起灵,他已经化成了一个骨灰盒,盒子在更大的棺材盒里装着。堂嫂哭得惊天动地,但是人手实在太少了,又是腊月,人们缩手缩脚的,根本没有过多的力气安慰她。印度的父亲作为丧事的主事人,忙来忙去,三天已经没有休息了,也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满头银白。然而,看见印度的时候,还是问了她:“怎么就赶回来了?”能不回来?堂叔去世多年,堂弟又刚结婚,夏日里父亲在干活时候居然昏了过去,到省城是吃了几剂中药,也做了全身检查,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印度是独女,倘若父亲有什么事情,肯定要承担的是她,所以要赶回去。

  从老家回来,已经是二月,忽然就陷入这样的状况,也许这是长期独居的大多女人的现状。当一个女人几乎没有任何社交大部分时间一个人孤独地消磨她的时光时,她就会慢慢变得首如飞蓬不修边幅。印度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算是此类典型中的一个,虽然说年复一年在消逝,但她却一直在独自打发着自己的春秋。她的肌肤越来越粗糙,明明三十多岁,看起来却五十多岁,和单位里五十多岁的同事站在一起,无论是衣着还是精神都显得寒酸褴褛。不过,看在学历的份上,别人说她有内涵,因为有内涵的人很容易忘记肉体的存在,她知道这是安慰,也就不说什么,何况也没有什么可说的。生活嘛,只要你不张口没有人强迫得了你张口,如果你敢于承担一切代价就没有人能奈你何。现在,印度可以承担一切代价,毕竟对于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没有什么可怕的。在想象里,死都是经历过了的。单位红白喜事,请到印度,她都是不去的。别人私下里偷偷说:“她大概是怕那点礼金。”其实哪里是礼金,一群同事去参加一个同事的婚嫁或丧事,感觉像过节,无论欢喜还是悲哀不过一种形式上体面和团结的维持,没有必要非如此不可。然而与雁宁老师一起去参加葬礼活动,倒是充满了乐趣,虽然也有悲哀,但那是完全置身于世外的悲哀。和丧事活动没有任何关系,这是不被强迫的,自己乐意的——人生难得是自己乐意。

  印度搬到雁宁老师的房子住下来已经是几个月的事情了,写下这些,也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

  雁宁老师七十多了,却体态丰满肤色细润,保养得很好,不是那种贴面膜画红嘴唇将眼影涂成彩色熊猫样的女人,雁宁老师保养得好指的是她热爱健身,喜欢从这方面打造自己。她的身体看起来结实有力,上身着的棉麻布料时时散发出健康的肉身香味加自然的气息。雁宁老师说她从年轻时代就只喜欢穿棉麻布料的衣服。她学化学出身,做过很多实验,对于化学性的东西非常排斥,喜欢自然,更喜欢天然,对人工制造更爱不释手。从十多岁在这座老城生活开始,一直以来,她都是跟着裁缝走订制,即使是现在,依然在原来叫作康复路的那条老街上找老布做衣服,有时也自己做,所以她的衣服从来都是独一无二的。当她在医院里与印度认识时,曾经使劲摸过印度当时所穿的裤子与上衣,以及里面的衫子,她竭力分辨是农业制品还是工业制品,添加的化学成分多不多。她觉得印度的病一半在衣服一半在饮食,因为生活经验告诉她,一个女人要有质量地进行生活,浑身上下都会透露着一种贵气,而印度的身上透着单身大龄女人的怪癖和寡淡。“这是需要改变的”。雁宁老师的原话。大约从那时候开始,她就觉得印度是一个没有生活质量的女人。她实在是个好心的妇人,一个好心的老太太,在医院里看见印度独自一人打点滴,所以开始帮助她,经常给她打电话,甚至给她培养和自己一样的兴趣,一星期至少去一次火葬场,不管认识不认识,反正装作是宾客,去跟着人群一起吊唁和哭泣。

  2

  印度不小了,三十三岁,但七年前,还是二十多岁,感情用事,沉溺于爱情,迷恋过一个大她二十一岁的男人,所以也顺道“关心”上了他的妻子,准备与她谈判。结果是还没有正面开始“对决”,与他私奔,他就来告知她:“大脑可能有脑瘤,得了重病,得住院做大手术。”

  几年来,她无数次想过他的死亡,城里的死亡总是那样,太平间与火葬场。她想象自己如果是他名正言顺的合法婚约的妻,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抱着盛着他骨灰的四方盒子,穿过人群,坐到车上,或者,一路回到他们居住的房间。她无法想象将他放到哪里去,最好就是房间,而作为合法意义的妻,她有这权力。然而,这只是想象,合法婚姻是别人的,她有的只是非法的爱情……

  她是搬到这所位于市中心的养老中心之后,跟着雁宁老师才经常去火葬场的,也许是因为所住的园子每天都可以见着花圈以及为死亡而专门铺设的灵台,也许是因为雁宁老师三番五次固执的约请,她找过很多内在的原因,问自己为什么由一个排斥火葬场的人变为一个渴望去火葬场的人的,她不是喜欢,她就是想去,习惯了跟着雁宁老师的步伐走,仿佛是一种享受。总之,认识雁宁老师之后,两个人经常一起去郊区的那家殡仪馆参加葬礼活动,表面悲伤凝重,内心兴致勃勃,她们把这当作了一种锻炼,反正几乎没有人干涉的,只是观看,又不吃别人不喝别人,无非就是拿一朵小白花戴在衣襟上。有时那小花也是不需要殡仪馆提供的,去的多了,自备。

  爱情结束之后,想念还在,一度陷入被爱妄想里,不断发信息,打电话,邮件里上百万字的陈列与堆叠……怎样难堪都干过,以为灵魂知己了,绝对痴迷造就的绝对强迫。而对那个男人,则是挂着的破布凋萎的罂粟花,或者,骨灰盒里的东西。前面已经说了,与雁宁老师认识,是在医院打吊针。而在与雁宁老师交往之前,她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至少是被爱情抛弃了。她生病了,一天天撑着,吊液体到好几天的时候,她给他发了短信,希望他来看她,他却拒绝了。她之所以发出这请求,是因为吊液体那些天让她太过脆弱,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就打他的号码,没有想到居然是通着的。

