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我身上的语言震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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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1-08-02 09:37
所谓“震变”是指一次突然的变化,近似飞来之笔,这与“裂变”不同。“震”应该是地震的“震”。1995年我在日本经历过阪神大地震,当时有一种现象叫“泥浆化状态”。这是说围海造田后,在人工岛上建造的高楼一经地震,其底层会冒出大片大片的泥浆,非常细也非常均匀,让人惊叹。
现在一边想起当时的情景,一边考虑一个人用两种语言写作的问题,我感觉自己的外语,或者说非母语就很像人工岛上的高楼,母语就是周围的大海,而非母语则是经过人工的注入,刻苦努力的后天学习才构筑起来的。终于有一天,突然发生了语言震变,母语与非母语之间竟然成为“泥浆化状态”,这也可说是我的一次突然领悟吧。
语言,尤其是非母语必须经过基础的训练,但同时也会经过一次领悟,当然这是因人而异的事情,至于我个人来说,我的“悟”似乎先于“领”。
过去在北京朝阳区上的中学没有多大名气,自然也不是什么重点中学。后来区教委组织了一个外语集训班,专门从一些中学召集学生,经过考试接受强化培训。
教室设在南磨房中学,每次骑车去上课,要经过木材厂、面粉厂、机床厂等不同的厂区,每骑五分钟左右,气味就会变,街景深处的声音也会变。多少年之后,跟我一起骑车去学校的女同学遇见我说:“那时真好玩儿,一路上的感受甚至都超过了死板的外语,现在想起来,记忆深的反倒是课堂外的。”
说这番话的人是蔚华,改革开放后中央电视台第一代英语播音员,当时有许多人听了她电视屏幕上的流利的英语,都以为她是常年留学欧美归来的,其实,当时她哪儿也没去过,就是从北京本土硬学出来的。
我们每一个人与非母语的触电究竟是从哪儿开始的呢?我觉得好像是从声音那里来的。语言对于一个人来说也许是一场耳朵与眼睛的战争。无论你处于母语的状态,还是学习外语,把自己的知性投入一个非母语的境界之中,声音往往走在前头,然后才通过相应的文字变成视觉上的内容叫你牢记。于是,视觉上所见的文字就会逐一验证你所听到的声音,或者说是你所理解的声音。
我上中学外语班的时候,老师很凶,他总是用一只长长的臂膀横摆在黑板上,用胳膊肘敲黑板上的英文字,让学生单个儿起立高声朗读,一旦读不好,他就目露凶光,有时让我觉得恐怖。那时他老爱说:“念英语一定要注意语流,别老像说汉语那样,跟走在沼泽地似的,深一脚浅一脚,弄得铿锵有力。英语是平的,想象一下一潭死水就行了,哪儿有那么多阴阳顿挫啊!”
老师的话和他的凶光一直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一直到我掌握了日语,这才体会到他当时的话是正确的。因为日语的发音同样是平的,根本无法找到跟汉语对称的四声。所以,我跟别人说,汉语像户外语言、大厅语言,而英语和日语像室内语言、牢房语言。至于其他语言是否能如此比较,我就说不好了。
我的母语是汉语,这不是我的选择,而是语言选择了我,就像我的父母选择了我一样,把我生到这个世上来。母语是强势的,是天生的,乃至于我都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记住了这门语言。非母语是弱势的,是后天的,至今我都清楚地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记住了它的字母和音图的。
这就是一个很大的区别,一个是模糊的,一个是清醒的;一个是感性的,靠身体记住的,而另一个是理性的,靠拥有逻辑思维的头脑记住的。用刻薄一点儿的话,学外语是一个“注水”和“灌压”的运动,同样也是受非母语蹂躏的过程。话说到这里,让我回到“语言的震变”这个题目上。
有人说,写作是自言自语,心灵独白,这是对的。无论用一种语言写,还是用两种语言写,写作的基本工序是不会发生变化的。如果两种语言齐头并进,对作者的某一个意念,或者说灵感发动一次掠夺性的冲击,那将是什么样子呢?
