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不需落

  • 来源:红豆
  • 关键字:黄钟花,苦蘵,银胶菊
  • 发布时间:2020-04-29 18:50

  黄钟花

  黄钟花一丛丛矗立于高速路中间的隔离带上,远望一片黄。正是决明盛开的季节,黄色花朵水一样流入这个城市的缝隙和沟壑。想当然地以为那就是决明。有一天,开车路过,近在咫尺,余光扫一下,马上明白以前错了。

  黄分很多种,深黄、浅黄、牙黄、土黄……黄钟花与决明的黄几可互换。纷繁世界中,如此一致,可见其爱是真的。但叶子与花形暴露了彼此的不同。爱归爱,泯灭自己就是另一回事了。

  第二天特意去看它。站在路边,将镜头拉至最近。镜头中的它们,毛发毕现,叶片长椭圆形,边缘有锯齿,叶脉明顯。花朵吊钟状,长柄,花冠打开,类似喇叭花。一朵一朵肩并肩。

  两边车流滚滚,一刻都停不下来。也不知哪来这么多的车。黄钟花如同激流中的礁石。我不敢靠近它们,即使暂时无车,等我走过去,远处的车亦要突然驰来。那是一片汪洋大海,激浪滔天,海水下面隐藏了一万个阴谋。每一个阴谋都稳准狠,随随便便置人于死地。

  这么大一块地方,有必要准备这么多阴谋吗?这样想来,人的计谋太多太多,本是防备别人,防来防去,防了自己。

  车辆带起的灰尘和油烟,一刻不停地围绕着黄钟花。它必须鼻子失灵,呼吸系统变异,以叶护脸,方能抵住这般侵害。受那么大罪,躲那么远,对一个只是把它当成临时爱人的人,何必呢?

  我本可以在晚上车少的时候,提着手电来找它。可惜那时我已休息。没什么值得我打乱既有生活。路灯昏暗,全世界不允许任何探视。荡漾的大海下面,掩埋着无数枯萎的黄钟花。

  苦蘵

  苦蘵,俗名灯笼泡。典型的路边杂草,茎如小手指一般粗,健壮,分枝杈。叶片下宽上尖,大枝上长大叶子,小枝上长小叶子,故,同一株苦蘵,叶片大者如手掌,小者似飞蝶。花朵若纽扣大小,黄色,下垂,像一把倒扣的小伞,五角星状。旁边果实已成熟,如灯笼,剥开纸一样薄、松松垮垮的皮,里面是一个绿色的圆珠,比玻璃球略小。

  “能吃吗?”上次去台湾,一个导游说,大陆朋友见到无论什么植物和动物,常常问这三个字。我脑子闪过同样三个字时,顿生愧意。苦蘵老老实实呆在那里,一个不缺吃不缺喝的人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它一定会听到的。

  妻陪我来。摘下一个果实,十分肯定地回答,这不就是东北的红姑娘吗?妻乃土生土长的东北人,我信她。何况余亦于彼生活十八年,最常见的水果之一,还是认得的。

  查了一下。二者同出一源,却有差异。生于南方的叫灯笼泡,中医叫苦蘵。生于北方的,学名酸浆,另有灯笼果、红姑娘等一大堆小名。

  各种学术描述云里雾里,窃以为直觉更重要。其一,一生于南,一生于北,这本身就是巨大不同。水土决定物种。物种极少能反作用于水土。同时长在南方北方的也有,如稻米,但口感并不一样。其二,北方将其当作水果吃,南方无此例,只做草药用。若可食,南人定不会放过它。中国人食材广泛,与农耕社会长期穷困、吃不饱饭有直接关系。尝遍百草,能将就的都将就着吃了。甚或沿袭成癖,渐成一方美食。一个地方、一个族群拒食某物,一定有其道理或伦理。“不食”即“有所不为”。余对此向来尊重尊敬。“不为”向内,是约束;敢为向外,是放纵。不为,总比天不怕地不怕无所顾忌更令人放心。

  我把那个果实放在嘴边比画了一下,扔进远处的野地里。它在那里会生根发芽的。

  银胶菊

  这种有毒的草并不常见,我却见过几次。此次相遇于郊外一条溪水边。

  银胶菊,茎直立,有分叉,手感较硬。小花像满天星,白色,每一朵都钉子帽大小,中间圆,布满极小的颗粒,也许是花蕊。五个花瓣,钝钝的,更小,围在四周,勉强能看出那是花瓣。特别之处是它的叶子。叶亦分叉,如细长的手掌。那么多的手掌捧着上边的小白花。这就对了——花得有人捧。

