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童年出发

  • 来源:红豆
  • 关键字:夜晚,沂蒙山,亮灯
  • 发布时间:2020-10-04 18:34

  那时夜晚

  夜幕降临了,沂蒙山腹地的这个村庄就沉入了寂寞和黑暗里。不需要光明的蝙蝠,像一块块破布在空中拉过来拉过去。它们以吱吱的叫声,宣布黑夜是它们的。

  “洋油(煤油)还有二指高,点上亮亮吧。”母亲端起遍身油腻的灯盏端详着。母亲刺啦一声划一下洋火(火柴),那颗微型磷弹就爆燃了。接着茅草屋里贮满了浑黄的光,全家人的眉眼在灯光里动着。父母在灯影里忙碌他们白天没有干完的活计,我们兄妹七人则将这盏灯团团围住。大哥、二哥读中学了,力气又大,我们几个小的自然不敢逞强。大姐、二姐不上学,但夜里是她们忙针线活的时候,也需要特殊照顾。这样分配到我和弟弟、妹妹身上的光就极有限了。精瘦的弟弟在暗影里写作业,他用灰色铅条在石板上写下几个字,凑近灯光一照说,看,这是什么字。精瘦的妹妹就大声喊是人民。弟弟又写,妹妹又喊万岁。那时我们全都精瘦。那时精瘦的人最喜欢、最信赖胖乎乎的人。

  那时候亮灯与不亮灯,是一件大事。大人干完活,就命令吹灯,否则就是费油。弟弟大喊,我吹,我吹。妹妹说,你吹,你吹。弟弟毫无必要地撮紧小嘴,憋足了力气,吹出一股强劲的风,把比豆粒大不了多少的灯头吹灭了,一家老小摸黑上床。一个家和无数这样的家,就沉入了更加浓厚的黑暗里。

  草屋外是庄严的无边无际的黑暗,草屋内人们在酣睡,老鼠开始了它们的作业。白天人多势众,热火朝天。到了晚上,形势就变了,轮着老鼠等生灵人多势众了。在一家人的鼾声中,老鼠们上蹿下跳、战天斗地、肆无忌惮。如果有谁在半夜时分醒来,就会听到老鼠弄出的各种声音:在土墙里挖掘的声音,从粮囤里跳下来的声音,互相追逐厮打的声音,咬啮物品的声音,弄响了锅、碗、瓢、盆或家中其他物件的声音。老鼠很知趣,一旦弄出了不该弄出的特别大的声音,它们就会静一会儿,然后继续制造声音,继续它们热火朝天的生活。这几间屋里盛着我们这一家人,却至少盛着十家甚至更多家老鼠。黄土地面,黄土墙的草房,太适合人类与老鼠同居了。老鼠们很可能认为,一到夜晚,这个家主要就是它们的。

  家家户户有老鼠,田野里也有。白天劳动的间隙,人们经常展开挖鼠窝比赛。对与人同居一室的老鼠,你不论多么仇恨,都不可能挖它们的窝,因为挖它们的窝就等于自毁家园。对田野里的老鼠就不一样了。经常能挖出不少老鼠。老鼠爹娘以及大点的老鼠,常常能从众多人们的围追堵截中成功逃跑,那些光溜溜的老鼠婴儿,只好葬身在无情的鞋底或锨镢之下了。老鼠家里与人类家里一样,会有不少粮食,记得有一人骂道,他娘的,老鼠富了!老鼠富了!当老鼠的,先富了!

