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的三个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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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0-09-11 17:32
庚子以前,我常自诩为宅男。经此一疫,才发现名不副实。真的宅男,别说几个月,就是一年半载,十年八年,也能安之若素。譬如达摩面壁,眼观鼻,鼻观心,心入定,除了吃饭上厕所,只是一动不动,地老天荒。而我所谓宅,不过是上了一周班,身心俱疲,在沙发上葛优瘫,无聊了打打王者,翻一翻抖音。年轻时为了保持逼格,没事还钻研钻研世界名著、文艺电影,现在只想刷刷不扎心不过脑的连续剧。
古人说宅,第一要义,便是克制欲望。而我等虽曰宅着,淘宝可没少逛。这次新冠疫情,揪出了多少伪宅分子!刚开始还好,适情遂欲,不亦乐乎。男的打Dota吃鸡,上了年纪的在线斗地主、下棋。女的看薇娅李佳琦,或者磨练厨艺,包饺子、做布丁、电饭煲蒸蛋糕,后来一窝蜂洗开了凉皮。一个月不到,便不行了,不干了,身如顽石,长满青苔,只剩一颗心儿未死,要拆门,要逛街,要旅游,要开party,要撒丫子狂奔,真是矫情无比。请您摸一摸良心,就这还好意思说自个儿宅?
据吾友粹旭兄考证,宅分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可称之为“死宅”。仅看字面意思,便可断定,这是一种颇为消极的宅法。
不少年轻人调侃既肥且宅人士曰“死肥宅”,实在不大妥当。第一,这么给人贴标签,太没同情心。第二,彻底混淆了“肥宅”和“死宅”语义上的区别。与“肥宅”相比,“死宅”没有任何歧视的色彩,只是一个描述某种精神向度的中性词。肥宅着眼于肉体,而死宅的落脚点在人的心灵。
死宅們不一定喜欢宅,但比广大伪宅又要真诚得多。他们之所以宅,大多源于社交恐惧,或对自身、对世界感到疲倦失望,宅不过是避开人群的方式而已。死宅是有立场的,为了保护自己的生活方式,不得已而宅之,这和累瘫了躺在沙发上的伪宅们迥然有别。伪宅打游戏为了解压,而死宅则沉迷于此,宁可活在游戏之中,或某个虚拟空间、次文化地带,以此来抵御现实。死宅们看似高冷,其实大多很好说话,往往还比较害羞。不过,死宅也有些分支很极端,比如御宅,他们自尊心太强了,而且不懂得变通。身为二次元世界的人类,他们拒绝与三次元的异性有任何交往。
宅的第二个层次,是“生宅”。
生宅是宅圈里的乐天派,对人群,对社交,并不反感。他们也出去旅行,转悠,但更喜欢在家呆着。在他们眼里,宅是一种更为高级的生活方式。
张大千生性活泼,喜欢四处游荡,认为游山玩水,有助于笔墨。吴湖帆大不以为然,画画嘛,何必东奔西跑,在家观摩前人佳作,要比看真山真水有用得多。这也是吾国的老传统,兢兢业业于江山形迹、人物轮廓的匠画,远不如师心自造的文人画,更能妙契天人。纵横四海,驰骋八方,远不如做一个安安静静的宅男子来得美妙。
日本有个画家,名叫熊谷守一。六十岁那年,他决定不再外出。他老婆通情达理,竟没有表示反对。两人就这样岁月静好,吃饭,饮水,养鱼,逗猫,下棋。破烦了,就在自家的小庭院里走一走。老爷子很赏识自己的生活,不无骄傲地说,“我的世界很小很小,但对我来说刚刚好。”
他活动范围不大,但完全对得起周遭这片小小的地盘。对世界的理解,并不以广延取胜,你去过纽约,到过北欧,甚至花费高昂,寻找罗布泊,攀登珠峰,赴南极探险,却未必懂得这脉脉无言的人世风景。老爷子哪也没去,他呆在自己小院子里,看天上的白云,看地上几乎已然静止的日影。如果你去找他玩,他一定会考考你:蚂蚁走路是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他掌握了不少古怪的知识,给画架上的那只苍蝇,写了整整一本随笔集。他无数次观察雨水掉落在地上时0.01秒的瞬间。路边的一颗小石子,依然能触动他,依然能让他感到惊讶,“你从哪里飞来的?”他拾起石子,放在口袋里,闲了的时候,又拿出来细细察看。众所周知,爱邻居,比爱一只狗,要困难得多。疫情期间,不得不整天在一块儿,越亲密的人,越容易起矛盾。因此老爷子也很在意亲人间的小篱笆、小仪式,一家人在一起吃团子,一定要配清茶,要在挂着风铃的廊檐下,目之所及,是院子里一片碧绿透青的景色。