  银胶菊挺拔、冷峭。模样不算难看,毒性却不小,人若接触,能引发皮炎、鼻炎及哮喘。据称澳洲、印度等地都有牛羊因大量接触银胶菊中毒而亡的案例。余所见银胶菊,均在人烟稀少的路边或犄角旮旯,未成规模。对于只求风景宜人的城市,也算不得什么毒物,如山菅兰,毒性更大,还有人种植;海芒果,剧毒,也没砍掉。它们与那些伤人的动物不一样。动物会追你,植物不会。你不惹它,便无事。

  有毒的植物,更多的是防御而非攻击,但排他性过强,也就成了攻击。银胶菊生命力强,悄悄攻城掠地,实际与其他植物保持了一种有你没我、有我没你的关系。如此自然被警惕。其自身的野性令其能顽强坚持下来,亦令其无法真正得以泛滥。

  曾经接触过一个人,从底层一步步熬上来,成为所谓“成功”的标杆。另一人评价他说,那个人的心中是天天带着刀的。

  银胶菊已被定为外来入侵物种,尽管它似乎永远成不了气候。

  鳢肠

  鳢肠是手感柔软的草,茎相对粗一点,棕绿色,长约一拃。叶片两两对生,大小和形状与瓜子相似,边缘有微小的锯齿。顶端一朵小花,像浓缩版的向日葵,一个苍蝇大小,但比向日葵要薄。向日葵是金色的边,它是白色的。

  此物在古代可用来染发。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说:“鳢,乌鱼也,其肠亦乌。此草柔茎,断之有墨汁出,故名,俗呼墨菜是也。”我折了一根,只有断处略露一点点黑,汁水仍白。《本草纲目》中常有荒诞不经的内容,但这种东西好验证,折一根就看到了。故李时珍不可能是错的。错在我。或许这是一种与鳢肠极其相似的植物,而我不知。或者是等的时间不够,没见变黑就走了。或者时光流转,水土变化,征战的土地上洒下了鲜血,原来地面以下的土被剖开翻到了上面,所以养出来的东西也不一样。

  其能否染发也值得怀疑。现在染发需求这么多,无数白发人想一夜之间变成黑发人,若多多少少有一点成果,定会被夸大效能,吹得神乎其神。鳢肠之技如某些青年之技,先被惊喜地发掘,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消耗,最后被无奈地放弃。

  鳢肠又名旱莲草。用前者舍后者,不过希望读到这篇文章的人多认识一个字。

  毛草龙

  我始终没搞清毛草龙是草还是木。

  见到的植物越多,越觉其复杂。虽不能行走,其可能性并不比人的可能性更少。物种与物种间的差异,植株与植株的不同,一株之上叶与叶、花与花的区别。无数的差异,无数的指向。草和木,并非截然断开,黑白分明。站在此地就是草,跳过去就是木,没这事儿。互相之间其实有一个模糊地带的,此亦可,彼亦可。

  毛草龙便如此。身高约一米,茎直立,棕色,枝枝丫丫向四面八方伸出去。千手观音的手从身子两侧伸出来,毛草龙则是从身体的每个部位伸出去,均匀又整齐,自下而上地端着。叶子细长,顶端尖锐。小黄花长在每个枝杈的頂端,四瓣儿,像纸一样薄,每一瓣都呈圆形。整体上不过一枚硬币大小。手感润滑,轻轻一碰,就掉下一瓣儿,令人心疼。再触碰时就要加着小心。

  因其果实类似微型香蕉,故又称水香蕉。

  毛草龙茎硬,略似木,但除了当柴烧,木质的功能几乎没有。说是草,又比草硬多了。打量它似可见证物种的行进。草站久了就是木头吗?木头不一定是草的既定方向,也可能是石头,甚至可能变成肉。它们的速度太慢太慢,超不过蜗牛行进速度的万分之一,却是义无反顾。

  我这个好奇者,很想追随它,直到它变成一个相对成形的东西。在我死后,灵魂也会追随着它。生生世世能把这一件事搞明白也算不错。

  落葵薯

  如果将落葵薯比作一条蛇,那么你抬头便可看一条条蛇信子,雪白、弯曲、灵动,随时闪电一般伸出又闪电一般缩回的蛇信子,在假连翘的枝条上舔舐。假连翘本是一种长满了刺的灌木,一辈子怕过谁呀,比豪猪生猛,谁来扎谁。但此时的它,找不到对方七寸,且根入土地,跑不掉,只能可怜巴巴地挣扎。

  落葵薯,红色的藤(有的部位浅绿色),结实如绳。其叶猪耳状。藤结处,长出一条穗子,细长,一根挨一根,此即蛇信子。每一穗上都布满了碎米般的小白花,单朵小花像五角星,花蕊扎煞,仿佛蚊子脚。