  ——有好几年他把她落在黑名单里。只有他可以找她。她的病总也不好,到三甲和二甲医院都做了检查,医生说至多是过敏,建议她停下在小诊所打着的吊针,说吃药就好了。然而,那场病还是绵延到经月,她整个人都绝望了,想着是新搬的房子的问题。之所以搬离原来的那间房子,實在是因为楼上太吵了,而且,她再也不想住在他来过的地方。新搬的房子,在一楼,出门一排树,接着就是一条大马路,车送往来人,叶迎南北鸟,她总觉得病的起因应该是尘螨,经由马路输送,进入她的房间……

  与雁宁老师的认识,并展开现在这样一段生活,也许是被他彻底拒绝之后的自弃。生病最严重的时候,她才不要听医生的话,正正经经去大医院进行各类排查,每天去自己工作的校医院小门诊打吊针,雁宁老师当时也在那里打吊针,就这样病床挨着病床地成了病友,然后关心起彼此的生活来。说实话,其实主要是雁宁老师热心地关心她,作为一个热爱生活的老太太,雁宁老师一眼就看出她连续不断地咳嗽一半是出于心因,猜她可能是一个人在这座城生活,孤独地生了病。雁宁老师当时是为治疗荨麻疹才挂吊针的,她埋怨着现在的花粉过敏,说春天总是这样,自己几十年健康的身体在这个春天倒下,一是因为雾霾,二是因为花粉。她问她输的液体,看她吃的药,知道她是支气管炎。其实医生也想不出她是什么病,只知道她咳嗽,喘不上气,觉得是支气管发炎,刚好她还有点喉痛,就写了这种病名。

  那天雁宁老师是快正午来的,到了输液大厅就直嚷嚷,她正一个人背着墙流泪,忽然听到一个大声说话的人,心里很烦。然而,这个新来的病友精力无穷,虽然挂着液体,却滔滔不绝。医生安排床位,她并不在印度旁边,但不知道为什么,雁宁老师说要晒太阳,自顾自等前一个人走了,就喊护士小姑娘把自己搬迁到了她对面的床铺。当时还不知道她叫雁宁,知道她名字还是隔天加了微信之后的事情。对于印度来说,就是这个新来的手臂挂着吊瓶的床伴,太多话了。那天的雁宁穿着麻色外套,里面是一件丝质薄衫,浅绿色绣着花的裤子,明显是个老妇,虽然是春四月,却还是乍暖还寒,天气阴晴并不定,她穿得这么少,让印度有点羡慕她的体质。印度吊了三天液体,每晚还是和吃药不打针期间一样,发冷发热,已经持续半个月,她当然不敢让别人知道,因为怕人笑话。入春以来她体质一直差,不病的时候就怕冷,长绒的背心并没有脱,看起来像是衬衫的衣服,其实里层也是蓄了棉花的,而最外层,穿的是绿色棉质可以将拉链拉倒脖子的外套,此外还围了围巾,裤子也是有绒的,另外里面还加了条厚秋裤的。比起眼前的老妇人,印度觉得自己无论是穿衣还是心态,都已经是个老妇,所不同的是面相还显得年轻。

  她略恍惚擦眼泪的时候,发现雁宁老师在和医务人员说话,滔滔不绝,说是几十年没有住过院,除过年轻时候生孩子,再没有过,居然这次中招了。印度在心里算着自己上次吊液体的时间,过去已经九年了,那还是大学的时候。医务人员很快就离开了,不按头顶的铃铛他们一般不会过来的,因为有的是理由,好几个房间都有病人,需要照顾,他们忙得很。医务人员一走,新来的人就观察起印度,印度被她看的不好意思,就问她什么病,因为看她精精神神的。她说是过敏。

  印度那些日子内心充满对世界的抱怨,却不知道向谁说,就如在单位上一样,她衣着随便,但是干净得体,虽然穿得很多,但让人看不出来臃肿感,而且,和平时在工作中一样,即使在医院,她也保持着平时的那种形象,安静得体,不寻衅闹事。她需要这种外在形象的保护,不扎眼就是安全,早就如此了。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刚退的房子与接下来的这次搬家,两个房东都毫不留情地全部扣掉了她的押金,同时还想方设法更多地扣她交进去的房租。她确实是个看上去非常软弱的女人,不会让人想到背景雄厚,因为看一眼就可以看出一个人的背后了。那些贵气的人,从上到下散发着金子的气息,她不是,以后也不是。她的生活需要修补,她知道,但多年已经养成了这种形象,非一日可以重建。

  她和新来的病友拉起了家常。事后多日雁宁老师说:“看你一个人没精神,和我儿子大小,我们从小离异,他没有爸爸,我当时就多说了几句。年轻人嘛,要好好活。”那时候她已经跟着雁宁老师去过几次葬礼了,知道了她的很多私事。其实印度并不是一个好刺探别人私生活的人,她连自己都顾不过来,但对于老年人她总有一种特别的癖好,希望知道他们如何过活。

  她是被祖母带大的。她出生的时候,祖母已经七十了,父母离婚,祖母一手将她带到成人。祖母去世的时候她哭得很厉害,因为她觉得她的去世带走了她全部在世的动力,但也出现过那么一阵子的轻松,她知道被松绑了。那些年她在世界上,无论在哪里,想到祖母死掉她就痛苦到无法承受。可是祖母一天天见老,一天比一天糊涂。那都是2011年以前的事情了。祖母死于2010年的腊月,她刚读研究生,未能赶上见祖母最后一面。

  她喜欢和老人们谈话,喜欢他们说自己的疼痛或儿女,喜欢他们对她的生活进行言语上的安慰。雁宁老师那宽厚的无忧无虑的声音对于她绝对是一种安慰。雁宁老师比她印象里的祖母年轻有力,比她印象里的祖母乐观。

