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的怀念(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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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1-01-30 11:36
三天后,大姐和我们一起送走了法岳返回美国。我们在北京和亲人团聚的日子,很快就成为了难忘的悲喜交集的历史往事。大姐陪同杨老师第二天就买了火车票回到澧水河边的县城。
一周后,两人在康康的陪伴下,到民政部门办理结婚证。开始,杨老师坚决不同意。康康也不同意。康康说:“妈妈,你这是往火坑里跳。我不反对你对杨老师的情份,你可以更多的关心杨老师,而不是和他结婚。”
大姐说:“这是缘分,我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康康,你还小,你不知道婚姻的真正意义是什么。婚姻是对对方的忠诚、信任和承诺。眼下,杨老师最需要的就是能够得到信任和承诺,也许这也是一种对癌症病人的特殊治疗。我愿意给病人和做这种承诺。”
杨老师说:“礼,我一身是病,不会给你和康康带来幸福,我们做永不离开的朋友,我现在还想做一件事。”
大姐说:“你想做什么事,我可以给你帮助。”
杨老师说:“二十五年前,我入狱时的罪状之一就是企图为国民党反动军官上官业修翻案,现在虽然平反了,但我仍然希望为这件事决心找到真正的答案,他,上官业修,曾经有这个人吗?如果有,他究竟最后的归宿去了哪里?我是学历史的,我希望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历史是什么?历史是一面镜子,但有的人敬畏它,有的人惧怕它,有的人却要篡改它,还有人要掩盖它。你的夫君虽然已经离开人世四十年了,我想象中的你夫君的历史绝不是反动而是真正的抗日英烈无名英雄,但这些年,礼,你却为此背上黑锅,真是太不公平了。但我只是一个刚刚解下枷锁的囚徒,我的能力太有限了,我希望康康,还有法同弟弟,一定要为上官业修的抗日事迹书写一笔,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了。”
大姐说:“也许在我有生之年不可能做出什么了,我只希望背上不再背上反动军官家属的恶名就很满足了。国共两党之争,好像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结果渔翁得利。记得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时,我刚刚初中二年级,日本人在沈阳炮击北大营,蒋介石下令东北军不抵抗,日本人见中国人好欺侮,很快占领东北三省;虽然如此,蒋介石非但不下令抵抗,反而采取‘攘外必先安内’政策,集中主要兵力围剿红军,日本人还有不高兴的吗?直到一九三六年十二月西安事变,蒋介石才廹于压力与共产党联合开始抗日。上官业修赶上了徐州会战,记得离家的那天,是一个漆黑的深夜,他只对我说,礼,我真的很对不起你,新婚燕尔,我就要到前线去,军令如山,我最多只能说,我是执行特别任务,深入敌后,此去也许是带回军功章,也许是马革裹尸还。那时,我一个不到二十岁的豆蔻弱女子,一切听父母的安排,此后再无上官业修的任何消息,到现在,我和康康坎坎坷坷,过了几十年颠来倒去的日子,现在政策好了,我已经是六十多的人了,还能指望什么?希望不要再有麻烦招身,希望能够和你在一起,过一种简单、随缘的生活,其实,我们都是天地的过客,一切随缘吧。”
半年后,杨老师的病情恶化,在弥留之际,他拉着大姐的手说;“我的生命就要结束了,我非常希望能够再活下去,但这不是怕死,而是在我有生之年,浪费了许多时光,本应得到补偿,现在获得了自由,但老天爷不给挽留,我希望你珍惜每一分钟,好好过日子,再就是为你夫君的名声……”杨老师刚说到这里,闭上了眼睛……
九
时间好像被安上了马达和加速器,飞快地又过去了二十年,大姐在五年前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先是忘记性,尔后是前言不搭后语,再就是出门找不到回家的路,再后则是胡言乱语,整天念叨着一句话:“我是反动军官老婆……我不是反动军官老婆……上官业修是反动军官,上官业修不是反动军官,是抗日英烈……。”最后是尿失禁,全身衰竭,在澧水中学去世,日历上的日期:二零零零年三月二十四日。学校为伍法礼老师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已经六十二岁的女儿康康也参加了追悼会和葬礼。
