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飞鸟一样飞向未知的故事

  重庆的秋天来时,总会披着雾与雨的外衣。夏日江上璀璨的船灯,这时只能在一片混茫中呜咽。我长久地栖息在山与江的变换中,依恋着故土带来的温度。

  大学时,我离开家乡重庆,远走安徽求学。寄居在平原的那四年,我经历的秋天总是清朗的,只是清朗下总站着一排排苍老枯瘦、固执地不肯弯腰的树,而树梢上留着的鸟窝,大多无鸟居住。这景象,让我想起同样固执的亲人和乡下人烟稀少的居所:亲人像老树伸出枝丫,多次朝我召唤,盼着每学年结束的一次回家。每当寒暑假期,回乡的飞机搭载着许多和我一样的人,我们像群飞的麻雀掠过天空,着陆后各自回家,只在故乡停留半月,又飞回平原。那时候,平原像短暂别离的朋友,向我倾诉夏天泛滥城中的洪水,或者冬天压垮棚屋的大雪。

  洪水,或者冬天压垮棚屋的大雪。凡是以年计的时光,都充满力量,它温柔无声地改变着我。听惯了平原这位“朋友”的倾述,我接受了它变幻无常的天气;欣赏起夏繁冬枯、始终挺得笔直的杨树;又渐渐爱上了铺满粉色绒花的合欢树小道……因为怀着对未知和未来的好奇,毕业那年,我迫不及待地与平原告别,想一直向东,去到离大海更近的地方,开始新生活。匆忙出发之际,我丢弃了许多来自平原的物件,事后我才明白,那些丢失的物件,其实是我对平原的眷恋,而那种眷恋,正好是山与海之间的缓冲区。

  离开平原后,我在国境线东缘的东福山岛渡口靠岸,一上岛便流连了一整年。初见时,它是一座安静的小岛,摊贩慵懒,饭店沉默,不在乎谁会驻足,说话声大多是旅行者发出的。我住在当地民宿,民宿老板是个高瘦黝黑的男人,总戴着鸭舌帽,帽檐投下的阴影与他的肤色几乎相同,只留下双眼浮在暗中——他看人时眼是泛着光的。老板娘是个勤劳质朴的女人,常晾晒洗净的被单:一边抱着塑料盆,一边在被风吹得鼓起的一大片素布中穿行。他们的女儿正在读高二,我们同桌吃饭,老板沉默寡言,当旁人无意间提及女儿,他才会以“小孩学习不努力”开始,滔滔不绝讲出许多话来。这样的场景让我想起亲人遥远的唠叨,突然就有些热泪盈眶。那时候才明白,有许多朴素的爱,原来需要分隔才能发现。

  很多个周末的下午,女儿在父亲的高呼中携鱼竿冲出家门,奔向大海,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错落的民居间。我则在岛上散步,路过有爷孙俩居住的小邮局,动画片的声音从房里隐约飘出。一个当地土著开的店铺,收藏着许多稀奇贝壳、海螺,这是一种炫耀,炫耀大海和店主的关系,其实他的儿子已在别处安家,不常回来。时光在这座岛上流过,平静、普通,与世上所有的日子别无二致,但却又恢弘、宽阔,像大海总在心里。很多时间,我常常在矮屋与石板路编成的故事中闲逛,傍晚回到民宿,老板总会立马朝我奔来,振臂高呼:“快看,落日。” 我看见了,最后一片金色的日光,美到极致地给大海披上花边。

  东福山岛的落日,是大自然赠予岛上所有人的盛大演出。当太阳沉入大海,粉紫色的霞光转眼染上整个天穹。大海缀着浅淡的粉,黑色海燕如精灵在浪上盘旋。我离开海岛那天,正好是老板家女儿高三开学的第一天,母亲陪伴她穿过拥挤的人群,抵达渡口,目送她海燕一样飞向远方……

  回到家乡重庆,我很多次地在想:旅行者、漂泊者们大多似飞鸟,总是乐此不疲地飞向未知,又在未知中筑起有旧温度与新希望的 “家”。而那些或长或短的平凡日子,则因为这一个个“家”,而有了独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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