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餐:有所为,有所不为

  一道水煮鱼的演变

  2019年年底开业,2021年获黑珍珠一钻餐厅兼米其林餐盘奖,2022年摘得米其林一星,这是北京Ling Long餐厅开业两年交出的答卷。餐厅在开业第三年即摘得一星,比主厨刘禾森(Jason Liu)的预期提前了一年。他14岁入行,23岁开了自己的第一家餐厅Bistro 3,今年28岁,是本届北京米其林年轻厨师奖获得者。谈及餐厅从餐盘奖到一星的跃升,刘禾森认为,可能是创作更有逻辑了。“第一年,我们做的是传统菜的衍生或者改造,但去年,我们围绕中国文化尝试了更多新的搭配,探索怎样把每一种食材的精髓放进去,抓住每一道菜的灵魂,而不只是外形像中餐。”

  以即将面世的一道“麻婆豆腐”为例,用水潺鱼(浙南一带的叫法,学名为龙头鱼)做的豆腐,中间镶一层干贝慕斯,压好形状后慢煮,配上完全未改良过的麻婆酱,吃起来鲜味十足,口感嫩过真正的豆腐。其中打底的麻婆酱起画龙点睛的作用。刘禾森托朋友找到陈麻婆的后人,照原比例配方多番尝试,用什么花椒,在哪里买辣椒面,甚至是豆豉,全都延续传统的方式。“这个麻婆酱跟现在外面川菜馆里吃到的不太一样,会稍微野一点儿,它的麻跟辣会更有棱角。”

  在装盘呈现上,刘禾森用到了保温性能更好的中式砂锅。温度也是这道菜的考量之一。“麻婆酱要烫,但这个豆腐鱼一烫的话就散了。”几经调试,最终豆腐鱼的温度维持在六七十摄氏度,麻婆酱的温度为八九十摄氏度,如此两个温度是平衡的,不会一勺子下去出现一凉一热的情况。刘禾森计划把它作为最后一道主菜呈现,用来缓解味觉上的“审美疲劳”。“就像在一场画展看到最后,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东西,大家会觉得放松。”

  大比例本土化的食材,其灵感也从本土菜系获取,却做出了富有原创性和可辨识度的风格,这是Ling Long备受赞誉的原因所在。但它不是唯一。从香港BO Innovation到BO Shanghai,从澳门永利宫的川江月到成都老巷里的Datenbank食物数据库,近来国内涌现出一批主打中西融合菜的餐厅,新中餐(Modern Chinese Cuisine)浪潮正在形成。“但目前它更多停留在探索阶段。”在刘禾森印象里,亚洲最早开始融合本地风味形成浪潮的是日式法餐,其始于米其林落地东京。在台湾学徒时期,刘禾森曾与不少日本厨师共事,他发现他们会很自然地把日本饮食习惯放到自己的料理里,无论餐厅主打的是法餐还是意大利菜。也是在那时,在法餐厅巴黎厅1930和意大利餐厅Bellini,Jason完成了关于融合菜的最早启蒙。

  刘禾森真正开始对新中菜的探索,可以追溯至Bistro 3时期的一道水煮鱼。那时餐厅生意很差,朋友带他去吃川菜,吃到一道漂着红油的水煮鱼时,麻中带辣,辣里有香,“感觉像是被人打了一耳光”。随后他开始尝试自己版本的水煮鱼:鱼骨做的法式丝绒酱,鱼肉处理借鉴了日式的立鳞烧(鱼肉带着鳞片,先用热油浇淋再烤熟的烹制方法),底部是川式辣油。出餐前撒上花椒,放烤箱微烤,那是点睛之笔,如此上菜时会有直击嗅觉的花椒味。Ling Long开业后,贵州酸汤鱼取代了川式水煮鱼,整块的立鳞烧马头鱼,以发酵过的贵州酸汤作底,将木姜子打成泡沫添味,自第二套菜单起,一直保留至今。

  向前走还是回头看

  在刘禾森尤为欣赏的上海Obscura by唐香,有一道招牌鱼料理“酸菜鱼”,其灵感源于川渝地区。那是一道改头换面的酸菜鱼:用日本山口县名物九绘鱼取代传统河鱼,7天熟成后将其切成条状,并单独裹上酸菜粉,再配麻椒油还原川地味觉,佐以白酱油腌渍后的鲑鱼子和泡椒醋腌渍过的藕带,有麻劲但不过分强烈。摆盘也相得益彰,选用信乐烧——莲叶冰裂盘子,盘中纹路与经处理后呈现大理石花纹的九绘鱼浑然天成,恍若一池水中青莲。

  Obscura并不是仅有中国食材,酸菜鱼中的九绘鱼、龙井虾仁中的牡丹虾、狮子头里的海胆都来自日本。主厨谭绮文(DeAille Tam)曾在接受采访时说,“新中菜”不是仅用中国食材,更多的是用创新去解构中餐味道的一种料理方法。对于一位有想法和抱负的年轻主厨来说,严格遵循某一料理法则只会让其越走越窄,Obscura不想自我限制。当然,更多地使用中国食材也是餐厅目前在探索的方向,前提是找到适合且稳定的供货渠道。“他们做菜的逻辑会更西方。”刘禾森总结道。Obscura的两位主厨都在国外长大,刘禾森则有更多关于本土食物的记忆,但本质上他们做的是同一件事:不拘泥于单一的烹调技法,以地域、食材、习俗为灵感,重新发现和演绎中国味道。

