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决定自救

  1

  从小,我就是一个容易焦虑的人,一定要在周五晚上把作业写完,否则即使在儿童乐园,未完成的作业也会像警报声一样在脑子里嗡嗡作响,让我一刻也不得安宁。

  也是托了焦虑的福,我始终像一个扭紧了发条的玩偶,用尽十二分气力往前冲。所以我一路顺遂,考上名校,进入大厂,拿着高薪。父母在聚会时会被邀请分享教育经验,同学会说“你是我们中混得最好的一个”,而我知道,这一切的代价,是我极少感觉到快乐、松弛,稍有松懈,焦虑感就会像个无情的甲方,对我重拳出击。

  我本科毕业就顺利拿到一个大厂的录用通知书,那是一个很大、很出名的公司,周围的人听到公司名字会竖起大拇指,而我也短暂地被这种成就感包围,整个人飘飘然,对接下来要面对的狂风骤雨一无所知。

  我入职的部门做的是一块新业务,在HR口中,“这块业务刚开展不久,有很大的前景和发展空间,新员工能快速成长。”但凡有点社会经验的职场人都知道,这意味着,工作量巨大。

  入职第一周,我知道了一个词叫作“跑步上岗”,即使我对业务的了解并没有比量子纠缠更多,也不妨碍我已经成了一个模块的负责人,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工作消息和无数个截止期限。

  在有限的时间里处理无限的信息,是每个大厂人都要面对的难题。

  在入职3个月的时候,我“幸运”地迎来了年底的KPI冲刺时期,其中一个核心工作就是分析业务进展、制订攻关计划,每周三向业务大佬汇报一次。

  以前我一直觉得压力大到脱发是一种夸张的艺术表达手法,直到那段时间频繁堵塞的下水道验证了这个事实。面对着海量纷乱的数据、紧迫的时间、复杂的业务逻辑、会上领导的挑战和质问,我的发条上得更紧了。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来得很快。

  那天是我连续加班到晚上11点的第4天,早上起床脑袋像灌了胶水一样发木,四肢沉重,而我要写一份给二层大领导的业务报告,下午4点前必须发送。在我手忙脚乱处理数据时,不断有电话打进来。我勉强在下午3点50分完成了报告,头脑已经失去了思维能力,匆匆赶在4点前发送了报告。

  我躲进厕所,想喘口气,刺耳的电话铃声又响了:“你发的是什么玩意儿?好几个关键数据都有问题!但凡检查一遍都不至于错成这样,你到底怎么回事……”耳边传来主管暴躁的吼叫声。

  王小波曾经形容人会慢慢变得像“受锤的牛”,当时的我觉得自己就是如此。

  活力和热情慢慢被抽空,醒来和睡去的界限变得模糊,后背发紧,头脑昏沉,外界一点微小的刺激就会让我像一只应激的小猫,感到惊恐,焦虑、沮丧24小时环绕着我。

  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我的思维能力严重退化,一封简单的邮件要反复修改措辞,才能表达清楚意思;阅读速度变得极慢,刚读完下一句,就记不清上一句……

  2

  身体在不断发出各种求救信号,男朋友也觉得我越来越不对劲。在他的鼓励下,我挂了精神科门诊的号。

  我心情复杂地去了医院:一方面,陷入深渊的我迫切希望有人能拉我一把;另一方面,我不愿承认自己真的“有病”。因为我清晰地记得妈妈在谈起朋友的孩子得了抑郁症时,满脸的不屑和鄙夷,认为那是懦弱和逃避的表现。

  但求生的本能还是压过了羞耻心,我比挂号时间提早1个小时来到医院。我鼓足勇气,把自己内心支离破碎的情绪与痛苦一点点倾倒出来,向医生描述这种寄生在我精神上的病毒,是如何不断吞噬着我的灵魂的。

  “很典型的抑郁症状,你已经是今天的第4个了。”医生面无表情地下了初步判决,接着开单子让我去做测试。

  测试完成之后,医生交给我一份报告,临床诊断结果一栏写着“中度焦虑和重度抑郁”。我像一个等待许久最终被判刑的囚犯,既释怀又绝望。

  我不用再为自己的“不对劲”而感到恐慌、自责,我只是病了。但同时,这个病似乎很难得到周围人的理解和包容,妈妈说“现在的孩子真是娇气”时不屑的表情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医生给我开了3种药,早中晚都要吃,一天也不能中断,每个月要来医院复查一次,调整药量。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硬着头皮去上班,竭力维护着“正常人”的形象,我不想努力经营了二十几年的体面生活,被一朝击碎。

  那段时间,我在工作上给自己定的唯一目标就是——不要犯错。即使如此,对当时的我来说,也要耗尽我仅存的心力。

  我晚上辗转反侧,看着天亮,也依旧要在7点起床挤班车。白天身体紧绷,思维迟缓,但繁杂的工作扑面而来,在跟同事开会时,我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理解他们的意思,轮到我发言时,往往词不达意。

