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短暂休憩,还是长期发展?

  文/石悦欣

  过完春节,守静回到了湖南湘西山脚下的村子,这是她搬离秦岭山麓后的第二个隐居地。五年前,她和朋友辞掉工作,告别城市,来到山中生活。看云卷云舒,赏高山流水,抚琴喝茶,看书作画,舞文弄墨——这些都不常有,常有的是劈柴挑水、洗衣做饭、翻土犁地、除草种菜。

  “没当农民时觉得农民好苦,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腰弯背驼人憔悴。当了农民后,觉得……农民是真的好苦。”守静在自己的公众号中写道,“但这种苦跟城里人的苦不一样,就像白酒都烈,但各有各的味。”

  就像去赴一场约

  守静从小乖巧懂事,一直按部就班往前走。但26岁这年,她一个激灵想到,人生怎么能这么过?

  虽然才二十出头,她早已是一个“老失眠人”。她高中在寄宿制学校,住在十多个人的集体宿舍。晚上室友的磨牙声、呼噜声、梦话声此起彼伏……高二左右,持续的失眠开始了。

  大学期间,梭罗的《瓦尔登湖》逐渐成了守静的心之所往。清澈的天与湖,宁静的日与夜,就这样在她心里种下了一粒种子,山里隐居的想法渐渐萌芽了。

  毕业后,守静找了一份翻译的工作,天天敲键盘、盯电脑,有的时候还要加班。她尝试过许多治疗失眠的办法,吃药、吃补品、冥想……但还是经常瞪眼到天明,身体的其他地方也发出了紧急信号。

  “当身体三番五次发出危机信号时,我从接收到反思,然后醒悟——我要的究竟是什么?没了健康,其他还有意义吗?需要那么拼命地拿健康去换物质吗?基本生存所需似乎也用不了多少,多余的物质都在喂养多余的欲望……”

  索性就隐居吧。一起同行的两位,是和她有着十多年交情的好友,她们也认为没有意义的工作就是在慢慢地损耗生命,于是一拍即合,利用节假日的时间,寻找隐居的目的地。

  “就像是赴一场约一样”,瓦尔登梦真的实现了。

  隐居也不是岁月静好

  五年前的夏天,守静和两位好友扛着大包小包的全部家当,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来到了隐居地。山路蜿蜒狭窄,陡峭曲折,两旁密布着灌木荆棘,三人举步维艰。走到半路下起了雨,守静两次滚下了山,好在没受伤。

  终于到了家门口。这是一栋年久失修的土房子,孤零零矗立在深山中,主人十几年都不曾上山来看过了。把湿漉漉的行李拿出来晾晒后,她们就开始打扫屋子,砍竹断木,建造家具。

  收拾完毕后,她们便下山同房东签合同。谁都没想到的麻烦事来了——房东突然要求涨房租,从之前电话里谈好的第一年免费,后四年每年六百,变成了一年一千,一次缴清。

  这间房子本是守静和朋友利用辞职前的假期,走遍了终南山、秦岭和广东等地,寻了一年才寻到的,如今再寻别处更是难上加难。三个人又气又无奈,只能想尽办法选择折中方案。

  麻烦事还没完。一个老妇人怒气冲冲地用方言冲她们喊道:“你们要在这儿种菜也行,给一百块钱!”之前在这栋房子住过的一个老人也来了,指着黑乎乎的电线要一百元,因为这是他的……

  但同样还是这些人,之后却成了关系亲密的近邻,或是时不时来找守静闲聊,帮忙缝补衣服,或是带着自家种的枇杷、黄杏、蔬菜等送给她们。她们也礼尚往来,有时会送些村民们从未见过的网购品。

  “不少山里人都会对陌生人带着防备,甚至莫名的敌意。待到熟络后,他们发现这些外地人同山里人一样好相处,又逐渐把善意释放出来。”守静后来也渐渐理解了他们。

  贫穷不一定限制想象力

  守静她们晚上很少开灯。每天晚饭过后,她们就静静地等待着夜晚的降临,没有任何杂念地享受黑夜。

  黑夜中也可以做很多事情,她在漫天的星空下夜跑,或是伴着蝉鸣虫啼,在门口的草地上练瑜伽。双手合十,高举头顶,弯腰,劈叉,倒立,起身……在极度静谧中,守静感觉自己的细胞都在流动,练一会儿,再练一会儿,好像连灵魂都有了样子。就为这一刻,她觉得荒野独居也值了。

  守静的瑜伽是自学的,自己拆解动作,在纸上一个一个画瑜伽小人图,照着练。“实际却是因为穷,没有Wi-Fi,跟着手机视频练,太耗流量了。”守静调侃道。

  结束运动后,身上已经冒起了汗,正好赶紧洗个澡。夏天倒没什么,难的是冬天。屋里没暖气也无空调,感觉寒风从身体钻进钻出,守静就这样切身地体会到了“寒风刺骨”的真正含义。