  回溯传统是另一条正在行进的路。从佛山民宅走到上海外滩的壹零贰小馆是其中的佼佼者。餐厅特有的五彩酿猪肚、蟹粉脆花胶、燕窝鹧鸪粥都是从古法粤菜中找寻灵感,在刘禾森看来,这也是创新。“从传统中餐进化和从西方角度进化只是两种不同思维。以时间为轴线的话,他们创新的点是往回看,我们创新的点是往前走,但我们都是在做自己的、还没有被做过的新的尝试。”

  3月初,壹零贰小馆主厨徐泾业携手澳门永利宫行政总厨谭国锋,在上海壹零贰小馆开办了一次四手连弹定制晚宴。席间再现了一道失传的名菜鸳鸯鱼,选材是一尾东星斑,一半蒸,一半炸,一条鱼同时呈现两种滋味,颇费人工和技法,让食客从口感、味道、层次多维度感受到惊喜。此前,徐泾业也曾与深圳Ensue餐厅主厨开展四手连弹,受那次合作启发,他在招牌菜咕咾肉里添加了草莓,自行酿造的草莓醋也取代原本的日本米醋,并加入Ensue提供的菌种,菜的风味和层次都有所增加。

  “新中餐”目前尚无统一定义。刘禾森说,基本逻辑是你要清楚自己在做的是中餐,不管混到哪种菜系,你都要清楚这一点。“觉得什么东西新奇,就把什么东西都加在一道菜上,可能一张脸上有着中东人的鼻子、欧洲人的眼睛、亚洲人的嘴巴,这就很奇怪,是‘四不像’。”刘禾森也碰过壁。他从中国东北地区的“酸菜白肉”中得到灵感,开发过一道名为“五花肉”的菜式:将经36小时低温慢煮的西班牙猪肉切片之后,下面垫上竹笙,再注入用猪骨、鸭肉熬制的酸菜汤。原以为东北人看到这道精致版的酸菜白肉会很“买单”,但事实证明它并不讨喜,最后从菜单上被撤了下去。一方水土养出了不同的味觉偏好。人们在吃中餐的时候,会习惯对自己熟悉的菜式产生先入为主的判断。这种“偏好”是否能被打开,抑或能打开到什么程度,其边界需要不断试探。过程中有所为,也有所不为,这需要经验,也考验功力。

  鲜味实验室

  每次招聘新员工,刘禾森都会问一个问题:你的梦想是什么?得到的答案大体一致:开一家自己的餐厅,做融合菜。他们大多20来岁,有的甚至不到20岁,是中国餐饮的未来力量。刘禾森由此断定,新中餐或成未来十年中国餐饮的新浪潮。

  最早,关于新中餐的探索者更多的是海外学成归来的年轻厨师,过去几年,有越来越多本土成长起来的厨师加入其中。刘禾森以自己为例,本来学的是法餐,但自身习惯、文化和味蕾记忆都来自中餐,融合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但中餐和西餐的根本差别是什么?这个问题一度困扰刘禾森许久。在Ling Long开业前,刘禾森花了大半年时间游走全国各地,探访了十大菜系发源地的20多座城市,最后得出的答案是:鲜。中国各大菜系都会用含鲜味的食材入菜,可惜现在大部分被味精取代。但中国人对“鲜”的执念是根深蒂固的,奶酪、火腿、海鲜、牛排等西餐中最受中国人欢迎的菜也都有鲜味元素在。刘禾森说,意大利菜、法国菜当然远不止这些,但我们最有记忆点或者最能被大家接受的是这些。

  提取中西餐的天然鲜味,使其贯穿整套菜单是刘禾森在料理上的核心思路。蚝与牛是Ling Long自开业一直保留至今的经典菜式,搭配的一小勺蚝油用20只生蚝经土法熬制而成,被诸多食客称为“神来之笔”。另一个核心“牛”选用的是山东和牛,刘禾森刚开始做这道菜时,它还并不为人所知,他也是入行后经第一个台湾主厨介绍得知,如今开始被越来越多地认知和效仿。舟山海鲜、云南松露、兰州百合、贵州木姜子,食材愈加趋同,设计、摆盘、料理手法也同样,这波浪潮渐趋鱼龙混杂之势。

  “但有些核心的东西是模仿不来的,就算拿到配方做出来也不一样。”未来两三年,刘禾森最大的心愿是做一个鲜味实验室——一个二三十平方米的实验室,专门用来研究提供鲜味的食材。“比如说怎么把一只虾用到极致,把它变成一个资料库,做菜的时候直接把这个(食材)跟那个(食材)搭在一起,可能像玉米、昆布、咸鸡或者火腿,里面不仅有传统的中餐厨具,蒸烤箱、低温慢煮机、真空冷冻粉碎机以及各种精准的测量仪也是必备品。”

  与此同时,西方料理(尤其是北欧料理)的物尽其用原则也在持续影响这一代的年轻主厨。如Ling Long上一份菜单里“鲟鱼的一生”,鲟鱼子、鲟鱼筋、鲟鱼肉于餐盘中重聚。最新菜单上也有一道清蒸龙虾:用纯虾打成的虾酱泡沫,下面一层薄薄的虾汤和黄酒的蒸蛋,然后是用扒炉扒过后清蒸的虾肉,上面淋一层虾油,再撒虾子,从上至下,一只虾的五个不同部位层层叠叠、交相辉映。

  世界上的料理法则大体相通,无论中西,费工、费时、费料是永恒的美味法则。新中餐的起点在哪里?它又将去向何处?不同餐厅做出了不同的回应。但归根结底,本土食材的发掘、对味型深度和层次的探索、好的审美呈现,以及兼顾食物与情感的连接,是中餐有关“新”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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