  九年了,她几乎忘记了祖母的面容。最初的几年,祖母一晚上在她梦里出现数次,甚至在中午入睡时候都可以梦了又梦,她连在与那个人热烈时候都没有这样过,但那个抛弃了她的男人,却确实让她短暂地忘记祖母,李代桃僵,就是这感受。现在,雁宁老师的声音常常让她想起祖母,仿似她还是祖母养着的那个小孩。

  3

  雁宁老师常常邀她去坐坐,有时甚至揪着她,印度也不好拒绝,因为看得出,雁宁老师是好心的,无恶意。

  去往雁宁老师在这个小区一楼的房子,要通过一条挂满鸟笼的巷子。在晴好的中午,很多老年人拎着鸟框往树上挂,他们像是要把自己挂上去,尽力伸直身子往枝干之上去探。鸟儿们有时鸣叫有时不叫,看人的表情也像是老年人,审视,沉默。偶尔,印度会问一问这些老人各种鸟的名字,但问过也就忘记了,下一次继续问。他们一些人继续答,一些人并不理她。有时,印度也会记住那么一两种鸟的名字,比如鹦鹉,但她还是要问,不问就觉得难受。

  雁宁老师和她前夫的婆婆住一起,看得出,她在等日子。老婆婆已经九十多岁了,除了和雁宁较真,觉得雁宁总不给她吃饱,其他方面倒眼不瞎耳不聋,只是早就走不动路了。雁宁老师说自从前夫去世后,婆婆就叫自己和她住一起,哭着求着,因此没办法。她不是没有想过搬出去,但既然答应了,总得熬着吧,何况自己也已经七十了。

  印度第一次去找雁宁是去送一种下火的胖大海茶叶的,淘宝买多了,买两盒赠一盒,雁宁之前送过她菊花茶,她就想送她一些。在这个城市,雁宁是第一个给她家人感觉的人,她喜欢看见她,有时雁宁老师不打招呼,她散步经过她的房子,也要坐一坐。

  一所老旧的砖红色五层小楼,千篇一律的墙面,窗户倒是阔大,使整个建筑显出一种不协调的美。以前的老房子多是那种窄小的窗户,这里倒显出奇特了。看不出是哪个年代的产物。雁宁老师和婆婆的房子在一楼,明显以前是讲究的,门前四时美景,此时正花团锦簇,牡丹已经谢了很久,这里却仍有那么一两朵,枝头石榴已结果,却有榴花朵朵在绽放,其他花名印度一时想不起来。还有一种似绣球又像琼花的,印度觉得奇怪,这里居然有这种花。推门进去,一切都显得太旧了,房前风物不映衬,虽然也有冰箱也有洗衣机也有空调,但明显是上了年纪的人的审美,彻底中式化,桌子柜子都是上好的老木打制的,床也是雕花木头床……一种让人觉得非常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印度租房子生活已经好几年了。租的都是装饰一般的房子,钢筋水泥西式家具,一进去完全亮白,至少看上去干净,因为桌子柜子凳子都是组合的白色木板,根本没有这种一压到底的像是故宫的深红漆木家具。

  进门就看到雁宁老师之前提过的老太太了。雁宁老师说自己这里的房子之所以空着,是因为自己和婆婆在一起,如果婆婆不在了,她就会搬到郊区去住,那里空气好,雾霾少,最重要兄弟家也在那附近,逢年过节出行旅游,可以结伴的。至于这里的房子,雁宁老师说:“有个好价钱了,就卖出去。本来想给儿子留着的,以备孙子入学使用,但人家出国不回来……”隔着卧室门可以看到老太太在窗前晒太阳。印度有种熟悉感,这个老太太见过的,好几次,在园子小门门口通往外面的大马路上,也就是离此间房子不到百米之地的小门口。那时候她还好奇过这么老的老太太居然无人陪伴一个人坐着。老太太穿的衣服很新潮,明显是花过一番心思的,她在房间的旧式像太师椅的大椅子上坐着,绛色夹袄上绣满了仙鹤,像是要飞起来,里面是玄色的绒线衣。在老太太的夹袄上,居然还别着一个闪光的胸针,看不出是什么图片,但因为是银色透明的,这让她整个人显得很喜庆。

  看她好奇,雁宁老师背开老太太对她说:“都很旧了,老太太爱好。”雁宁老师的眼睛里闪亮闪亮的,全都是生命的亮光,透着一种生气,两只长翅膀的鸟在里面扑棱着,看不出她有什么痛苦。客观说,雁宁是一个孝顺媳妇,何况已经是前媳妇了,她和丈夫早就离了婚,还给这么一个前婆婆亲自做着饭,算是贤惠了。

  “很多人以为是我亲妈。”雁宁对着她说,“我也不解释,不过亲妈和婆婆总是不一样。她一直认为我不让她吃东西,好几次去居委会找事,居委会的人哄着她回来,对我一顿表面教育。”雁宁老师顿了顿,脸看起来有点发暗,愤愤然继续低声说:“如果亲妈,人家就不会怀疑。你也知道,居委会就在你过来的路上,不到五十米,她不需要走几步就到了,何况还可以打电话……”雁宁老师解释过了的,老太太的耳朵已经不大好了,但看得出,她还是在乎这个前婆婆,不忍心当她的面讲她。

  “你猜她具体多大了?”雁宁老师说。

  印度想了一下,就说了祖母2010年的年龄:“94?”