  她们吃得也很简单,很少吃肉,也没有太多的调味品,一来因为下山买肉麻烦,且没冰箱不易储存,二来因为没有收入,要全方位节流。

  但穷并不一定限制想象力,也可能“迫使”她们做不同的尝试,从而打开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她们摸索出了一些“黄金搭档”。比如用西红柿或者橘子来代替醋,不仅有醋的酸味,且有它们自身的清香,还为菜增添了一抹色彩。诸如此类,还有很多,如用清甜的胡萝卜或洋葱代替白砂糖做糖醋鱼、用月季花代替玫瑰做冰粉、用自己腌的纳豆代替酱油……“其实大自然的味道已经足够丰富了,我们缺的不是味道,而是一张慢下来细细咀嚼、静静品尝的嘴。”守静总结道。

  极简生活

  每顿饭从种植食材起,都是由守静和朋友亲自完成的。她以前看到“好吃到哭”这个表达,总是不屑,“那些好多都是噱头,但自己种出来的粮食,吃起来却真的有哭的冲动,那是一种来之不易的感动。”

  要想吃上亲手种的菜,就得进行开荒、翻地、播种、移栽、浇水等一系列工作。仅翻地一项就是个大工程。常常下地不一会儿,手掌心就起泡了。几天下来,泡被磨破,磨破了又起新的,一个星期后终于磨出来了茧,糙是糙了点,但至少不会轻易起泡了。往后这双手,洗衣、割草、挖地、提水、劈柴,无所不干,也就更无法看了。

  “世人关于隐居种种美好想象的幻灭,或许就是从纤纤玉手被毁的那一下开始的。然而,无论何种生活,再浪漫再美好,都有其代价和苦楚,但也正是这代价、这苦楚,才让亲手编织的生活弥足珍贵。总之,选择了远方,就风雨兼程,选择了种菜,就继续挖地吧。”

  山上做饭也不容易,连自来水都没有。拎两个桶去几百米开外的山涧里提水,提上两大桶水,上陡坡、踩石阶、跨门槛,到家后已是气喘吁吁。厨房里也没有水槽、煤气灶、电磁炉、高压锅……在这样简陋的厨房做饭,所需时间五倍于城市厨房。“但无论如何,只有能经受住前面鸡零狗碎的烦杂,才能享受最后饕餮盛宴的美味。柴火锅炒出来的菜,是真香。”

  当然,并非所有简陋的环境都让人乐在其中,有时是真真切切的痛苦,比如冬天早上洗菜切菜时,手指冻得钻心地疼,伸都伸不直。痛则思变,后来她们索性把早餐去掉了。为什么一定要一日三餐呢?本以为会饿得受不了,结果却发现足够了。

  隐居的五年,她们搬了两个地方,都是家徒四壁,除了几口锅和一个烤箱,什么家具都没买过。她们的生活主要靠积蓄,没有什么收入来源,所以能自己做的就尽量不买。“穷人并非没资格隐居,反而自然地过渡到了极简生活,了解了哪些才是生命必需品。”守静说。

  守静不认为隐居就是躺平。“如果勤勤恳恳、自食其力也叫躺平,那躺平可能比站着,甚至跑着更累。我认为只要没有放弃对生命的探索和精进,任何时候、做任何事,都不能叫躺平。”

  在她看来,人生不是一个不停搭积木、只要一直增加就持续幸福的过程,也不是只要有财富就能一切如意的私人订制,而是有取有舍的精神和感官体验之旅。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拿健康换钱是不可取,但没办法,大家不都这样吗?”“按部就班结婚生子有什么不好,大家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每次妈妈都这样劝守静,她常无奈地回道:“‘大家’到底是何方神圣?跟我有什么关系,以至于能如此左右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决定?”

  守静本就生在农村,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只有过年全家才能团聚一次。守静和父母的关系算不上太亲密,但为了隐居这件事,守静曾经也跟父母周旋了很长一段时间,父母的态度经历了坚决反对——无奈接受——支持的过程。

  守静并不拒绝结婚生子,但她觉得目前更重要的事还是着眼于自身。

  有人问她,父母辛苦供养你上大学,你却归隐乡野,何以为报?对此,守静也曾羞愧过、自责过,但如今,已经有了答案。“好的报恩并非牺牲自己成全父母,而是把自己活好、活明白的同时,力所能及地帮助父母获得思想上的觉悟,让他们也活得通透明白,不再一直为已经成年的子女操心。因此我不会为了满足父母的要求而牺牲自己,做自己想做的、能做的、该做的,如果父母还是反对,那也没办法了。”

  守静的报恩方式是“按需分配”,而不是一味地去顺从。她每年回家一两次,帮他们做做家务,给他们普及健康知识,送他们精心筛选的医学书籍。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守静觉得隐居的日子像是开启了倍速,明明感觉才过一年,转眼五年过去了。

  她不认为自己是在浪费时间,而是在休整、思考、磨刀。“有人在挣物质,有人在挣健康;有人在存金钱,有人在存生命。没有快慢,甚至也无对错,选择不同而已。我很敬佩十年磨一剑的耐心和毅力,这是一种不急不躁的智慧,我需要,这个时代也需要。”

  “至于以后的日子,可能等我身体和思想都达到了理想的状态,就会选择回归城市,如果在农村能够找到一条可持续发展的路,可能就不出山了吧。”守静说,“违背自己的意愿去按部就班地活,就是对生命的辜负。”

  摘自《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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