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羽:世界的驻留

  • 来源:中国摄影
  • 关键字:世界,驻留,个性
  • 发布时间:2024-04-06 17:04

  摄影/付羽 文/姜纬

  2023年3月,我在北京的付羽工作室看到桌子上一沓照片,其中有几百幅银盐写生的小样。写生、银盐,遂有了《银盐写生》,这是付羽对自己这些照片的命名。付羽觉得“写生”很重要,绘画史上一些艺术家,他们创作巨幅作品时都有较长的时间从事“写生”。但“写生”不能简单归纳为一种前期的准备,“写生”和巨幅作品同时存在,相辅相成,在当时是艺术家留给自己的“私房作品”。因此,“写生”往往更灵动、更个性,也更值得回味。

  然而,这些还不足以形成付羽心目中的“写生”。只有在“写生”之前加上“银盐”,才能较完整地体现付羽的摄影脉络和体系。“银盐写生”,是他的孤高和自洽。付羽坚持运用暗房银盐方式,并非单纯的技术表现,而是基于他对于摄影历史和摄影美学的深刻领悟,其中有不肯妥协的东西在“翻腾”。他这些照片来自生活,却有某种创作性的差异。他的照片为我们展示了一种实际生活总是难以甚至拒绝给予的图景和秩序,只有摄影具备这样的技术能力,摄影师由此把自己私下着迷的东西具体化。

  摄影的物质感在暗房银盐中尽显无遗,带给人们更多的感官和更进一步形而上的感受,更近地触摸到摄影。摄影史上许多杰出的照片来自暗房银盐,它们是文明馈赠的礼物。平常日子,当有人问“你做这些照片有什么意思”时,摄影师恐怕难以回答,但在夜阑人静、乐此不疲之时,他或许发现,世界上各种接近真知的努力都有对实在的追索。

  付羽曾经说过:“我实际上并不确信我的东西是作品,不确信我会比这么长时间内的那些从事摄影的人更聪明,所以有时候因为这种不确信,更依赖于肯定我能相信的东西,比如说材料上的,这些东西是已经确定的,就是遵循它,不让自己那么慌,挺踏实的,让自己确信。”人的精神在理想和生活之间存续、自证的过程和结果,总含有自我价值的彰显—在忙忙碌碌、怨天尤人、随波逐流的人群背后的孤傲。是“信”,让他作出了个人对于时代的回应。

  与此同时,付羽又知道“信”是多么不可信,他郑重其事地想象和创作“信”的可能性。在他那里,这种可能性恰好与一种语言的可能性相配:照片久经修炼的美好样子。一个尤其需要慢的时代,需要古老的心态,遥远的心思,摄影师的心智能力起着决定事物形态的积极作用,摄影师的个性则表现为语言与事物之间无穷互指却又不可化约为单一对应关系的张力。

  事实上,摄影师打量地点和景物的时候,它们就已经置入一个可理解的视觉关系中了。照片中的一面墙,几片树叶,散落一地的果实,河谷的冰锥,捆扎的铝罐,倚在塑料棚架上的秸秆,水洼里瓶子的微妙光斑,都不再是它们本身,而是确信、确立的视觉。我必须承认,也必须指出,理解这种关系需要基础。一幅照片不像一条顺行的路,它更像一幢房子,人走进去东张西望,找到喜欢的地方,琢磨房间和走廊如何相互关联,风景如何通过窗口而改观。那幢房子,那幅照片,每次总能看到更多的东西。照片会完善我们,如果有心,有能耐,我们的生活将打开,走出来成为另外一种人,体验照片成为我们变化的经验。

  付羽的“写生”,是关于生活、人性、美在一个摄影师的语言生命中的唤醒,同时也对我们共处于其中的世界表达了肯定。这不是一个带给人观念冲撞和视觉震惊的特别世界,而是一个基本的世界。今天,我想,人人都很容易想到,我们在知识影响下被激发的自我主体化的意志,常常是“建构”的。付羽并没有执着于一定要表达出什么反建构的观点,他看向世界的目光平静欣悦。

  这目光本身,代表着语言的分寸。对幽微深邃的情感和景物的聚焦,竟然那么隽永耐看。节制、澄澈与舒缓,主宰着付羽的技艺,也主宰着他的创作态度:一种忘我的、完全无用的专注,始终指向沉稳自如的心灵。

  罗伯特·洛威尔(Robert Lowell 美国著名诗人、散文家、翻译家)在献给挚友的诗中对此有所描述:“你是否/依然把词语挂在空中,十年/仍未完成,粘在你的公告板上/为无法想象的词组留出空格与空白/永不犯错的缪斯,令随意之物完美无缺?”

