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水位

　　有关男人身体的讨论愈发频繁地被推到公众的桌面上来。

　　时至今日，如果一个男人没有去过健身房举铁的经验可以说是惊世骇俗的；如果一个男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没有吃过某些增肌食谱可以说是不够成熟的；如果一个男人在挑选西装搭配时仍只坚定地选择黑色皮鞋可以说是不够完整的。男人，一种被认为生来就拥有了更多自由权利的存在，如今在那道倾斜的水位面前露出了有点惶然的表情。

　　很明显，现在的男人需要加把劲儿了，而且男人们也正在加把劲儿。这股劲儿，往往会被男人应用在抬头卧推或低头骑动感单车的时刻，在堵车的路上把车喇叭声响按得更暴躁的时刻，在打高尔夫时命令核心发力使得胯骨更稳的时刻，包括在与新同事交接的时候暗暗调整好掌心力度的时刻。直到在回到家之后，他蹲下来跟宠物进行对话时，松木味道的香水从腋窝里“噗”一声泄出来——到了那一刻，男人才会发现今天穿的衬衫有点紧了。

　　在这个被推搡着向前行走的社会森林中，男人常常会感到疲惫与自我怀疑，与此同时也偶发激情、野心内化、伴随着无常的自卑和自信，这种时候，想要找到一位情绪稳定的伴侣或许很难，但想要一个兼具陪伴、包容与表达的存在，那么时尚会在百货商店永远向你敞开胸怀。

　　时尚是什么？时尚首先是寄托了想象力的载体。譬如在路易威登2023春夏系列中，在这个承载了VirgilAbloh“Boyhood”创想的最后一个系列里，秀场中出现了纸船、积木、钩针、花卉、庞大音响等童趣元素，当那套浑身粘满纸飞机的黑色西服套装出场时，想象力便从二维来到三维，从平面进入立体，2023秋冬男装系列客座设计师Colm Dillane也在系列中加入了一套全身写满密密麻麻白色便签纸条的纯白套装，看起来像是对上个系列的呼应——但放大来看，上面则是团队成员用各自语言书写而成的家书。从某种角度来说，反而是这种对朴素情感的重视，才让想象力有了落脚点，令原本高处不胜寒的时装概念变成每个人都曾做过的飞行梦境，而在那个梦中，没有太多较劲，没有膨胀的压力，有的只是便签纸条上的心情日记，记载着一个永远有解的数学题。

　　其次，服装就像一具沉默的容器，能够盛下人的善变与立体。在时装设计中，像中性、雌雄同体、无性别主义……诸如此类的概念已经不胜枚举，拿Ann Demeulemeester举例，自1997年春夏系列秀场上开始出现男性服装（说起来她也是首先举办男女同秀的设计师之一），设计师Ann通过大量起用拥有着中性脸孔的模特，在设计上通过剪裁、轮廓、极简色彩抹除了性别的区分，将社会中的男性从历史赋予的角色中解放出来。“我觉得这是很棒的事情。”她说道。

　　所以，除了Ann Demeulemeester，还有Dries Van Noten，甚至Yohji Yamamoto、Comme des Garçon，到目前为止，当你在买手店里靠近这些商品区域，基本不会感受到那些正确的标签、刺鼻的定义，在这些对自身存在充满尊重的宽敞衣物中，能够感受到设计师传递出来的从容观点：衣服即便裹紧身体也可以情欲四溢，肌肉可以健壮刚强也可以充满阴鸷之美，劲道的灵魂无论是年轻或是衰老都值得被注目。尽管你不是David Bowie，但你依然值得被爱。

　　所以，今天的男人在做什么？男人们是否仍在竭力逞强、憋着不说、有病不医、坚持着社会习俗标准下的男子气概规范，认为过度表达等同于不体面吗？

　　幸运的是，现在我们的社会对于“有毒的男子气概”的讨论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不幸的是，能够诚实面对自我的感受仍是所有成年人的难题；幸运的是，现下也有越来越多出现在瑜伽教室里的男人、穿裙子的男人、留长发的男人、染指甲油的男人，不幸的是，其中有一些只是为了跟随商业化的流行。事实上，关于男性气质的流动，学者们已经讨论数回，且其讨论的目的也都是希望能够试图扭转人们对于男性的刻板认知，例如粉色一开始就是男人的专属色，17世纪欧洲王室的男性衣着比女性的要大胆华丽得多，然而对照历史，如今我们呼唤的已经不再是一种浅尝辄止的着装自由，而是男人应该被允许拥有情绪、展露脆弱。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即便是男装，也可以承担着某些恋物徒的属性，比如像Dion Lee在设计中常用到的圆环、搏杀、捆缚式的流苏，以及新型品牌Egonlab 在男装中加入的那些吊带袜、细肩带、大腿根部的镂空设计，再极端一些，Hedi Slimane所偏好的那种零号身材……这些充满着执念的服装要素常常会让人联想起一个有洁癖的、轻微偏执的男子：他会每天早上吃一颗水煮蛋；他会坚持服用掺入西蓝花味道的水果汁；他的内心交织着对于完美身材的渴望；他的生活习惯遵从着一种严苛的身体戒律；由于他的内心认为人际关系如战场，他的衣橱如同现代社会的作战制服；他会在每天入睡前坚持拍打面部100下，他的座右铭是自律即自由。

　　不过，不论今天的男装如何乖张，假如地球上只剩下一件衣服可以选择，男人一定会选择最实用、功能性最佳的那件衣服，这一点则是由市场决定的，是由男人的安全感决定的，是由G ·布鲁斯·博耶的那句 “男人的风格从未改变，因为男人从未改变”决定的。

　　因此至今仍有很多品牌在像进化精尖科技一样进化着男装的性能，无论是Craig Green那些建立在场景故事背后的科技面料，还是Ximon Lee那些悉心考虑的商业款式，抑或是A-cold-wall*的多口袋，总而言之，男人总是需要一件看起来无坚不摧的甲胄，而这些衣服的存在于他们眼中会像美式咖啡一样值得信赖、有效安全。

　　被寄予了想象力的时尚、承载了多面性的时尚、包容了恋物属性的时尚、让你踏实活在地面上的时尚，到此为止，自由的水位就在眼前，然而自由的度量模糊不清，到底哪一种最接近随心所欲？在反复揣度与试验后，他逐渐进入这个春季的睡眠期。一件褪色的毛衣、一些恰到好处的鱼尾纹、一天内攒聚下来的冷掉的阳光，这一天他不用工作，不用回消息，他窝在壁橱对面的沙发里，在入眠的一瞬间突然感受到肌肉很好，肥肉很好，孤独很好，至于自由，则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