  同事聚餐更是我的噩梦。看着觥筹交错的人群,听着一阵阵欢声笑语,我却像一个局外人。在热闹氛围的映衬下,我更觉得孤独、沮丧。用尽力气强颜欢笑,让我在每次聚会后都精疲力竭。

  扮演一个“正常人”,是我每天都要面对的巨大挑战。我无数次下决心跟家里人坦白,辞职让自己喘口气,但一想到可能随之而来的流言蜚语、不理解和谴责,我又无数次地退缩。人在最绝望的时候,反而被激起强大的求生欲。在一次深夜情绪崩溃后,我决定开始自救。

  我开始阅读大量的心理学、医学相关的书籍,试图找到一个答案。我严格按照医生的要求吃药,每月复查,不管刚开始的副作用有多么猛烈。我花大价钱去做心理咨询,对这个时候的我来说,如果能买到快乐,我愿意倾家荡产。

  “你现在感受到的这些痛苦其实是身体发出的求救信号,告诉你现在的情绪值已经被透支了,你需要更关注自己的感受,爱自己,不要再过度消耗自己的情绪。就像如果你的腿受伤了,一走路就会痛,那你自然就会选择好好养伤,不去做剧烈运动。”

  心理医生的解释让我陷入沉思,如果说每个人情绪值的初始值都是100,那我现在无疑已经是在血条亏空状态了。我开始细数自己的情绪是怎么被耗空的。

  上学时,我考了90分,会因为被扣掉的10分而耿耿于怀;跟朋友一起去吃饭,虽然对日本料理心心念念了很久,但只要朋友说想吃火锅,我就会立刻妥协;工作后,做的报告受到同事的高度肯定,晚上睡觉时依旧会反复回想哪里可以讲得更好。

  我似乎总是对自己不满意,总是优先满足他人,总是能看到一件事情最糟糕的地方。如果说能按内耗程度颁奖,我应该是当之无愧的“内耗达人”。

  3

  发现问题的下一步是解决问题,我决定开始改变,改变的第一步就是,变得“佛系”。

  我所在的大厂,每半年考核一次,A是最好的绩效,只有排名前20%的人才能拿到,我们称之为“火车头”,与之匹配的是丰厚的年终奖和各种激励。于是,“A”就像一根吊在面前的胡萝卜,诱惑着大厂人不知疲倦地往前跑。在我以前非黑即白的价值观里,拿不到A,就是吊车尾。但是在被抑郁症折磨得体无完肤之后,我决定自救。

  我的第一个行动就是,按时下班。

  不管领导在不在,工作有没有完成,我都会准时在6点30分收拾好东西离开。这在大厂所引起的注目程度,跟穿吊带上班不相上下。

  同事会偷偷问我,你是不是找到下家了?领导会在例会上,反复强调项目的紧迫性,再补上一句:“年轻人就算活干完了,也可以在公司学习,早早回家有什么事情做呢!”

  我依旧坚持准时下班,但会在白天的工作时间里高度专注,跳过相关性不高的会议,集中处理杂活,尽量不刷手机。我发现这样下来,即使不加班,我的输出也并不比之前的少,领导也不再对我有太多苛责。

  第二个行动是,停止跟别人比较。

  以前我会频繁查看同时期进来同事的职级,打听他们的绩效薪资,通过对比来确定自己的位置,一旦知道自己落后于人,就会焦虑不安,再反向激励自己。决定改变后,我不再关注这些信息,即使知道有人又“起飞”了,心里也很清楚他们所支付的代价,在我新的价值体系里,这是一种绝对的溢价。

  第三个改变是,明确了工作的意义。

  在大厂,绝大部分人是为了保证巨大机器顺利运转的“中间件”,产品要改一个按钮的颜色,在小公司可能是5分钟的事情,在大厂,需要经过一系列的会议、评审流程,甚至可能要跨部门,需要多个人的对接、传达,等真正改好上线,1个月就过去了。

  以前我经常感到沮丧和无力,因为作为一个有主观能动性的个体,能改变的事情太少了,这些冗长烦琐的流程,像一个个枷锁,把我禁锢在狭小的空间里,“我做的事情到底有什么意义?”是每天都会蹦出来的灵魂一问。

  现在,争取更多的闲暇时间,并且有足够的金钱来支撑随心所欲的生活,就是我的工作目标,其他的,一律作为“画饼”处理。

  这是我在大厂工作的第4年,患抑郁症的第3年,决定自救的第1年。并不像励志故事里那样,我没有战胜抑郁症,也没有开启全新的灿烂人生,我依旧在大厂里,每天吃药,定期做心理咨询。

  但我开始能够感受到快乐了,愿意周末大费周章地打扮自己出门约会,阳光灿烂的天气让我觉得生活真美妙。我也能够接受自己的普通和失败,绩效没拿到A依旧睡得香甜,项目失败了也能吃两碗饭。

  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文/秋秋(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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