  “95啦。”雁宁接着补充,“其实没有人知道她具体多大岁数,以前那个年代没有出生证明的。”雁宁将印度让到自己的房间,就开始说起来:“有好几次了,老太太吓人。我回来的时候,她双手垂着如同死了一般,你不知道那样子。老年人本来气息就弱,去摸她,非常冰凉,试着叫她,也是不出声的。我只有去碰她的鼻子——”

  印度想着雁宁去碰这个老太太凹陷下去的身体,就打了一个寒战。太遥远了,自从祖母去世后,她的生活里再也没有这么老的老人。她无法想象除过祖母外,她会去触碰哪一个老太太。刚才的那一瞥,已经很惊心。老太太看见人进来,几乎没有睁眼,也没有抬抬胳膊或晃晃头,只是一脸木讷地似乎一动不动地看了她一会儿,脸上是一副让人无法忍受的无辜相,似乎看她几眼也像在伤害她。这感觉让人想哭。太可怕了,无论雁宁老师怎样对她,都会是一种失败,她以苍老而成功,也因苍老而让人感到恐惧。印度不是没有想过,自己的老年也会是如此。不过,太远了,远到根本想不到,远到似乎怎么走也走不过去,远到等不及命运收割,主动动手……

  4

  與雁宁老师乘了通往市郊那家雀栖原殡仪馆的公交是一天前,天气朗晴,但现场真令人悲伤,逝者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的妇孺在人群里被包围着,像是在过节,人们兴致勃勃地观看着她们。看得出,年轻的牵着孩子的寡妇强忍着眼泪,她已经是哭过了。大屏幕上逝者的相片盯着人群看,也许是受到了乐声的感染,那个三十多岁的妇女突然哭得稀里哗啦,与此同时,牵着的看不出是男是女的小孩也哭了起来,娘儿俩哭得很伤心,以至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明显是护士的医生拿着一盒子急救药物急忙挤过去,准备行施自己的职责。

  穿着黑衣披头散发的寡妇继续哭,哭得那么情真意切,她拉着冰棺的盖子不让往下合,人们尽量往开拖她,但没有人用多大力气,所以她能死死扒着棺材沿……一会儿就要推进去了,她肯定知道。寡妇应该在这时候哭,哭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毕竟,这是寡妇应该做的。有人大声劝说:“泪水不能打在脸上。”当然是死者的脸。本地的忌讳说法,活人的泪水打在死者的脸上,七七四十九天,七天一个轮回,死者就无法轮回转世了。做妻子的当然知道,但不哭又怎么行?年纪轻轻就死了,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两个更年轻的女子围绕在她左右,安慰着,替她擦着眼泪,也许受到了感染,她们眼睛同样红红的,不知道是死者的妹妹们,还是寡妇的妹妹或什么亲戚,也或者是朋友。

  领导们在悼念台上依次发表着悼唁报告。若非衣襟上的小白花,有那么一瞬,印度都觉得像是在开工作总结大会。在他们的悼唁里,印度拼凑着信息,知道这是个因公受伤最后死亡的人,有着光明的前途,三十五岁就升了科长,现在才三十七,正由副处往正处走,拟提升的通知内部已经下达了的。

  人人说着可惜……两个年轻的二十几岁的女孩子,围绕着新寡的三十多岁的小妇人,她们紧紧拉着她,甚至半抱着她,一刻不拉地握着她的手。从始至终,就像一场表演,但悲伤是真的,她们在排演一部反映悲痛凝聚爱意的影片。死者长已,生的人总要活下去,来悼念的人,配合着悲伤的音乐旋律一起默哀,一致不肯高声语,只低低地絮絮叨叨。眼泪是需要感情或氛围的,一些人哭不出来,一些人真跟着哭了,这些人似乎觉得尴尬,背着人揩着鼻子,清着嗓子,装作是无意。至亲的人的哀伤真掩不住,也不必掩盖,他们可以理直气壮地哭,也唯有这么一哭,才可以略微缓解一点悲伤,以后的思念长着呢,在等着他们。死者在这方面是轻松的,提前上路,然后将悲伤留给别人。是不是爱情里主动抛弃别人的人也如此?恋人已经上路,印度不得不夜夜哀号。这个逝者实在太年轻了,年轻到让人心上痛,不敢哭出声,除了母亲和妻子,没有人应该在这种场合铺天盖地地宣泄自己的悲伤——很明显,母亲是不能来的,因此只有妻儿哭。

  看不见死者的脸,但分明已经是被美容过了,还戴了大礼帽,像清朝的官员服,躺在那里仿佛一个清代官员才被挖出来,尸身还是新鲜的。印度想到关于杨玉环的香囊,史书上在挖出来后有这么九个字的评论:“肌肤已坏而香囊犹在。”这个年轻人的肉体也还是新的、鲜的,只是睡过去了,仿佛还可以醒过来。

  棺木要往火化的地方运送了,人们一一弯腰像新寡的妇人表示哀敬,印度想起爱了六年的男人的模样,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就连永远无法相见的悲哀,也在此刻感受不到了,有一瞬间,她觉得她沉浸在寡妇的悲哀里,忙着握手,忙着拥抱。她迫切地想打开手机百度,输入他的名字,搜寻他的一切足迹,看看他现在的样子……伤心人在别人的怀抱中,除了看看照片,还能有什么办法?

  雁宁在一旁安慰着印度,说死生就是这样,还说下雨了,一会得坐着人家主家的车离开,到市区,因为这个主家她认识,和前夫在一个单位的,单位派了车来。雁宁看印度很悲伤流了眼泪的样子,抓着印度的手,仿佛她是那个新寡的妇人,需要关怀。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来了。她哭着想着那个爱了六年的人,要怎样送别呢,非得如此不可吗?她羡慕着这个穿着黑衣披散着头发的年轻寡妇。她真是羡慕她。一个人结结实实的,就要变为一缕云烟了。从此多少事不用做了,多少脸色不用看了,也不再有一个人可以以爱的名义命令她了。想到此,印度就有点想笑,未来的生活,对这个寡妇来说,是有一些艰难,但很快会适应,即使艰难也是精彩的,几乎可以称得上幸福。一个年纪轻轻的寡妇,一个新人……她想像这个黑衣寡妇一样坐下来,才不要管有多少雙眼睛看着她,她也要像她那样哭得稀里哗啦蓬头垢面,哭得不分东西,她也要像没有了任何力气一样靠着某个人身上,展示自己的无依无靠。失恋和守寡是一样的,都是失去爱的人,为什么这个妇人能有一个骨灰盒,而自己没有。印度想到这点就觉得委屈。