  有次家中发生了惊心动魄的大事。一个“敌人”趁最黑暗时刻潜入了我家院子。最先惊醒的总是母亲,她大声喊,快起呀,快起呀,快点,快点!父亲接着用强大的声音喊道,你娘的,看你往哪跑!好像父亲已经看见了那个敌人。这时,鸡的惨叫和人的喊声连成一片。父亲和我们奋不顾身地朝院子冲去,那时全家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黄老鼠(黄鼠狼)来偷鸡了,黄老鼠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母亲又把煤油灯点上了,她小心翼翼用手遮着灯,來到鸡窝边查看鸡少了没有,有没有鸡负伤。父亲勘查偷鸡现场,来判断黄老鼠的大小及道业深浅。村民都认为黄老鼠的寿命极长,并能作祟于人。越老其道业越深,作祟能力越强。我们对偷鸡黄老鼠采取的措施一般就是加强防范,但是道业深的黄老鼠总有办法进来,总有办法把鸡偷走。

  后来,饱受黄老鼠骚扰之苦的父亲暗设机关,用竹筛扣住了一只黄老鼠。既然能被扣住,可以断定它的道业还不够深。但我们仍然不敢对它怎么样。我们看见它在筛子里贴着地皮翘着头,警惕地来回走动。它不断将柔软得像弹簧一样的身子拉长又缩短,好似对筛子外的这些庞然大物并不在乎。父亲敲打着筛子,发表演说,这回俺不杀你,下回再让俺逮着那就非杀你不可,回去把俺这话好好跟它们也说一说,我们当社员的养只鸡不容易,你说是不是?父亲揭开筛子,黄老鼠那柔和的身段便像一道闪电倏地窜到一边,又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然后迅速从阳沟口逃出了院子。

  那时候,我们与它们,它们与我们,关系很密切,又有神秘遥远的界限。

  那时月色

  月亮升起来了。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月光改变了一切,展开了可能有的所有奇迹。

  月亮升起来了。它把非人间的气息压向人间。月光的分量压在大地所有事物上,所有事物好像都变成了月亮的一部分,是月光的稀释和膨胀。月光下没有一种事物是浅薄的,所有事物都从月亮那里获得了一些分量、一些秘密。世界变得深不可测。

  白天玩藏猫猫的那片树丛,我现在连接近它的勇气都没有了。现在它已经有了骇人的秘密。在有月光的夜晚,我必须把自己抓紧。

  伙伴们坐在村外一座小桥上,没有行人,除了虫声、水声,也没有其他什么声音。那片槐树林,差不多已落光了叶子。月亮静静地行走着,把许多星掩在它的背后。月光显示出宇宙有无限的层次和纵深。小小年纪的我们,就知道感慨世界的神秘和宏大。月色里,我们谈的常是世界最重大问题:美国、苏联,毛主席、斯大林、勃列日涅夫,地球、宇宙,航天、登月,原子弹、氢弹、航空母舰……我们坐在小桥上,好像是坐在世界的高处,或人类生活的背景上。小小的心灵被无限和苍茫占满。在我们东北方向有一团亮光,这团亮光与月光有明显区别。那光是青岛的城市之光,那里是我们想象中的一个繁华世界。只有城市才有照亮一片天空的电灯,乡下只有煤油灯只有月色。我们谁也没有离开过家乡,谁也没有去过城市。虽然世界离我们很遥远,但只要是有月光的夜晚,世界就充满了我们的心灵。

  月光令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月光下的人影似乎是有厚度、有重量的。月光灌满了我家所在的那条小巷,我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敢独自穿过这条月光小巷。我跑起来,影子就一片慌乱;我慢慢走,影子就迟疑不决。

  有月光的夜晚,大哥的梦话格外多。梦中大哥拍着床板,一句接一句地说,每一句都很清楚,声音比白天说话声还要大,好像睡梦中的生活才是真实的生活,白天的经历被月光放大了,变得更鲜明更强烈。大哥偶尔也会梦游。一个月光明亮的深夜,大哥从床上坐起来的声音把我惊醒。我问,哥,你干啥?哥说,干啥?不干啥。这样说着,就又躺下了。我打断了大哥的梦游计划。这时从木格窗棂里射进来的月光,把我们的床分割成一条一条。早晨我把夜里的情景说给大哥听,大哥说,我咋不知道呢?