  它紧紧缠绕着假连翘,一圈一圈,越勒越紧。好似那是它的猎物,稍一放松,猎物就会溜走。其实灌木上挂了不少藤类植物,没谁像落葵薯这般,一副置对方于死地的架势。五十步笑百步,一度被当成笑话。回头检视一下,便觉五十步是可以鄙视百步的。五十步是暂时退却,仍可进可撤。一百步便是彻底逃走,定无回头的可能,所谓量变引起质变。藤缠草木,稍微松一下,便是和谐共生。走至一百步,任你怎么表白也是不共戴天了。你听,假连翘正在凄厉地呼号。

  落葵薯的信子越来越长,在风中飘摇。昭示着两个特性:其一,它具生化能力,可致他物绝种。其二,它有药效,可滋补、消肿散瘀、拔出毒疮。

  天光大亮,一个瘦高挑的男人,手持一把锋利的小刀,刷刷刷将落葵薯割下来,扔到后背的竹篓里。回家收拾一下,卖给中药铺。

  落葵薯拉直身子抗争,在瘦男人泰山压顶一样的气势下却不堪一击。瘦男人想,真蛇我都吃过不知多少条了,还治不了你这条假蛇?

  假地豆

  湖面很大,荡着层层波浪,应该沿湖边林荫路走一圈,让潮气拍到脸上。妻不肯下来。她说昨晚大雨,湖水一定会漫上来的。于是我在下面走,她在坡上的柏油路前行。不一会儿,我的前面没有路了,木桥被碧水淹没。更远的地方有石阶上下,我不想回头,便沿斜坡直接爬上去。这会踩了坡上的野草,但我知野草生命力旺盛,踩一下或可令其更壮实。总共也就三四米高,十几秒便爬上去了。在坡中间,我看到了假地豆。

  这是一种小灌木,半米高,叶子青绿,略圆。茎直立,分叉。各个杈的顶端长花,像一个小穗子。穗子上都是更小的紫色小花,似小蝴蝶。花落后,穗上剩下密密麻麻的花梗,小刺一般,仿佛因失去小花而伤心。

  所谓地豆,有说是花生,说是蔓花生、马铃薯、链荚豆者均有。各地叫法不同。它们都“真”,唯我见到的这株植物是“假”的。假在何处,鬼才知道。假地豆的花,与上述几种植物的花略相似,根茎却完全是两个路子。为其命名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无此名,路人不一定会将它们联系到一起,而假地豆自己亦不知有此故事。它们世世代代为自己起的,应为另外一个名字。那个名字所有人都不知道。植物有植物自己的逻辑和梦想。

  所以人类丢到“假地豆”身上的三个字,完全约束不了它们。那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运行。我停在那儿,仿佛看到了一个事件的发生和进展。而假地豆看到的我,并不叫王国华。它一定悄悄给我起了个名字,或许是一个跟颜色有关的名字,甚至香香的。

  酢浆草

  最早见到的酢浆草应是红花酢浆草。在公园草地上,礁石一样隐于海面之下。单独的一根茎,强撑着站直,长五厘米,手感稍毛茸茸。小花呈五角星状,红色,内敛。整株柔软。叶子自动地低于花朵,让花朵露出来。

  那叶子一枚硬币大小,分三瓣,每一瓣又似对开的、粘连的两瓣,亦可把每一瓣想象成倒置的心形。脑子里迅速闪出一词:三叶草。

  那公园是我偶尔路过,具体地址记不得了。红花酢浆草也就见过那一次。

  后在某单位门口见到另一种酢浆草,花为黄色,五瓣小花平摊开,如一个小小的风车,与前者有较大差异。但叶子酷似,也是三叶。

  查资料,真有三叶草(喜其名字,有神性),爱尔兰人视为圣物。至于酢浆草与三叶草之区别,有人列出不同之处一二三,有说三叶草乃酢浆草之总称。另一种则说对于“真正”三叶草是哪一种植物,研究界至今尚未达成共识。我爱最后一种说法。它们本来差不多,拥有如此叶片者,如兄弟之血缘关系,又如高大的乔木都可叫做树,将之统称为三叶草有何不可?没有黑白对立,此亦可彼亦可,适当混沌,你可进入我,我可进入你,大家都不纠结。

  但我也一直没有动笔写它们。在一个分工越来越细化,越来越讲求专业化的年代,含混处之,总不理直气壮。再一天,从那个单位门口经过,一片绿莹莹的酢浆草不见了。它们的消失,无声无息,于世界没有任何干扰。我若不看它,它本来就不存在。但我已为其付出了相当的想象和煎熬,而它们或许也在痴等我的描述,等待我对它的暗喻,等待一个人和一种植物之间经谁指示的联系。

  我恍如失去了一个最熟悉的朋友,它的名称已不再重要,甚至性情也不再重要。它于我无害,姓甚名谁又怎么样?它是我沿途的一根草,是我目力所及的万物之一。我再也看不到它了,即使下次遇到,也已经是另外的它。那个它并不认识我曾经见到的和它们长得一模一样的“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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