  她想着他,强忍着眼泪,她记起了他的样子,最后一次的见面,最后一次在电话里聊天的声音。她记得他说已经一切不存在了。她记得最后一次看见他照片的陌生,在原野上戴着遮阳的斗笠装作在采茶,那笑着的样子似乎从不曾相识。

  她感到轻盈与自信,在别人的灵堂前,她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那种体验,满怀感激地放松下来。就是这样,和这个死去的三十七八岁的副处一样,最后的死,单位给了他至高的荣光,这么多熟悉的不熟悉的人出席,这么多郑重其事的悼联和花圈,这么多媒体拍摄者,这么多……那个人也是一样的,无论走在哪里,那些人都会给他足够良好的感觉,以及营造亲热有加的场面,把他打扮为受人崇拜的名人,有头有脸的知名角色,就像一个偶像神——时间久了他也就习惯了。他身上的那股自恋一直令印度恶心,但是他的触摸,戏子一样突然之间会说:“除了你……”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无法忘记为什么又不得不分开的原因。

  在悼念台上,那么多人安慰着这个新寡的女人,他们向她最后一次说着他的荣光,印度仿似看见了自己的恋人又一次被人群簇拥着,虽然他不在,但是她想到了他的笑容,像个白痴一样享受着人群的尊奉,她知道一些什么过去了,就像丧葬的青烟飘过才开花的苹果树,就像天空的云朵,就像陵园的风……

  她像是把他葬下了,最后一次。她对自己说了又说。

  回来的路上,雁宁老师说:“寡妇的心态真是相同。无论是老寡妇还是小寡妇。”看她疑惑,雁宁解释:“虽然我离婚了,可是埋前夫的时候,儿子从国外回来,葬礼上还是就像个寡妇。他后来娶的女人没有生……”

  印度不知道说什么,六年的失恋,让她总觉得自己活在一种寡妇的情绪里,但真正说到寡妇心态,还是不懂,虽然他也死了,那些视频仅仅是活着的影像,但一些现场毕竟没有参与的。

  “您看起来很乐观,总是沉着镇定。”印度无话找话。雁宁回她:“你到我这个年龄就也差不多这样了。人总得活着。”雁宁总是高昂着头,走路急匆匆的,平时可以走路就绝不坐车,对这个城市她太熟了,从小在部队大院里长大,兄妹们都是大学老师,自己虽然从事小学教育,却一点也没有自卑过。

  “有些女人宁愿守寡,也不愿丈夫风流的。”雁宁谈论着。印度突然想起雁宁是离过婚的,难道说的是她自己?她不敢问。雁宁比她大三十几岁,她向来除过视她为房东,更视她为可尊敬的长辈。与出轨离婚相比,守寡当然是女人的最佳状态,从此以后就可以回忆这个人了,专心致志全神贯注。他什么都再无法做,而寡妇却什么都可以去做了,再也不必愧疚或怨恨。雁宁看她猜测的样子,接着说:“我这是过来人的经验,你以后如果结婚就知道了,全是大实话。守寡并不是最悲哀的事情。”

  那天,因为印度太悲伤,哭的止不住,雁宁大约怕别人多想,以为她是逝者的什么人,后来就没有去乘主家提供的面包车,而是走了很久的路,坐了环城公交返回的。印度很累,但她告诉雁宁老师经过她的调教,她已经乐观起来了,这不,知道应该赶快回去换衣服,第二天要换个形象,不然会吓着同事的。她告诉雁宁老师,因为请了太多病假,单位好多人已经在议论她,她觉得还是该好好上班,虽然大多课请了,但一些特殊的领导交代的事情有时能做也是要去做的。雁宁的房子是暂时的,到售出去的时候,自己就不得不去租房子,钱是个问题。生病到感觉想放弃生命的时候,确实想过工作不过如此,辞了就辞了,以后再找,连命都不想要了,还怕什么,但好起来则是另一种心态。

  活下去,好好活着,为了参观死亡也要活着,像现在一样活着,就像现在一样准备起床一样活着,因为迟早都要死,一切都该被原谅。难道不是吗?印度在内心里和自己谈论着。

  是不是因为明白死亡算不了什么,所以才去参观这么多死亡?她好几次想问雁宁老师,但没有问出口。人死掉了,然后无论是城市还是乡下,人们按照老规矩进行各种祭奠,或悲伤厌倦或心怀新鲜。可是,这样的形式会一直继续下去,只有那些微不足道没有对世界引起任何声响的孤独死才不会如此,其他的死都需要这种欺骗,尽管已经欺骗了几千年。死亡和婚姻是一样的,和其他东西也是一样的,人们对于不可避免的东西,先是道德化,或者合法化,最后崇高化。反抗者就是孽徒就是叛乱分子是要被毁灭的,不管是言语的谴责还是肉体的毁灭,终会有惩罚在等着他们。

  雁宁老师才是一个真正的布道者,死亡带路人。

  那天从葬礼上回来和雁宁老师没有吃完饭,印度就直接回房间了,她告诉雁宁老师说第二天需要去单位,有工作要早点准备,自己晚饭会点外卖的。雁宁老师大约知道她伤心,一个三十多岁的未婚女人看见三十多岁的守寡女人的悲惨,总是有所触发的,也就没有多留她一起吃饭。

  5

  印度回到房子已经是晚上,在屋子里展开被子藏在枕头下哭了很久,然后给手机充上电,开始输入他的名字。

  客厅墙壁里在不断滴水,楼下的人来找过多次。雁宁老师这个房子是20世纪90年代盖的,那时候厂家比现在更喜欢偷工减料弄虚作假。在此之前,楼下的人请她不要使用厨房,因为如果是厨房的水渗漏到他家的次卧,那说明是这个房间的问题,是要解决的。可是,此刻,她清晰地听到了客厅墙壁内的滴答水声,下意识地从床上直挺挺坐起来,好像要照相一般,侧着耳朵倾听着。房间的窗帘并没有拉紧,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裸着半个身子。不过,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没有人认识她,这间房子这个小区甚至这个城市,不会有人知道她具体的生活。雁宁老师其实也并不熟悉她,只知道她来自遥远的一个小山村,有过一些到这个学校那个学校求学的经历;她深爱的那个男人其实也不熟悉她。她爱他相处时候对他的温柔,爱他做作地在她面前把头低下,俯身在她的身体里,爱他突然矫情流出的眼泪以及抱着头做出伤感样子的脆弱……但她也其实不了解他。她想要号哭一场,想去警察局做失踪登记,想给他一场葬礼。但是,她知道自己缺什么,一张结婚证书。她觉得这张没有去领的结婚证就如此刻在客厅墙壁不断滴落的流水,房子迟早会因此塌掉的,一层一层在一瞬间轰然倒掉,她被埋在地下……