时间又飞快地定格在二零一四年春天。
我写信给康康说:“康康,明年将是我的八十初度,最近,我看了不少评价抗日战争的纪实性图书和论著,对国共两党在抗日战争中的地位和不同作用的论述有很大启发。其中对一九三八年初的徐州会战和第五战区始末有不少记述,第五战区司令部是指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后,中华民国政府于中国境内划分与日军作战战区之一所设。所辖范围为山东南部及江苏北部。不久,淞沪会战爆发,第五战区分别于一九三八、一九三九、一九四四年数次大规模更动。一九三九年秋天,第五战区司令部移驻到湖北北部汉江边上的老河口。”
我接着说:“就说你爸爸去到前线的一九三八年初,第五战区司令部长官是李宗仁,作战地区是天津至南京浦口一带。一九三七年十月,李宗仁就任战区司令长官,正直上海失守,南京危在旦夕,李宗仁提出以空间换取时间,展开运动战,敌进我退,敌退我打,把阵地战、运动战和游击战有机结合,主动歼敌。徐州会战从一九三八年一月下旬开始,到五月中旬国民党军队撤离徐州、突围,十九日徐州沦陷。其中以台儿庄大战最为激烈著名,围歼日军一万多人,而整个徐州会战,中国军队以伤亡六万五千人的代价,击毙击伤日军二万六千余人。当年,你父亲被派往会战中心执行任务,你如果有兴趣,我们去徐州、藤县、宿县一趟,也许能够找到那个关帝庙村,说不定会找到一些有价值的历史片段。”
康康说:“好久以前,我曾经说过,我一定要找到父亲的失踪真相,但我只是一个小学老师,时间过了七十多年,这对我父亲的正名会有好处吗?”
我说:“历史应该有它本来的面目,虽然已经钩沉了半个多世纪,我们也都是耄耋老人了,趁现在还走得动,只要我们去搜寻,一定会有收获。”
就在我和康康准备出发的时候,我接到美国的哥哥寄来的邮件。哥哥在信中说:
“最近,台湾当局公开了一部分抗战历史档案,其中有一九三八年徐州会战的不少资料,有派出特工前往敌占区侦查敌情的简报;还有当年缴获的部分日军档案,里面竟有日军残忍扑杀一名中国特工上官君的记录,那名特工应该就是上官业修。这两份资料非常难得和宝贵,现寄上影印件……。”
我用颤抖的双手打开影印件。
“……接蒋口授电令:日军意图围歼我徐州国军主力,着各部立即撤离徐州,力避决战,保存实力,火速突围。即派司令部长官部调查室上官业修带两人扮难民去萧县侦查日军第九师团部署,并急速上报敌情。切切。 司令部长官部……(台北“国史馆”典藏号:……)
“5月13日,我9师团特工在宿县关帝庙村捕获假扮难民之敌军特工三名,逃脱一名,经严刑审讯,一名招供称,由李宗仁指挥,先后调集64个师和3个旅约60万人,以主力集中于徐州以北地区抗击我军;一部兵力往南线阻止我北进,以确保徐州。一名特工上官业修拒不招供,断其十指,割其一耳,以刀撬其口,仍拒招。其气节敬畏。密裁二名敌特工于关帝庙村掩埋……(台北“国使馆”典藏号:…… 注:原件为日文,此件为翻译稿)
我和康康屏气看完两件哥哥寄来的资料,忍不住抱在一起痛哭流涕。康康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爸爸,我的英雄爸爸,你为什么死的这么惨呀,为什么过了七十多年才真相大白呀,妈妈为了这一天,煎熬了整整一辈子,我该怎么告诉去世十五年的妈妈呀……。”
我擦去眼泪,忍住悲痛,安慰康康说:“我们明天就去徐州,寻访历史遗迹,补偿我们失去的灵魂和真相……”。
当我和康康站在两千多年前既是刘邦的故乡,又是项羽建都之地的徐州城云龙山戏马台上时,异常感慨地说:
“我也读过一些历史书,翻阅徐州历史,两千六百年的建城史,那里曾经经历过五百场战争。四千年前,这里是大彭国,即有彭祖气功之说,希望徐州不再经历五百零一场战争。徐州城历代塑造了民风尚武的传统,但在近代的1938年,仅仅不到五个月,就被外侮日寇占领沦陷,这是何等的讽刺。也许我们找不到那个被称作关帝庙村的地方,但我们最终知道了你的父亲,我的姐夫上官业修是在徐州这块宝地,为我们中华民族的生存战斗英勇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应该为所谓的‘反动军官’正名,我们永远怀念他。”
这时,天边升起一朵祥云,灿烂的阳光下,只见戏马台下的广场上,许多男男女女正在全神贯注地习练各式传统尚武拳式,并发出阵阵“杀杀杀”的如雷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