  我不梦游,但总是在梦里飞走。在梦中以我所不能控制的速度飞来飞去,而我又能看见我飞行的景象。梦中我知道结局一定是可怕的坠落。为避免那一结局的出现,我总是怀着强烈的一直往前飞的欲望,逼自己继续往前飞。但我还是落下来了。直直地,无可奈何地往下落。每回总是不等落到地面摔死就及时醒过来了。我睁开眼睛。如果这个夜晚是有月光的夜晚,梦中的恐惧就会较快消逝,出窍的灵魂就会较快回来。

  明天比今天少一天

  看到父亲的身体迅速衰竭,我们要再送他去医院。父亲说:“不中用了,别去了。”

  父亲一定是清楚地感到“生机”正从身体里撤退,死神一步步向他靠扰。我端详着父亲那张曾经很有力度的脸,不能不悲哀地想:父亲确实收纳不住那个叫“生命”的东西了。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取得父亲的同意,我们将他抬到院子里晒太阳。父亲幽幽地望天望地,说:“这天儿,真好啊。”又说,“你管怎么还得叫我再活两天。”父亲一生不信鬼神,这个“你”指什么呢?可以说是指老天爷,也可说并无确指。父亲又说:“有今日没明日了。”又说,“你说,怎么让人又活又死呢?那石头、坷垃,不活也不死,多么好。”这些话表明父亲还有求生欲望。人活得越久,越易感受到生命及所有事物的转瞬即逝。濒死的父亲,还能心惊,还能胆战。最后这句话,就算是草民父亲对死亡的哲学追问吧。

  父亲留恋生,却不畏死。到了最后关头,他反复说:“快死吧,活了不少了,多活天少活天一个样啊!”最后时光,父亲拒绝吃饭:“不吃了,吃到头了。什么事都得有个头啊。”初春的那个早晨,八十三岁的草民父亲在生活了一辈子的村里平安去世。

  父亲生命的最后五天,我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亲眼看到父亲吐出最后一口气的样子。这样完整地看着一个人死去,这个人又是把你的生命带到世上来的人,关于生命、生死,就不能不多一些感想。我回味着父亲“有今日没明日”这话,忽然想道:生命不论长短,总是明天比今天少一天。你出生之日,即拥有了此生第一个今天,此后,只要你活下去,就意味着一个又一个明天会变成今天。假设你活了整一百岁,也即活了三万六千五百天,其中三万六千四百九十九个明天变成了今天。生存的本质昭然若揭:每个人的生命不论长短,总是明天比今天少一天。死了就是明天不再变成今天,明天成了别人的明天,成了你永远不能到达的未来。死亡的残酷性、绝对性就在这里。与此相关,生存还有另一个事实:今天是余生第一天。余生长短对生者本人又永远是个未知数。

  生命会疲劳,死神不休息。不只人的生命这样,所有的生命死亡率都是百分之百。造物主和死神是最好搭档,你造一生,我必送一死。“死亡是古老的玩笑,但来到我们身边却都是新鲜的。”(屠格涅夫语)生命由鲜亮变黯淡是必然宿命,死亡却是空前绝后别具一格的鲜亮一下。花圈、人群、悼词、眼泪,似乎是一生中唯一可与婚礼(花篮、来宾、致词、欢笑)相媲美的事件。波斯国王薛西斯一世目送一支部队去参加征服希腊的战斗,不禁落泪:“现在这些人,一百年后没有一个人还能活着。”国王相信那些生命不会在战斗中全部死去,但死神却不会放过其中任何一个。像我父亲这样能清楚地感受到死神步步逼近的死亡,可说是一种寿终正寝较为家常的死亡。许多老人就是这样逝去的。还有许多死亡是突然降临的,连个惊奇的表情都不容你做。而这个突然离去的人,可能已计划好了明天的约会或其他什么事。从绝对意义上讲,只要明天还没有叩你的门,你就不能说能活到明天。