  她在百度输入他的名字,开始一页又一页翻看各个网页,世间同名的人太多了,但愛着的人有自己的指示牌,不需要如何辨别就可以找出。此前好几年,她靠着点击他的视频观看他如何生活过活,已经如此活过了很长时间。

  新闻里还是那样子,得意文人,著名作家,某知名杂志的专栏评论员,盛名盖不住,却也背后有人戳戳点点,甚至极为放肆地戳点。但是,他就如一只不断发情的公鸡,经过她之后,依旧我行我素,俨然一副名人拥有豁免权的样子,认为他和很多女人的交往是风流,其他人则是下流。那些新闻或文字里,他半真半假地吐出,他的一些商人和官员朋友向他倾诉“相思之苦”,希望他了解那些艳遇之苦,幸福的湿漉漉痛苦,簇新发烫,要他听,要他写下来。对他来说,他需要这些来求援的祈祷者,需要尊敬和名誉的包围,需要作为公众人物人们满怀敬意地向他打招呼,需要有人提到他的名字,至于名字如何被提不重要,重要的是被记得,他要他的声名远扬,写进文学史,写进当代名人录,写进地方志,写进……这是他的追求,如他所愿,他把自己早就培养成了一个有名誉和地位懂得如何应对显得光鲜的体面名人。他会老,他也会死。她会一直等,印度知道,就像等着一种古老的文明在往生寂灭的轮回里灰飞烟灭。只不过,她没想到这一切成了真的。

  他以为他有资本,女人不过是男人的补充,他要把一生献给中国文学,所以女人不过是他的文学的补充,是他文穴灵感众多洞窟的一窟,因此他可以为所欲为,永远正确。在他面前,她已经无法用无聊的自我挖苦自我嘲讽或者半生不熟的讽刺来指责他,提醒他对她的伤害无法弥补,指责他不该说自己为她得了需要开颅的重病然后销声匿迹,躲起来,不再见她。他需要对女性进行伤害,以证明自己的魅力,这也是一种方式,文学的名义和借口。鉴于他的文学名声以及因此在这个国家赢得的文学资本,很多人需要他来充当文化口红,不断给他送礼。开始他当然是矜持的,不过很快他就习惯了,一些女人也给他送礼,求得他吹捧式子的评论和夸奖,这样可以进入文学领域,作为文学处女被当局者重视并推出来;女人给她送礼,难免有时也把自己当礼物送给他,对此他津津乐道,不乏炫耀。

  他的理想,无非是如西北那个已经枕着自己的文学枕头死了的文学教主一样。她见过那排场。他的追求也是如此,一个国家的文学教主,无冕之王,写出一本又一本可以当枕头的书,死的时候垫进了棺材做了枕头。那个已经死掉的文学教主,很多作家学习他的派头。他学的最像,以至大家都认为他得了文学教主的衣钵。文学教主死的时候,排场实在太大,花圈都排到了三环外,作协的院子水泄不通,传说那天来了近十万人,各大报纸杂志电视等媒体都争相报道了这一悲伤的盛况,说一个文学时代结束了,但另一个文学时代却没有开启,这真令人悲伤。人们在暗地里猜测着,即将有哪一些人取代这个死者,免不了提到他。那时候他还活生生的,也参加了这次葬礼。

  他早就被人称为本地的文学教主,对此他不亦乐乎,野心勃勃,他要做的可不只是本地的文学教主。文学给他的快感不亚于性交,他一直甘之如饴。

  分别之后,靠着观看他的视频饮鸩止渴,最后的最后,印度终于沉默下来,尽量不让自己再一次激情澎湃,以免增加他对她的损毁,认为从文学的角度看,损毁女人才能认识世界,女人是他通往世界的子宫,必须破宫而出。他需要这样的文学之道,一方面是无上赞美,一方面是无尽亵渎,全神贯注专心致志。她已经是炮灰,但尘埃里会燃起大火,谁知道绝望会生发什么。

  最后一次相见,他的样子她看了又看,却一点也记不得了,只记得眼眶深陷,胖了一些,表情因为故意装出的凝重感而显得并不平心静气。是呀,两个分手几年不见曾经的情侣再次面对,当然无法平心静气。然而,他还是不经意就露出他的招牌笑容,那是他对世界的武器,他喜欢这样笑着应对世界,一种谄媚之态,他生存的氧气。

  最后的最后时刻他一直在吸烟,仿佛积攒离开的勇气,却依然一如往常笑着。她想着说不要做样子,又觉得会让两个人都更为难,因为亲密不再,所以彼此之间都可以更从容一些,生怕让对方难堪。她没有数他抽了多少支烟。

  本来她不必专注于他抽烟的,但是她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即使有,总得在分别时候表示不舍,毕竟是自己爱着的人。

  后来,他在短信里指责她自作多情,他说让她加他微信仅仅出于公事公办。她再次体会到了他的理所当然为所欲为,以及,驾轻就熟。她脑海里想的是他,浮现在眼前的还是他,她无法摆脱他。他的形象于脑海里飘出来,却怎么都无法定格无法使之明晰了。时间侵蚀了他的面孔,即使在视频里,他也是飘来飘去无法定格的,一个面目模糊的人,一个文学群体里随意的一员,一个同类项里的任何一项。他知道吗?曾经深爱如今依然,却又如此之不堪。所谓痴恋到底是什么?一个高明戏子的表演,还是,文学的巧言令色?她说不上来。自幼对文学的敬重,让她在认识一个作家之后仿佛发现了隔世知音,很快落入一种眩晕之中,如此的结局简直是理所当然,怪不得谁。

