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起鸟落

  • 来源:清明
  • 关键字:鸟,大雁,暖意
  • 发布时间:2024-03-22 21:39

  陶沙岸

  随着阵阵雁鸣,我抵达东洞庭湖湿地。

  我在地上行进,空中飞翔着排成一线的大雁,举目四顾,皆是灰灰的底色,一直涂抹至空中的雁阵。雁融入天宇后,我的视线跌落到地面。

  正值雨水。冬天尚未走远,日头欲出未出。洞庭湖袒露出灰褐的胸膛,一汪汪水泊闪着灰白的光。这灰色像是散布在水面上的银鸥。虽密密麻麻地漂浮着,它们却多是安分的。些许的游移令静水漾动,波光生辉。阳光穿越雾霾,折损了艳色与暖意,变得寡白而柔弱。

  日光有些散淡,终究是洒下来。堤岸随之泛起喧哗,湖上的空气也开始动荡。原是防洪大堤,现作为步道与观测点。木栈道铺在堤脚,让人尽可能贴拢鸟。然而,我知道,鸟的灵魂高悬在天空,它们远离人类。堤上竖一排高倍望远镜,长长的筒管冲着大湖。人们挤过来,争相把自己的瞳孔贴上镜片,眼光通过长筒,折射进洞庭湖深远处,窥伺鸟的一举一动。水面、滩涂与洲岸的黑鹳、白鹳、夜鹭、白鹤、潜鸭、鸳鸯、白额雁、秋沙鸭、反嘴鹬、小天鹅等,不知自己已经成为流动的风景,更无从知晓人们为它们划定了保护边界,量身定做了一个唤为“观鸟”的节日。它们是众目睽睽之下,最为淡定又自由的鸟。或浮游或歇息,遍布在湖中,只可远观不可近玩。梳理羽毛者有之,休眠者有之,交颈亲昵者有之,全然忽略了安置在水岸湖洲中日夜旋转扫视的摄像头。四面八方的人拖着长枪短炮,专为它们而来,千里迢迢,表达对鸟的亲昵,赴一场关于鸟的盛事。即使连一片羽毛也不能带走。

  在东洞庭湖,我目睹了鸟群豪壮又奇崛的起落。

  也许是水洼边一对苍鹭的突然亮翅,扇动了安闲于水泊中的银鸥。水面猛然卷起一阵风波,数千银鸥一齐冲向天空。这是何等气派啊!旋风骤起,水泊摇动,气流翻涌,啪啪作响。飞翔的银鸥并不远离,而是忽高忽低,忽远忽近,齐整如一,心有灵犀。一如波涛起伏,澎湃不息。它们扭动、旋转、凸显、隐遁,队形瞬息变幻,恰似我电脑屏保的三维曲线。它们是一个阵营庞大的合唱团,清亮悦耳,和声婉转,一波一波四处鼓送。这,即是传说中的鸟浪吧。

  旋风般的银鸥团队,眨眼飞入广袤的洞庭湖中央,如昙花一现,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湖滩归于寂寥,水泊恢复平静。唯有湖中心的水仍在流向天际。时有喧哗骚动,时又默然不语,一千年、一万年了,也未曾停息。此时的洞庭湖似一幅水墨画,历经沧海桑田,这就是它永恒的面貌。

  原本,鸟才是这天地自然的精灵。没有鸟展翅的蓝天是空洞的;没有鸟漫游的大地是呆滞的。

  三只大雁正飞过头顶。“嘎—嘎—”的鸣叫断断续续,似乎有些急躁,有些悲伤。这鸣叫从我脑海深处慢慢渗出,又似一支响箭直穿心灵。它们飞得不高,能分辨出翼展的大小。队形也稀拉,落在后面的那只明显偏小,也许是一家三口吧。它们从西北面飞来,飞过采桑湖,飞过六门闸,飞临东洞庭湖浩渺的天空。它们是开启了北归前的试飞吗?风是不是知道它们来自哪里?飞越了多少重山水?它们的祖辈是否曾飞经我的村庄?

   那些灵魂被饥饿吞噬的日子早已远去,猎人早在许多年前就退出江湖,大雁已成为保护动物。站在岸滩上的人,隔着水泊凝望水中与彼岸的鸟群。近处,浅水上的薄冰正在慢慢融化。年复一年,数百种候鸟聚集于东洞庭湖。如果我是一只当年的大雁,我想象不到如今的日月。

  大雁有大雁的向往。

  大雁不是鹏,当然不会“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然则,鸟皆会迷恋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感觉。因为,灵魂需要高高在上。千万里迁徙,是候鸟代代相承的宿命。八月里来雁门开,雁儿脚下带霜来。谁又能知道,正飞过我头顶的这三只雁,是什么促使了它们南迁的第一次起飞?漫漫迁徙路,并非庄子笔下的《逍遥游》,期间无数次的起落,会不会如“春眠不觉晓”的我们,慵懒在床上,久久不愿起身?

  我想起了生活在北极的藤壶鹅。为了躲避天敌,藤壶鹅将巢筑在一百二十多米高的悬崖上。悬崖峭壁上光秃秃的,成年藤壶鹅不会喂养刚孵化出来的小藤壶鹅。为了活下去,小藤壶鹅只能在出生两三天后就冒死跳崖,寻找食物。刚出生的小藤壶鹅没有坚硬的翅膀,没有翎羽,不会飞翔,它们从悬崖上跳下,等同一颗石子的跌落。事实上,藤壶鹅从蛋壳里露头,生命便进入了倒计时。它们唯有无惧生死,纵身跃入一百二十多米的深谷,以求得一线生机。第一次的起飞,就可能成为血腥的落幕。这是每一只藤壶鹅的必经之路,也是所有鸟类中,最为悲壮的。

  科学馆的橱窗里,一只只鸟伸展双翅直挺着,依然保持飞天的姿势。它们头喙笔挺向前,脚蹼径直朝后,一副挣脱羁绊奋力飞翔的模样,却不可能像正飞临东洞庭湖的这群天鹅,阔大的双翅扇动,天鹅的鸣叫在巨大的天幕下酝酿回旋,声震九霄。待接近发亮的水泊,它们降低高度,盘旋一圈,在领头天鹅的带领下,翅膀呈水平伸展,一动也不动,纷纷从无形的滑梯上溜下,在接近湖面的时候,双翅轻轻扇动几下,脚蹼划起一路水花,优雅地降落到水面。

  无论如何,我还是想化为一只鸟,一只随着季节更替不断迁徙的候鸟。秋风渐起的时候,我就启程,向着南方,穿过云霞,飞越河山。就这样,让我的岁月,哗哗流淌在旅途上。

  遇到心仪的所在,我便降落,在那里虚度一些时光。可我仍要向着目的地飞翔,在蓝天下想唱就唱。凄风苦雨,左右不了我的方向。

  我要无所顾忌地在大地上漫步,在天空中翱翔。当身边繁花似锦,我便该重回北方。我掠过江湖,俯瞰城乡,最欢喜与春风一道地老天荒。起起落落是我迁徙路上的常态,每一次落下,都是为了又一次张狂。也许,有一天,我的身影消失在迁徙的队伍里,你不用奇怪,不用悲伤。当你抬头遥望,我的灵魂正站立于每一只飞翔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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