  已完全不再盼望明天再来的父亲,睁眼看到天再次亮了,他有气无力地说:“我怎么还没死啊……找把刀把我这头砍了吧。”我握着父亲的手,无言以对。父亲粗通文墨,像大多數中国乡间男人一样,没有什么信仰。有个信了天主教的村民,曾动员父亲入教。父亲说:“你张口一个神,合口一个神,哪里来的神啊?”中国乡村男人,普遍感到一本正经信教是一件滑稽且不可理喻之事。没有宗教的慰藉,死到临头,父亲也以他的方式表达了对死的无畏。我想起祖父的死。一九七九年初春,七十三岁的祖父正在劳动时忽然倒地,大家把他抬回家,放到炕上。十多岁的我闻讯跑来时,恰好听到祖父喊出“快死吧”三个字,接着就咽气了。我们这个有一千多口人的村庄,无人死去的年份是很少的。同时又不断有新生命补充进来。一个村庄里的生生死死,似乎是一个整体。千百年来就是这样。我感觉村民对死亡比城里人、比单位里的人要达观一些。像我父亲、祖父他们表现出来的对死的无畏,并非大无畏,本质上也是死到临头的无奈。他们不可能从哲学高度将“死亡意识”带入此前的生存。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草民或许就该活得像草木一样自然简单,不应把自己搞得像个哲学家。

  很难找出哲学家不谈死亡的例子。任何哲学,如果不解释死亡、不探究死亡的意义就不完整。宗教更是如此。可以说,死亡问题是任何宗教产生和发展的基础。宗教无不对死亡问题、死后的问题,做出说明和安排,并企图以此对人予以终极性安慰。孔子不追究终极问题。有人想让孔子谈死,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这回答相当高明,却也是无奈。孔子对死亡的这一态度,与我父亲、祖父这样的草民本质上并无不同。孔子以伦理安排天下,终极问题,谁能解决?不了了之或许也是不坏的选择。

  有位哲学家说过大意如下的话:你虽然已死,但你曾经生存这一事实,却永存宇宙。乍一听,很提神,很来劲。只要曾活过,就具备永恒的意义。但再一想,这话可用在任意一棵草、一条狗或一个注定要熄灭的星球上。老子“刍狗”之言,就是说天地视万物如草。生存的茫然、盲目、短暂、无意义感,不是容易消除的。

  明天比今天少一天。这才是永远不可改变的事实。活着,只是意味着明天的可能性。你不能确知还有多少个明天在前头,可能一个都没有了。不确定的明天映衬出今天的宝贵,必然的死映衬出偶然之生的宝贵。死亡的意义和价值,就在这里吧。哲学家桑塔耶纳(1863—1952)这样想:无论你的年龄如何,最好假设还将再活十年。这一想法大有深意。但我想,如果人已经衰老不堪,如此想会不会显得对生过于贪婪执着?让青年人去这样想,或许又显苛刻。中年前后的人这样想,似乎最合适了。人往往高估一年能完成的事,又会低估或不去谋划十年能完成的事。在你能做事的年龄,十年能完成人生,十年能让你进入死而无憾境界。电视剧《康熙王朝》主题歌如此虚妄地替康熙皇帝抒情: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一腔虚假的豪迈,满腹真实的贪婪。重要的是,如果那理想成为事实,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我,即使长命百岁,却至死都将是他的臣民。多亏有公正的死亡,让那一代一代万岁呼声都成一枕黄粱。“向死而生”(海德格尔语),以死观生,或许才能对俗世生存有所超越。我希望,死神来时,我不仅能像父亲一样无畏,还能对此生有些意义感。

  明天比今天少一天。“出生入死。”(老子)似乎很少有人会这样想:今天是余生第一天。父亲的离世,父亲的临终之言,却让这句话悬在了我的心头。父亲没了,我的“今天”也不太多了。

  父亲一生正直坦率,死得亦坦然。帕慕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父亲死了他说:“每一个人的死,都是从他父亲的死开始的。”在生死链条上,父亲一直站在你的前面。父亲没了,你就自然暴露在第一排了。我们埋葬了父亲,父亲从我们的生活里消逝了,化为村后夏家墓地里的一座坟。但作为人生的背景,父亲永远存在,直到死神不让“明天”来叩我的门。

  夏立君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