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傻子”的光明

  • 来源:37°女人
  • 关键字:初婚,劳动功能,煤矿
  • 发布时间:2020-05-21 1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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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说妈妈怀我的时候,爸爸不同意把我生下来。

  37岁,初婚,中年得子,任谁都得喜出望外。可他,偏偏固执得像头牛,执意不肯要我。若不是姑姑风尘仆仆地赶来,这个世界就不会有我了。姑姑气急了,骂我爸是傻子。

  她说得没错,我爸的脑子的确不十分灵光。说起来,爸爸也是个可怜人。他是以遗腹子的方式降临到这个世上的,结果不到3岁,母亲也去世了,是姑姑把他带大。

  姐弟俩受尽白眼,艰难生存。后来,姑姑又带着他出嫁。姑夫嫌弃他是个拖油瓶,从没给过他好脸色。加上日子过得穷苦,姑夫便经常把生活的怨气发泄在姑姑身上。他第一次对姑姑动手时,我爸已经19岁了,抄起家里的凳子就要跟他拼命。最后姑夫被打成重伤,整条左臂失去劳动功能。我爸也因此入狱7年,并落下忘恩负义的名声。后来,爸爸刑满释放,无家可归的他去了一家煤矿做矿工。

  我妈带着两个孩子嫁给我爸时,哥哥7岁,姐姐3岁,我爸35岁。妈妈的前夫因病去世,家里欠了不少外债。嫁人,是无业的妈妈把两个孩子养活的唯一方式。

  我爸这样的身世,在介绍人眼里,与妈妈实在是“门当户对”。一个有前科,一个拖儿带女。

  当傻大黑粗的他出现在哥哥姐姐面前时,他们吓得直往妈妈身后躲。我爸从编织袋里掏出糖块、苹果、香蕉、桔子,还有五颜六色的气球放在桌子上,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两娃。

  煤矿离家很远,所以他只有周日才回来一次。每次回来,他一定会给哥哥姐姐带玩具、零食以及衣服之类。还在家附近的小卖部存了一些钱,跟人家说:“给孩子花的,不够,我还。”于是,哥哥姐姐成为那条街上,最让人羡慕的孩子。

  2

  渐渐地,哥哥姐姐不再害怕我爸。每个周日的黄昏,他们都在巷口等他回来。然后,我爸左手牵着姐姐,右手拉着哥哥往家走。

  我爸真心地疼爱着哥哥姐姐。在那个孩子都散养的年代,他却极尽溺爱,显得那么惹眼,那么格格不入。

  尤其是结婚两年后,妈妈怀孕了,他居然不想要自己亲生孩子,大家都说他是“帮别人养孩子的傻子”。其实,他更心疼妈妈是高龄产妇。况且,妈妈长年低血压,医生说这个年龄这种身体条件,不宜怀孕。他不想妈妈冒险,觉得有我哥我姐就足够了。那些日子,我妈为此眼泪都哭干了。但我爸不为所动。

  刚结婚那两年,妈妈的想法很自私,找个老实人,帮她把孩子养大。可是,我爸真心实意地爱着两个孩子,把她感动了。妈妈想给我爸留个后。

  爸爸不爱说话,只有见到哥哥姐姐才眉开眼笑。每个月矿上发工资时,他也全数交给妈妈。他不抽烟不喝酒,对自己十分刻薄。每年只大方一回,那就是清明去扫墓。

  妈妈第一次陪爸爸去扫墓时,哭了。因为爸爸在他父母墳前长跪不起,呼唤的却是“姐,姐……”

  妈妈知道,他是想姐姐了。那个把他抚养大,如母如父的姐姐。

  当年爸爸为了保护姑姑,打伤了姑夫。此后,姑姑迫于姑夫的压力,跟爸爸断绝了关系。爸爸曾经去看过姑姑几次,但她都闭门不见。

  那天,爸爸哭得撕心裂肺,把我妈的心哭碎了。

  妈妈是个行动派,从此每个月我爸一把工资交给她,她就给姑姑送去一点。我妈想的很简单,帮爸爸维护好跟姑姑的关系,再为他生个娃,算是对他孤苦命运的一个交代。可是,我妈无论如何没想到,爸爸竟然不想要自己的孩子。

  决定做流产的前夜,妈妈哭得有气无力,绝望之中,突然想到了姑姑。

  多年没有出现的姑姑来到我们家,她扇了爸爸一个耳光,撂下“再敢提不要这个孩子,我就真当没你这个弟弟。”于是,在姑姑的强势干预下,这世上才有了我。

  而我出生后,也真是明白了什么叫同一个屋檐,不同的爸爸。3个孩子等在巷口,他左手牵着姐姐,右手牵着哥哥。同样是进小卖部,他问哥哥要吃啥,叫姐姐随便拿,轮到我,超过一块钱就说:回家!