  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每一个句子,都会成为供词,还原了当时的表情,当时的动作,当时见鬼的不合法的不道德的投怀送抱的冲动。是否该为此感到羞愧,为书写下的一切给这个世界的监视人提供证词而感到羞愧?但不这样写,又要怎么做?相爱的岁月爱是证据,不相爱的岁月,讨伐的文字是证据。一定要为这个世界补充证据,一定要为那些乐于监视别人生活的人补充证据,并为此感觉羞愧。作案和羞愧是两种事,危险性愉悦,每一个表情都越出道德和法律的边界线。既然做了就不该羞愧。此刻她心怀寒意写下这些,提供一切证据,不应该感到羞愧。坦白吧,自你离去,蓝天白云,一了百了。无论哪个社会,敌意和暗箭应该比友谊和爱来得容易,来得有趣,文学需要剧情,需要敌意所产生的矛盾效果。她知道,假以时日,不遇见他,通过努力,她也可以名声大振,获得文学界的各种荣誉和奖项,有模有样地当一个作家,四处采风做讲座,受着人们的各种“礼遇”……但是,他把一切毁掉了。他让她无法不看着他,不盯着他,像盯着随时准备再次犯案的囚徒。

  太糟糕了,真的,太他妈恶心了,人模狗样,那样的恬不知耻,那样的虚假无聊,这就是文学现场,充满吹捧,充满欺骗。

  因為文学,他制造了爱情,让她爱上了他。然后呢?文学就是一种捏造,捏造就是创作,一切都是可以奉献进去的,包括爱情,包括肉身,包括女人。虚构命运,谁都可以,朗华,叫出你的名字,一种文学符号,是亲昵也是责罚。

  6

  最后一个视频,等了很久,却打不开。她直接又一次点开了手机流量,一切都不重要了。网络打开了,她不希望自己看,可是还是被内容吸引了过去。人群里,他在中心站着,这么多年努力的结果,他喜欢,笑眯眯的。他需要这套不知道从政治家还是明星哪里学来的糊弄观众的把戏。

  他的眼睛看起来注视着她,实际上只是她注视着视频上的这个人,他在望着虚空,望着她不知道的那些人。镜头里,他笑着,嘴呈三角形,眼睛呈三角形,下巴也呈三角形,一种平衡现状,对于世界他需要这种姿态,尤其是眼睛,扯成一条缝,没有人能从中感受到什么,这种三角形的温和,笑着的表情,那些老年政治家才有,他们养尊处优,但皱纹还是缩进去了,黑瞳仁亦然,缩成了一尊笑着的弥勒佛。现在的他就是如此,多少人在这样的笑容里塌下去,感到失望,如同一个窟窿。——然而,不得不承认,这是慈悲的笑容,有深度的笑容,温和的笑容……

  大厅里挤满了听报告的人,除了学生之外,还有一些大腹便便穿着西服的先生,此外,就是一些穿着亮丽衣服的女人了。他们希望得到他的注意,从来如此;他则对着下面点头或转身。

  主席台上放着一张长方形的木头桌子,桌子后面有好几把椅子,他在其中的一张上,桌子上面摆满了开着的百合花,有白色有粉色。他坐在中间,其他人则有时出现在镜头里,他的两边,有时那些座位上则是空的。

  当主持人做对他的介绍欢迎词的时候,他的举动令人注目,但也合情合理。他深深地向观众鞠躬,镜头里都可以看到他腰身已经弯到看不见的桌角了。那么庄重和认真。接着,他坐下来,似乎在凝神谛听主持人在说什么。主持人说了大概有十分钟的样子。真是一个拉杂的主持人,却获得了应有的自然的掌声。

  会议上,对一个人的介绍词越长,他越是有价值的,不管这是不是真理,至少很多人是这样认为的。然而,这种场合的介绍,难免加一些套话和过度的夸张,她知道他早就习惯了,他也习惯了给这样做介绍的主持人认真地一本正经地鼓掌。所以,这一次,主持人说完之后,他身子往后退的时候,又开始鼓掌了。大厅里的掌声在歇了一会儿之后也响起来,他喜欢这种迎接他出场的激动,似乎掌声是送给前面的主持的,实则是送给他。他一边说着感谢主办方感谢主持人的话,一边开始他的报告。

  他像以往一样在开讲的时候习惯性向大厅扫视一遍,然后几乎是祝福般地撑开两手一下,似乎在喊大家肃静。随着肃静的气氛增加,全场几乎像是要进入爆炸状态,他开始清清嗓子准备讲了。这是预讲的架势。简直太熟悉了。她知道,现场的每个人都会感觉到,他的第一句话就像炸出来一样,因为前面的这种铺成显然是随意但精心的,不同于其他人的战战兢兢或者慷慨激昂。她已经看过他表演很多次了,无论是现场还是这几年来在视频里。他似乎在搜索准确的语言和表情,怕对不住听众。这让听众倒觉得有点歉意了。他果然如她所料,像如以往,很快第二次清了清嗓子,随之而来是第三次,仿佛他喉咙里养着一堆云雀,他要先把它们赶出去自己飞翔。也许,言语就是这些云雀,她有这样的体会。随着他第三次清完嗓子,他的那些云雀一样的话语就如飞沙走石一样劈头盖脸向神志恍惚的听众们砸过来了。

  她知道,这种场面他在师范学院就读的时候早就习得了,曾经也对她进行过单独的演讲。在她面前做着种种姿势,说什么要保持平静,但要抑扬顿挫,尤其是停顿,要懂得让听众陷入思考,要调动他们的好奇心,要让他们参与进来。“就像传销,你该多听听传销课,我九十年代初到广州……”此刻,坐在电脑前看着他的表演,她只想到四个字:“文学传销。”她满意地发现,自己也曾经是被安利的那个人,甚至是被安利到最昏的那个人,搭进了自己的爱情,还将可能搭进自己的生命。

