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旋律

　　阿尔纳·史密特，这个名字可能并不为很多人所熟知，但我相信很多在德国生活的人都曾经欣赏过他的如天籁般的钢琴演奏，不是在金碧辉煌的音乐厅里，而是在街边、在广场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在繁华喧嚣的闹市里。

　　没错，阿尔纳是一位街头钢琴师，并且只在街头演奏，德国的很多城市里都回荡过他弹奏的钢琴曲。阿尔纳四十岁左右的年纪，总是身穿一身笔挺的黑色风衣，戴一副纯白的手套，坐在一架大型的黑色三角钢琴面前，神情投入而专注，充满着浓浓的艺术家的气质。一曲结束后，四周的观众发出热烈的掌声，阿尔纳微微侧过脸，对他的观众们点头致意。

　　无论是经典还是流行，从他的指尖下缓缓流淌出来的旋律永远优美抒情、干净清透，温柔的穿透力像是能深入到人的心底，浸到人的骨头里似的，好像一个成熟男人依然保持着纯净的心灵，细腻深情地抚慰着这个纷乱的世界。阿尔纳改编演奏的《another day of paradise》，没有了原唱菲尔·柯林斯那种对日渐冷漠的社会的控诉与批判，而是用舒缓的节奏制造出一种深沉的力量，试图重新唤醒人们内心深处对这个世界的关注。披头士乐队的经典名曲《Let it be》，在他的指尖下没有了原唱的自言自语、自我鼓励式的直抒胸臆，而是空灵抒情地演奏出如歌词中写道的那样“whisper words of wisdom（智慧的轻声低语）”，“let it be（顺其自然）”。

　　每次我在圣母教堂前的马丁·路德雕塑下，听着他的钢琴曲，一曲又一曲，一站就是一个多小时，直到他站起身准备休息，我也才慢慢转身离开。当然，离开前也一定会在他放在钢琴上的帽子里投进几块钱。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网上无意中看到一段采访阿尔纳的新闻报道。阿尔纳最初的职业并不是钢琴师，而是在一个汽车修理厂当学徒，期待着有一天能成为一名拉力赛车车手。在他二十五岁的时候，阿尔纳走上街头，用下班后的时间在街头演奏钢琴。只不过一开始弹的还只是一架单薄的电子琴，后来才换成立式钢琴。在街头，他获得了很多人的肯定与鼓励，最终他辞掉了在汽车修理厂的工作，成为了一名专职在街头演奏的钢琴师，几年后又换成了如今陪在他身边形影不离的黑色三角钢琴。在采访中，阿尔纳说他很享受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没有循规蹈矩的刻板，每天早晨醒来都可以按天气看心情临时决定出发去哪座城市，然后开上他载有钢琴的大货车就上了路。迄今为止，他已经在欧洲范围内的三百多座城市里留下了他弹奏钢琴的身影。如此频繁地出发上路，阿尔纳几乎不需要任何固定的住处了，平时他就睡在大货车后面拖着的一节房车里。

　　由于三角钢琴属于大型乐器，按照德国的法律，阿尔纳要在每个演出城市申请一份街头演奏的许可。很多城市里，获得这种许可的程序并不复杂。可是，并不是所有城市都对阿尔纳的钢琴演奏伸出拥抱欢迎的手臂一一比如，法兰克福。“我的钢琴演奏加上电子音响，有可能致聋，因此会成为一种社会危险。”阿尔纳讲述法兰克福禁止他街头演奏的原因，“我真的不明白法兰克福是怎么定义矂音污染的，我弹的都是平静优美的旋律。”阿尔纳一脸的不解与失望。有两年多的时间，他一直在努力争取获得法兰克福市的街头演奏许可，但是始终没有任何进展。

　　有一次，在他离开法兰克福的时候，几公里之外，他看到一片宽阔的工业园区，便直接将卡车停在工业园区旁的一片空地上，卸下钢琴，专心在这片空地上弹奏起来。不一会儿，在这片园区里工作的人们纷纷走出办公室，来到他的旁边，安静地听他演奏着他们平日里在工作时间听不到的动人旋律。一曲结束后，大家纷纷鼓掌致意，阿尔纳也很高兴，好像在与法兰克福的斗争中终于取得了小小的胜利一样。可是没过多久，他就收到了法兰克福发给他的罚单，声称他扰乱工业园区的秩序，要他赔偿损失费几百欧元。最终，阿尔纳被迫放弃了在法兰克福的街头演奏。虽然他一直认为法兰克福是一座精彩绝伦的城市，但他在这里找不到知音，或者说是不允许找知音，这对于一个以音乐为生的人来说，毫无疑问是一个无比沉重的打击。

　　在阿尔纳的个人网站上，他明确地标识出来“我是一个街头钢琴师，不接受任何演出活动的邀请。”甘愿漂泊，享受着最大限度的没有羁绊的自由，他的音乐伴随着他一起流浪，在德累斯顿，在汉堡，在科隆，在杜塞尔多夫，在汉诺威，在纽伦堡，在巴黎，在华沙，在巴塞罗那......明年，他还准备飞往中国香港，在一個完全不同的文化环境下，继续着他的街头钢琴演奏。尽管生活上居无定所，他的音乐却并没有苍凉的漂泊感，相反却具有一种能够使人的心灵安定下来的温暖的力量。

　　在我的心里，钢琴一直占有着十分神圣的地位。第一次在德累斯顿的圣母教堂前听到阿尔纳的演奏时，我觉得这有如沙漠清泉般的动人的钢琴曲，与城市中心的车马之喧、人声鼎沸有些格格不入，本应静下心来聆听的旋律，周围却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噪音，影响着人们的听觉效果。毕竟，钢琴不同于吉他，钢琴曲也不同于摇滚乐，似乎不应是在热闹的街边可以随性弹唱的，它是天山上的千年雪莲，是大海里的耀目珍珠，是宫殿里的无价珍宝，是灵魂深处的情感倾诉......

　　可是当我后来再几次听到阿尔纳的演奏，并对他的经历有了一定的了解之后，我的想法慢慢改变了——生活本身就不是纯净无暇的，它是无数美好与无数不堪揉杂在一起的混合体，至于想听到优美的钢琴曲，还是只听得到街头上的噪声，完全取决于个人的选择。从这个角度来说，阿尔纳的街头钢琴演奏似乎成为了一种具象的象征，为我们平日里疲惫忙碌的生活提供了一种享受心灵上的片刻宁静的选择，并且以他的存在时刻提示着我们，在嘈杂的闹市里不要一眛地跟风快跑，不要被面前的繁华蒙上双眼，还应保持一片灵魂的纯洁之地。无论走过多少道路，看过多少风景，经历过怎样的成功与困苦，陪伴双脚不停漂泊的心中的旋律，应永远一如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