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Z世代”的崛起

  2022年美国中期选举大局已定,民主党保持了对参议院的控制权,共和党虽然赢得了众议院选举,但是其优势薄如蝉翼。这个结果出乎很多预测者的意料,他们此前认为本次选举将会出现“红色浪潮”甚至“红色海啸”(红色是共和党的标志),共和党将会大获全胜。

  从历史上看,中期选举对总统所在的政党相当不利。从1934年至2018年,在每次中期选举中,总统所在的政党平均失去28个众议院席位和4个参议院席位,总统所在的政党胜出的情况很罕见,而且即使胜出,赢得的席位也极为有限。这意味着民主党在本次中期选举中本来就处于下风。而从现实环境看,经济一向是美国选举议题中的头等大事,最近一年来的高油价高通胀给普通美国人的生活造成了不小的冲击,按惯例,选民会用选票“惩罚”在国会参众两院占据多数席位的民主党。

  然而,共和党人所希望的“红色浪潮”并未出现。这有两个重要原因:其一,如今的共和党与特朗普深度捆绑,而特朗普已经被美国主流社会厌弃,本次选举中他支持的候选人大多数都输了。其二,2022年6月,保守派掌控的最高法院推翻了“罗伊诉韦德案”的判例,意味着堕胎权不再受宪法保护,这个逆历史潮流而行的判决激发了很多选民的热情,促使他们把票投给支持堕胎权的民主党。和上述两个原因相比,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年轻选民的抉择。CNN在全国范围的投票站出口所做的民调表明,65岁以上的选民对共和党的支持率为56%,45岁至64岁的选民对共和党的支持率为55%,而这一支持率在30岁至44岁的选民中为49%,在18至29岁的选民中仅为36%。换言之,正是30岁以下的选民群体阻止了“红色浪潮”。

  另一份民调表明,对共和党的支持率在65岁以上的白人选民中为61%,45岁至64岁的白人选民对共和党的支持率为63%,在30岁至44岁的白人选民中为54%,在18至29岁的选民中仅为40%。美国白人素来倾向于支持共和党,但是30岁以下的白人选民群体在本次选举中也抛弃了共和党。

  如何理解美国30岁以下的年轻选民的政治抉择?美国长期从事民意调查的学者沃尔普(John Della Volpe)在《战斗:Z世代如何引导他们的恐惧和激情来拯救美国》(Fight:How Gen Z Is Channeling Their Fear and Passion to Save America)一书中回答了这个问题。

  长期以来,美国的政治分析家习惯于按照性别、教育、种族的区分来界定选民的政治差异,然而,近年来的投票模式显示,美国社会不同世代之间的政治差异日益显著,正在成为塑造美国未来政治的关键因素。

  当今美国的人口主要分为四个世代:“婴儿潮世代”,是指从1946年到1964年出生的人群;“X世代”,是指从1965年到1980年出生的人群;“千禧世代”,又称“Y世代”,是指从1981年到1996年出生的人群;“Z世代”,是指从1997年到2012年出生的人群。此外,还有两个相对少数、在社会中不再或尚未活跃的群体:1945年以前出生的人群被称为“沉默世代”,2013年以后出生的人群被称为“阿尔法世代”。不同的世代之间呈现出明显的价值观和意识形态差距,这种差距在2000年以前基本不存在,现在却成为美国从地方到全国范围的政治竞争的推动力。

  “Z世代”包括从1990年代中期开始的近四分之一世纪内出生的7000万美国人,其中一部分构成了30岁以下选民的主体(年满18岁有选举权),另一部分目前尚未成年。最年长的“Z世代”成员在“9·11”事件爆发时刚刚开始接受教育,而最年轻的成员在新冠疫情大流行期间被迫在家里上小学,通过互联网接受远程教育。

  沃尔普指出,与之前美国的任何一代人相比,“Z世代”都更加多样化,其成员大约一半是白人,四分之一是拉丁裔,14%是黑人,6%是亚洲人,5%是混合种族或其他背景。超过20%的“Z世代”人士自认为属于“性少数”(LGBTQ)群体。“Z世代”是美国历史上受教育程度最高的一代,他们的父母比以往世代的父母受过更好的教育,而且大多数高中毕业的“Z世代”成员都进入了两年制或四年制的学院或大学。“Z世代”也是互联网世界的第一代原住民,从出生起就在互联网环境中长大,很多老一代美国人的关注范围不超过自己所在的社区,而“Z世代”习惯于即时接受来自全球各地的信息,因此他们不像老一代那样固步自封,相信美国卓尔不凡、远胜其他国家的“例外主义”神话。

  另一方面,“Z世代”比至少70年来任何一代美国年轻人都承受了更多的逆境。他们需要处理高额的债务(从大学贷款开始),承受巨大的社会压力,且面临前几代人从未体验过的黯淡前景。在“Z世代”生活的世界中,美国的贫富差距比过去100年中的任何时候都要大;国内恐怖主义从未如此猖獗,校园枪击事件此起彼伏;全球气候变暖,生态环境急剧恶化,森林野火频发,海平面不断上升,对人类生存构成了致命威胁。

  “Z世代”的美国梦不是希望在物质生活方面上比他们的父母更舒适,而是希望在不被债务压垮的同时能够拥有健康的社区。他们对于很多基本议题的看法,诸如资本主义、种族正义、不平等、民主、气候变化、政府的作用、美国的全球地位等等,正在和比他们年长的美国人迅速分化。