语言的思考离不开说、听、写、读、看这些基本方式,这些也可看作是写作的基本筹码。而当这些筹码跟你没商量,直逼用双语写作的人的时候,那这个人的受重将是双倍的,悲痛是双倍的,快乐同样也是双倍的。
母语跟非母语不是1+1的关系,应该是化学关系,相互增强或相互削弱,此长彼消或此消彼长。然而,这又好比一条河,河床是我的母语,河面才是非母语,无论河面上如何兴风作浪,河床还是河床,它总是安安静静地沉潜在最底层,托起水面,这才使河水源远流长,长流不息。
两种语言进入人的思维,尤其是进入人的写作状态的时候,其实是十分脆弱的。比如:中文里说“鸡毛蒜皮”,用来形容针尖儿大的小事儿,但日语里没有类似的表达。如果换一个说法,也许从所指上能对号入座,可我偏不!于是,十分生硬地把中文的意思用日文表达成“鸡的毛和蒜的皮”,结果还引来日本编辑的赞扬。
有一年,我回北京坐出租车,一坐上就出神儿。原来,出租车上的计价器是带声音的。司机见乘客上来,问清去处,并答应说“知道了”以后,他立即会放倒计价器的头。动作之快几乎让你感觉不到他的手的摆动,坐在驾驶位子旁边的我似乎感到了一丝风的吹过。
这时,计价器发出了声音,而且是女人轻柔而甜美的嗓音;“欢迎您乘坐出租车。”
无疑,声音是动听的,可就在这一瞬间,我的听觉突然飞到了另外一个音区。当我在日本坐出租车的时候,同样也响起这类声音,尤其是年迈的司机都会在这类声音的起伏中跟你打招呼。他们有的微笑,有的无表情,也有个别的连嘴都不打开。
说来挺奇怪,我的身体明明是在北京,而满街奔跑的出租车都会在迎接乘客的时候一同响起女人的声音,可我竟然在听觉中混淆了中国与日本的区别。换一个说法,在我的耳膜里引起第一振荡的是母语的声音,而在我的记忆储存中已经被非母语的声涛所埋没。
在不同的语言被你自由驾御的时候,几乎每一个字句都要经过重新的洗礼。洗礼不等于基督教含意上的,在高耸的教堂里培植敬仰之心。洗礼是多种语言的交汇。之于我自己而言,更多的是当我致力于用日文写作的时刻,我发觉两种语言会碰击出神奇的创意,尤其当每一个日文的表达接受着我心灵内部的母语的洗礼的时候,我甚至能够感到一个拳击手在擂台上赢得一片欢呼的快乐。
于是,我有时也这么想:日文实际上就是大酱,而中文则是一锅烧开的水。大酱倒进滚烫的热水里时,需要我用一个金属的篓子盛满大酱,然后再用一个小小的擀面杖使劲搅和,一直搅和到大酱与开水匀合,放点辣面儿就变得口重,放点砂糖就变得口轻。
语言是具有形象的,它们不会在黑暗中操纵你,而总是让人有所领悟有所思想。所谓“语言的震变”正是建构于这样的基础之上。有人说,学习语言是循序渐进的过程,这当然十分重要,可我个人的体验告诉我,掌握一门非母语在相当的程度上会出现一次奇峰,一次顿悟,一次飞跃。而且,这样的震变往往是出现于双语写作之中的,甚至会出现于一场惊梦之中。
日前跟拙译《日本习合论》的作者内田树教授ZOOM对谈,其中说到了语言的震变。不过,套用他的概念,也许应该叫“习合”。距今十多年前,内田树教授的《日本边境论》很受欢迎,在日本创造了百万册的销售纪录,并被翻译成了多种语言。中文版是由磨铁图书策划出版的。最新的《日本习合论》是他时隔十年后写下的姐妹篇,值得继续关注。
(陶静摘自微信公众号“毛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