  于是,在我们家形成了奇特的亲情生态链。我爸喜欢我哥我姐。我哥我姐出于对我的怜悯,疼我。我跟我妈最亲近。我妈关键时刻,永远跟我爸是一伙的。

  3

  我7岁那年,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我爸所在的矿井塌方了。挖掘机挖了5天5夜,失踪5人,找到4具尸体。唯一没找到的,是我爸。

  那些天,哥哥姐姐学也不上了,每天和妈妈一起,守在煤矿哭得惊天动地。而我被寄托在邻居家里。

  5天5夜过后,开挖掘机的师傅累得不行,熄火休息了。我哥我姐跪在地上求人家。

  见师傅走了,他俩扑到塌方的泥石中,一边拿手挖,一边喊“爸爸”。那哭喊声把整个矿区都弄哭了。于是,矿工们带家属,拿着锹镐陪他们一起挖。

  那天晚上,他们居然奇迹般的找到了我爸,他还活着。而5天5夜,爸爸是靠兜里的巧克力活下来的。那是他下井前,在矿上超市里为我们抢购到的进口巧克力。

  幸存的我爸,看到扑将上来的我哥我姐,他几近涣散的眼神在努力寻找着什么,直到邻居婶子带着我连滚带爬地赶到。他的眼睛定定地,久久地放在我的脸上。两滴清泪在他全是煤灰的脸上,冲出两道清流。

  他指着上衣口兜,里面还有3块巧克力。有人帮他掏出来。他眼睛依然定定地看着我,用尽他最后的气力说:“吃……”

  那一年,我7岁。人生中第一次被我爸如此正眼相看。但也仅仅是一个眼神,我读懂了他心中的万语千言。

  我爸被我哥我姐用双手刨回来这件事,感动方圆几公里。而我,从此也默认了我家的规则。我亲爸就是爱我哥我姐多一些,而我哥我姐也比我爱他更多一些。

  就像哥哥考上大学,后来又远走北京工作,每一次送别,我爸都泪流满面。等到姐姐结婚时,跟我们家不过是隔了两条街,我爸依然伤感了很久,姐姐房间里的东西,动也不让动一下。

  那天,我也有点伤感,就问了一句:“爸,为什么?”

  他说:“你哥你姐……跟我小时候……一个样。”我懂了。他儿时成长有多么艰难,他就要多么疯狂地弥补我哥我姐。

  4

  在他好不容易熬到可以从矿上退休的第七个年头,他患上了老年痴呆症。爸爸先是经常走丢,后来生活渐渐难以自理,且时常在夜里大喊大叫,扰得四邻不安。眼看着,妈妈就要被他拖垮了。我果断说服妈妈,决定将他送进专业的养老院。在那里,他会接受专业的护理,而我们也得生活。妈妈不忍心拖累我们,只是要求养老院离家近一点,这样她每天可以坐公交车去看他。

  送爸爸去养老院那天,我们没让妈妈一起去,怕她难过。我们陪着爸爸在养老院待了一天,带他熟悉环境。中午到食堂吃饭,我们4个都是一样的饭菜,可他偏偏从自己的餐盘里,给哥哥姐姐分别夹了一块肉。他像从前在家里吃饭那样,永远给哥哥姐姐夹菜,视我为空气。哥哥姐姐瞬间泪目,再没咽下一粒米。

  晚上告别时,更像生离死别。姐姐在回程的车里号啕大哭,一遍又一遍地说:“爸,我对不起你。”坐在副驾驶的哥哥要我停车,他说想自己走回去。车子缓慢开走,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中年的哥哥不停地拿袖子抹眼睛,然后慢慢蹲下身去。

  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才知道,我哥我姐居然连夜达成一致,刻不容缓地当夜把爸爸接回了家。

  我哥说服我嫂子,开始着手在本市找工作,想回来发展。我姐给我爸白天請了保姆,她白天上班,晚上住在家里照顾我爸。

  你永远无法想到,我哥我姐会惯我爸到什么程度。我爸半夜闹着要去上班,我哥就真的骑着自行车带他去了曾经的矿区,然后,指着黑着灯的办公室说:“老张,下班了。”

  爸把姐姐当成他的姐姐,跟姐姐要糖吃,要滚铁环,要玻璃球,这些姐姐都可以满足他,而他还时常哭着要他的妈妈,姐姐就得带他出门去遛弯,直到他把这件事情忘记……

  他们重新变回那个赤手空拳,寻找塌方下爸爸的一双儿女,试图抓住那个在精神世界走失的父亲。

  而这一次,没有奇迹发生。爸爸患病第二年的那个夏天,突发心衰,进入弥留状态。全家人守在病床前,他在人群里寻找着。然后,他拉着姐姐的手,微弱地说:“姐……东升……东升……”东升是我的名字。

  我们都没反应过来。我妈哭着帮他翻译。“你爸把小燕认成了他姐姐,他这是托付自己的姐姐要照顾好东升。”

  我姐号啕着握着爸爸的手说:“爸,你放心,我们都会照顾好东升……”

  听完这句话,又一行清泪流过我爸瘦削的面颊。这一次,他真的走了。

  我们哭着给他穿好衣服,送他去太平间之前,姐姐让我跟爸爸待一会儿。我握着他冰冷的手,泪如雨下。我告诉他:“我从7岁那年就开始懂你。你是爱我的,你怕自己偏心,所以一直在偏心。”

  他一生只明确地爱过我两次。每一次,都是生离死别,每一次,都刻骨铭心,每一次,我都懂。

  (摘自作者的微信公众号)

刘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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