  “Z世代”对于美国政治的影响力并非始于本次中期选举。2000年,当最年长的“千禧世代”有资格投票时,各个年龄段的美国人支持民主党候选人戈尔和共和党候选人小布什的比例都大致是一半对一半。然而,在2018年中期选举中,25岁以下的选民对民主党的支持率高达68%,那一次中期选举发生在特朗普执政约两年之后,堪称对特朗普政府的一次公投,那次选举的结果是民主党控制众议院。到了2020年大选,随着越来越多的“Z世代”成年,他们的选票份额增加了,帮助民主党同时控制了白宫和国会参众两院。

  大多数“Z世代”成员之所以在选举中支持民主党,是因为其政治诉求与近年来在美国社会中兴起的进步主义运动是一致的,而进步主义在美国的两党政治中属于民主党阵营。拜登和不少老一代民主党人在过去并不支持进步主义,但是他们顺应时势,业已成为进步主义的同路人。拜登政府执政以来的诸多政策,诸如重新加入《巴黎协定》、推动发展绿色能源,扩大社会安全网、提高联邦最低工资、签署多项行政命令解决系统性种族不平等、签署保护堕胎权行政命令等等,都与进步主义若合符节。

  在沃尔普看来,美国“Z世代”的特征不仅在于大多数成员怀有进步主义的政治诉求,更在于他们对于维护公平正义、推动社会变革往往具有强烈的奉献精神。

  沃尔普将大卫·霍格(David Hogg)和达内拉·弗雷泽(Darnella Frazier)视为“Z世代”的代表。霍格生于2000年,是2018年2月14日佛罗里达校园枪击案的幸存者。那场震惊世界的枪击案发生在佛罗里达州迈阿密都会区的一所高中,事发当时造成17人死亡,14人送院治疗,此后又有2名学生自杀身亡,成为美国历史上死伤最严重的高中枪击事件。事件发生后,霍格参与领导了几次大规模的反枪支暴力集会,包括当年3月24日数十万人在首都华盛顿举行的“为我们的生活而战”集会。

  美国步枪协会是美国最有影响力的游说团体,在削弱枪支管制方面一向不遗余力,其雄厚实力足以左右美国很多层级的选举,现在绝大多数支持美国步枪协会的政客均为共和党人。霍格作为一名枪支管制活动家崭露头角,体现了年轻一代向利益集团说“不”的意志和勇气。

  达内拉·弗雷泽生于2003年,是一名黑人女性。2020年5月25日,在明尼苏达州明尼阿波利斯,黑人乔治·弗洛伊德(George Floyd)因为被怀疑在购物中使用假钞而被警察逮捕,到达现场的四名警察之一沙文(Derek Chauvin)跪压弗洛伊德的颈部和背部长达9分29秒,致其窒息而死,另外三名警察中有两人协助沙文控制弗洛伊德,一人阻止围观者干预。身在现场的弗雷泽对警察的谋杀行为录了像,并将视频发布在社交媒体Facebook和Instagram上。该视频揭穿了明尼阿波利斯警察局掩盖弗洛伊德死因的最初描述,并作为证据导致了对这四名警察的刑事指控,弗雷泽在审判中作证,使得沙文以谋杀罪名被定罪。她在2021年获得了普利策奖委员会颁发的特别奖。弗洛伊德的临终遗言“我无法呼吸”,成为遍及全美国乃至全球的抗议警察暴力和反种族歧视运动的集结号。

  另一方面,在美国“Z世代”中也有将近三分之一的成员支持共和党,甚至不乏特朗普的追随者。托马斯·卢梭和布鲁诺·库阿堪称这一群体的典型。

  托马斯·卢梭生于1998年,是一名白人至上主义者,他的宣传技能使他先后成为种族主义右派团体“美国先锋队”(Vanguard America)和“爱国者阵线”(Patriot Front)的领导,参与和发起了多起暴力寻衅事件。

  布鲁诺·库阿生于2002年。2021年1月6日,不满19周岁的他响应特朗普的号召,冲击国会大厦,试图扰乱国会对2020年美国总统大选结果的认证。他是因为涉嫌叛乱罪被捕的近400名被告中最年轻的一个。

  如果说大卫·霍格和达内拉·弗雷泽代表了进步主义的诉求,托马斯·卢梭和布鲁诺·库阿就代表了这种进步往往会引发的激烈反弹。显然,前者是“Z世代”的主流。

  沃尔普对于美国“Z世代”的分析虽然材料详尽,颇见功力,可惜未能提供宏大深刻的历史视角。如果与美国学者格斯特尔(Gary Gerstle)的著作《新自由主义秩序的兴衰:自由市场时代的美国与世界》相互参照,有助于读者对美国“Z世代”的崛起获得更加到位的理解。

  格斯特尔指出,政治秩序是一种界定基本政治基调的长期稳定结构,能够迫使对立的政党按照同样的规则行事。在经历了1970年代的经济滞涨之后,共和党出台了新自由主义的政策体系,而当克林顿的民主党政府在1990年代支持这套政策体系时,它就成为一种秩序。新自由主义秩序代表了资本对劳工的胜利,导致了财富的大规模向上转移,加剧了贫富分化。

  新自由主义秩序的危机出现在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之后,这使得一些原本一直处于边缘的思想进入主流。曾几何时,主张“民主社会主义”的桑德斯在美国政坛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色,2010年代他突然成为举足轻重的政治领袖。特朗普当选总统在以前也是无法想象的。

  特朗普及其追随者的目标是建立威权民粹主义和白人至上主义的政治秩序,以此取代业已衰落的新自由主义秩序。但是,他们已经遭到美国主流社会,尤其是年轻选民的抛弃。“Z世代”的崛起,意味着美国在经历一段时间的拉锯战之后,将会随着世代的新陈代谢进入新的政治秩序。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