最让我羡慕的,是老爷子的房子。退休以后,我一定要回湖南老家,盖一座带庭院的大别墅。我也想捡石头,和老婆孩子在屋檐下吃饭,可惜房间逼仄,实在施展不开啊。平时闲待在家,除了看看对面的楼房和远处白塔山的暮色,我也只能向著名的老宅女伍尔夫学习,研究地板纹路、墙上的斑点,修炼意识延长术以及白日做梦大法。达摩气沉丹田,收摄心神,而伍尔夫却杂念丛生,在一动不动之际,便置身于夏日傍晚的古城堡——门前石竹花正盛开,红色骑士在原野上恣肆奔腾。她告诫女人,要有自己的房间,她的欲念像蜗牛爬行时不断滋生的粘液,让她能具体而微地拥有那座已经湮没于时间中的房子以及里面的一切陈设与物品:绿宝石、金丝鸟笼、铁裙箍、弹子戏球台、安女王时代的煤斗子……正宗的生宅,与住房面积、地段、带不带庭院无关,其精髓在于一花一世界,一鸟一天堂。加缪对此极有心得:“一个人即使只生活过一天,他也可以在监狱待上一百年而不至于难以度日,他有足够的东西可供回忆,决不会感到烦闷无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种愉快。”
需要补充的是,像技术宅,或者为了练就绝世武功而躲在山洞、古墓不出的家伙,绝不可与于生宅者之行列。他们太急功近利了,骨子里根本不把宅当一回事儿。
“神宅”是宅的第三个层次。说实话,我不大理解所谓神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神宅和死宅有些类似,都有些飘飘忽忽,不大看得起现实社会。生宅与神宅貌似也有相通之处,但神宅们认为,想象力丰富,也是一种罪恶。
死宅和生宅,尚有所凭借,总归有个房子更好嘛。到了神宅,就没这个讲究了,他们宅在自己的身体里,便心满意足,并以此为荣。上期“幽默”专题,拙作提到过一帮人——宋明时期的理学家,他们就来自神宅界。朋友之间相互问候,不外乎“最近怎么样?”“吃了没?”“去哪转呢?”,理学家们打招呼的方式比较特别——“哥们,近来可好?心还在腔子里否?”
他们主张,没事别瞎跑,半日静坐,半日读书,在静中养出端倪。为了体验这个类型的神宅,笔者也学着打坐,但事与愿违,并没有养出什么狗屁端倪,有一回还差点睡着了。
他们的路线,和伍尔夫、乔伊斯、普鲁斯特等人截然相反。屁股一落地,首要的便是截断众流,收拾脑瓜里葡萄藤似的杂念,以便复归于某种纯一的境界。明儒罗念庵云:“当极静时,恍然觉吾此心中虚无物,旁通无穷,有如长空云气流行,无有止极,有如大海鱼龙变化,无有间隔。无内外可指,无动静可分,上下四方,往古来今,浑成一片。所谓无在而无不在,吾之一身乃发其窍,固非形质所能限也。”这个境界很high,一般人达不到。具体high到了什么程度?阿城举过一个例子。国外有个學者,请西藏一位高僧抽大麻,高僧盛情难却,就抽了,但并没有因此表现出一副爽翻了的模样,神色状态一如往常。由此可见,高僧大德们本就处于某种很high的境界之中,区区大麻,何足道哉。这种心里很high的人,不难分辨,但又很难分辨,因为他们大多很沉默,不怎么爱表现自己。
康德是西方神宅界的杰出代表。几个兄弟,都命不长,所以康德格外注重养生,且深信体液说,从不剧烈运动,以免出汗过多,也不敢恋爱,法式长吻,最费口水。他守时,讲规矩,一辈子没有离开过柯尼斯堡,以致被人嘲笑“没有生平”。写书时,唯一的灵感来源,就是窗外那个教堂的屋顶。这样的生活太干枯了,没啥内容,以致于我们都不能确切知道,他曾经是否涉足过爱情。这样的人,知音不多,但只要读过他的书,便会震惊于他眼里的世界,体会到作为人不易察觉的尊严。他临死之前,神志不太清楚,却还在喃喃念叨:“人的属性还在我身上,还没有离我而去……”
随着时间推移,大家都会去世,被烧成灰,装进小盒子里,然后就这样永远地宅着。神宅主义者对此很敏感,他们面壁、静坐、行事,其中的不少人,已经相当平和了,已经完全适应春夏秋冬运行的节奏。他们比死宅们更消极,但也比生宅们更积极。他们身上有一种奇奇怪怪的平常心,渐渐地,或者顷刻之间,生死如一就变成了真理。我不能理解这样的人。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大二那年寒假,一出火车站便寒风刺骨。倒了两趟车,颠簸了好一阵,才到竹林。行李箱很重,路又滑,头顶的电线、枝杈叶子,皆裹在冰雪之中。风刮过竹林,飒飒地带着轻微的撞击声。这时候,我看见了家,晕黄的灯光像谜一样温暖,屋里有我的爸爸,妈妈,妹妹,还有瘦瘦的弟弟,他们一直过着辛苦、平静的生活。再没有比风雪中的家宅更令人感到亲切而又遥远的事物了。在结束本文之前,我莫名其妙回想起那个场景。
赵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