  近十年时间,付羽开车跑过许多地方拍摄这些照片。我反复阅读,脑海里渐渐形成他旅行的“地图”。相较于旅行本身,吸引他的是这些人类行踪的地带,和这些地带上的景物赋予观察者的发现的期待。还有哪儿更适合一个严肃的观察者从事对“地图”的内化,思考空间与见识、历史以及所感受到的一切的关系?

  这就是付羽的“银盐写生”。从十几年前的“银盐习作”到目前的“银盐写生”,他的摄影语言没有实验性质的嘈杂。摄影的确有非常开放的可能性,摄影师从中进行选择。材料的取舍非常困难,与许多事情有关,不只是品位问题,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选择在创作起步之前就已经开始了,是摄影师本人生活和历史的一部分,而且不被“完成”。

  付羽对于银盐纸基材料的选择,就因为材料自身含有展开的空间,好就好在它是四通八达的。四通八达是此物本身内含的性质,但摄影师也要有意识地去响应这种性质,有能力去创造性地创造出来才行。天工开物,假借人手,所以物中有人,有人的性格、遭遇、修养、技巧、慧心和神思。这些因素综合外化,变成有形的意义之物。这种缓慢而从容的滋长发挥,避免表面化的轻浮速成,从而造就照片的耐看。所有这些都有效地提升了付羽摄影画面的格调,照片不再仅仅是机械地描摹,而以心匠自得为高,在摄取对象的骨相与质地方面,有着充沛自如的表现力。

  付羽仿佛很坚决地投身于他眼前的世界,并不质疑其中的信息,以至于我觉得,他虽然一直在处理看似微小的题材,照片的面貌却并不死板,而是尽可能提供了他所能提供的准确且多样的描绘。这样的状态,导致付羽的作品,没有完全被他自己塑造成时代的烙印,而是始终在丰富时代的题材和情感方式。

  世间自然万物成为“对象化”的事物,有一种交流,一种相互予求,存在于付羽的照片与其周围环境之间,把我们从现世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让我们能感应缓慢微妙的、逐渐变幻的时间和空间的径流。

  在一般观众眼里,付羽总是有意无意被认定为传统摄影模式的回响和余绪,但“传统”或“当代”在摄影中的交错影响比我们所知更为复杂。付羽的摄影实践在美学上确实有一个不断的回溯和凝聚的过程,从广义来看,凡是能够提醒我们关注到照片本身的拍摄,或是与前人作品之间关联的,都可以认为具有元创作的性质。这样的创作不只是一种“互文”,也将每一幅照片的经验和图像秩序,实现了某种嵌入或敞开、悬置或凸显。自足的观看才有可能取代纵深性的认知,视觉意义才可能替代象征意义。付羽之所以要去拍摄一幅照片,更多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题材表象或景物本身,而是要呈现在题材或景物之上的发现,表达自己对它们的视觉化理解。摄影作为视觉艺术介入时间和空间,更重视个人经验和提炼,语言不是认识世界的事后描摹,相反,语言结构决定了认识的模式,主体即是来自语言的构造。就其质地而言,付羽的每一幅作品,题材或景物自身就是语言,并揭示了充分构建起来的“存在”,这在付羽看来,才是“牢靠”的方法。

  “银盐写生”注定是一个言之及物、言之有物的过程,付羽要发现对其不断展开的材料的适宜运用方式,内省和想象性的慎思,迫切与必要性的锻造,以实践并且实现支配性的风格规范,去映照镜头里那些能够触及他独特感性的天地万象。照片呈现了一种将外在世界于个体心灵中内化的视角,目光串起地点和景物,以精准的视线缝纫起“地图”的碎片—那些线头打着结的地方就是关键事物的栖身之所。我们跟随付羽一起凝视转瞬即逝但仍然有所照亮的深处,全部的诗意在于观察者目光的结点。

  一幅照片,是一个语言的例证,以这种方式,摄影成为向前跋涉的路程。向着什么?向着微微敞开的事物,可倘佯的地方,可接近的现实。万物皆似新生,万物皆由心生。我认为,世界就是这样驻留在一幅照片中的。

  姜纬,摄影评论家、策展人、出版策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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