  是的,面对她一个人的时候,他会瞬间表示出对社会现象做出的一点消极评价,但也会立即用更有力的语言去纠正,就像要代表一个时代,无论怎样,都要共克时艰,他能给人这感觉。他那些宽慰的话就像绒绒的羽毛,一片片覆盖在听众的心上,薄厚均匀。对每个女人也如此?五饼二鱼,雨露同沾,万物悲喜与共,荣辱同持……当他再一次强调:“我们这个时代因为媒介太多,信息太多,进入灵魂的焦灼时代,艰难时代,一切都碎片化了,但传统的东西教会我们如何生如何死,我们该回望我们的祖先,从那里汲取前行的力量……”

  就连印度也觉得要被说服了,但与此同时,她知道,蒙汗药马上就来,他的那些陈词滥调又会响起。果不其然,他接着说道:“我们写一株植物,要在植物里面保有我们的生命;写一个动物,要将自己的灵魂在动物里面一一洗涤,积极地受每一种细微的变化……”

  永远都是这样,不断滋生着宽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就像一个神仙一样坐在莲花宝座上,似乎随时准备羽化成仙漂浮而去。人们看着他,希望抓住他,却又不知道怎么办。与此同时,他无可辩驳地阐释,要相信领导者,世界是美好的,所以人类才一代代繁衍,决策者会给我们带来幸福,时代淘沙,选出的都是杰出的人,我们要做的是相信,就像对神的信仰,信而得救,不信不得救,每个神都是要信的,政府也是一样,政党尤其如此……”

  他最后当然会落脚到文学,会说到文学的武装就是生活的武装。他很肯定,艺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他相信这个终极真理。一直都是这样,他是一个有着上下左右前后高低意识的人,无论是对阶级还是对时代,也或者是艺术与生活的高低先后上下。他相信文学的胜利,他像布道一样要人们相信人们的文学只要经过他这样的训导正确武装之后是会获得胜利。

  就要到最后了,印度知道。最后的结束又会陷入那样祝福的拥抱,两手张在空中,然后双手放下来,大厅陷入一阵寂静,接着就是掌声。在以前做师范院校毕业的人该做的本职工作的时候,他就经常训练学生对他的课进行鼓掌感谢,直到后来进入县宣传部,每次到乡下进行对地方干部的培训训话,也是如此;现在更是如此。他站着,立挺笔直地站着,盯着其中一些他认识的人,这让那些掌声不会那么勉勉强强停下来,不管是面对的小学学生还是大学学生,不管面对的是文学民工还是社会闲散人。

  当他的目光在全场巡逻的时候,坐在电脑对面的印度也伸出了手,报以掌声。她还是受着他的控制,觉得在无名之中他能看见她,不然她自己都无法解释何以在不相见好几年之后还会不由自主伸出鼓掌的手,对他进行肯定。

  清寂的房间因为掌声的响动,印度把自己吓了一跳,一定是自己不正常,所以被抛弃,而不是他。

  他在那里一本正经地进行演讲,进行他的工作,进行他的布道,进行……

  一定是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印度知道。

  社会就是这样。印度知道。他曾经把她看成是有远大文学潜力的文学爱好者,曾经一心一意想过对她进行培养的,他要她珍惜和他的每一次谈话,珍惜他的每一次叹息声,珍惜他的停顿。他說这些都是符号,都是万象,都是密码的展示,他要她懂得……他大约终于失望了,朽木不可雕。现在,印度不再想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也不再想成为一个伟大作家的追随者。她不相信任何一切终极真理。去他大爷。她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

  是的,迄今为止,他还能引起她的震动,但他让她太失望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对自己比对他更失望。她忽然想清楚的,就是对着他的视频他那无比坚定的一张脸想清楚的。“武装”“相信”“积极”……她曾经对他的爱情里确实是如此的,渴望通过他的思想武装自己的思想,相信着爱,积极地去生活,希望两个人结婚有孩子,希望自己成为一种家庭宠兽,扮演一个温柔体贴的雌性动物,把整个身心献给自己的家庭。只要他需要,她就是上了弹药的枪。

  现在,一切破碎了,看着他的三角形的眼三角形的嘴三角形的下巴,听着他这一套言论,她忽然为自己曾经的那些愿望羞耻,她无法想象倘若她愿望实现,无法继续现在的生活会发生什么,因为实在无力成为另一个人,被抛弃被拒绝是一种内在追求。不然,愿望实现无异于引诱自杀。她无法想象,成为一个愿意武装自己,积极上进的人,热爱孩子热爱丈夫的女人是什么样子,尤其是这样一个丈夫?她曾为他痴迷,但也就如此了。

  就是这么一个可笑的人,曾经令你不顾一切地爱着,贴上时间、精力以及社会声誉。所有人都知道你恬不知耻地爱着这么一个人……你坐在你租来的房子的木地板上,想着就是这样一批寄生虫,这个社会才这样污浊不堪。他也不过是其中一员,在玩弄了你的感情之后,却还能活着,喘息着,四处布道,展示他有限的文学才华。这样一个蹩脚的文学赝品,却混得了正人君子的好名声,靠着那点文学名声欺世,在一场又一场的布道之中无聊地虚度着。他们会老,却不会死,会作为一个老废物存在很久,会和你共享这污浊的空气,这时代的雾霾……

  ——你不知道,你以为你会恨很久,夭亡来得那么快,你甚至不敢哭泣。与雁宁老师坐公交车参加完寡妇家的葬礼后,返程路上,弹幕上弹出那人夭亡的消息。

  印度在心里骂着世界,骂着自己。有时,她为她的爱情觉得不值,那不能称之为爱情的一段经历,却曾经是她在世生存的全部。一切都被污染了,时代的雾霾压在身上,深爱的人却已死亡。

  7

  必须进行这样的强调,透过视频再一次喊出他,似乎他还可以喘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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