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是华尔兹
- 来源:视野 smarty:if $article.tag?>
- 关键字:《楚辞》,华尔兹,创作 smarty:/if?>
- 发布时间:2024-10-26 14:44
蒋勋
提到到《楚辞》,一定想到屈原。一般人认为《楚辞》就是屈原写下来的诗,这样解释也对也不对,因为《楚辞》中其实包含两部分不同的内容,其中的《离骚》基本上是屈原自传体一首长诗,描写他的祖先是谁,生长在哪里,他自己性格、生命的状态;《楚辞》的其它部分,比如说《九歌》,是很多神话故事的描绘,有东皇太一、云中君等,可能是当时楚国民间本来就有祭祀的歌词,而屈原只是一个修改者,因此《楚辞》可能是屈原的创作,也可能不完全是他的创作。
相对于北方的文化来说,楚国是一个比较年轻的民族,个性比较强烈、爱恨分明、较多梦想构成楚文化的特色。《诗经》中的大部分民歌的内容都和现实生活有关。
《诗经》对民间的影响大过《楚辞》,《楚辞》比较接近一般人认为的文人文学、贵族文学,用字比较困难所以理解上比较不容易。《楚辞》有比较浓烈的情感,比较激情。《楚辞》和《诗经》各有所长,结合平衡起来才有后来的诗歌发展。
《诗经》是古典,《楚辞》就比较浪漫,《楚辞》出现了很多跌宕的东西。譬如屈原这个诗人,我很少看到像屈原这样如此爱美的男诗人。我们那个年代跳舞分两类,一个是布鲁斯( B l u e s ):四步舞,节奏是“蹦恰蹦恰……”;一个是华尔滋:“蹦恰恰……”三步舞,你会发现《楚辞》是华尔兹,你会发现三步的最后一步是旋转是踮脚。
所以你如果读《诗经》会四平八稳,你读《楚辞》的时候整颗心都飞扬起来,里面充满浪漫和梦想,充满对美好理想的追求。所以这个诗人最后是带着他的梦想跳到河里自杀的,他的绝望是他的所有浪漫热情在现实里得不到任何回报,宁可怀抱孤独走向死亡。
南方文学中诗的美和北方是如此大不同,北方要求生命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能够走向平稳中庸的路。小时候父母总是希望我们做人四平八稳,因此表示他们不赞成小孩子念太多《离骚》,因为里头太多感情的激荡,因为表示他也会担心有一天这小孩会穿戴着一身花的衣服……
《楚辞》刚好是三,平衡了二的呆板,就像这社会如果都是四平八稳的人,会有点无趣,因此需要有特别的人,像是梵谷这种画家,贝多芬这种音乐家,他们是非常特殊的生命型态,因此我们会看到他们带着浪漫将生命整个燃烧起来。
汉语诗应该要追求到两千年前的《诗经》和浪漫文学的《楚辞》。可是我们面临一个矛盾,究竟我们该追求的是四平八稳的《诗经》还是浪漫的《楚辞》三的飞扬。四平八稳就是每一次段考都考得很好,生命永远没有意外。《楚辞》就像我们生命中会面对的冲突,如果连向往都没有了,也蛮无趣的。而这两者陪伴我走过年轻且矛盾的青春岁月,也让我两难。在《楚辞》中,我很喜欢《九歌》。《九歌》是《楚辞》篇名,原为传说中的一种远古歌曲的名称,战国时期楚人屈原据民间祭神乐歌改作、加工成为格调高雅的诗歌集,共1 1 篇。如果说《诗经》表达的是农业社会里田陌当中那些男男女女的爱恨情愁,那么《楚辞》表达的则是古代部族对大自然的敬畏。
《九歌》中的《东皇太一》和《东君》最初是合在一起的,讲一个戴着面具、身体魁梧的男子与一个女巫之间的关系。《九歌》最早是祭祀仪式中巫和巫之间的对唱,而且通常是男巫和女巫之间的对唱,即湘君与湘夫人。要演绎《九歌》,最困难的地方是不太容易知道哪一句是谁的台词,因为《九歌》不是叙事,而是巫和巫的对话。我们不应该被所谓注释限制住,而是要从字面上去感受。比如《东皇太一》和《东君》里用了很多文字来表现光线,表现创造的力量,表现伟大的精神,我们能够知道这是创造之神;而《大司命》中用了很多阴暗、困顿的句子,来形容生命的衰老,讲的主题是死亡。
其实,《九歌》讲的是人生必须要面对的几个重要因素,比如爱情,比如死亡。从这个角度重读《九歌》,也许能够摆脱章句带来的困扰。《诗经》的章句并不难懂,可是《楚辞》读起来却困难重重,因为它有太多特殊的词汇和形容,总喜欢用夸张浪漫的词汇去营造一个画面。比如讲到旗子,就会用“蕙绸”,这是用兰花的叶子编成的旗子,其实是在讲旗子的漂亮,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属于南方华丽文学与屈原个人个性的描述。
读《离骚》的时候,我常和朋友讲,你很难相信一个男性诗人怎么会爱美到这种程度。《离骚》是屈原的自传,你能感觉到这个诗人头上戴着花,身上也戴着花,他一动,蝴蝶都跟着飞来了,炫耀铺张得不得了。这就是屈原的个性,也是楚国的文化特色,它的装饰意味特别浓,辞章特别华丽。
我在读《楚辞》的时候,通常会让自己被一个氛围包裹。比如东皇太一和东君给人的感觉是太阳升起和人们繁衍与创造的力量,生殖的意义非常强。东皇太一的“一”是一切创造的起源,宇宙酝酿的原始力量在这个部分当中爆发出来。如果东君是一个男性之神,东皇太一则可能是男女合一的双性神。很多神话当中都有双性神,同时具备雌性与雄性的力量。我希望大家能对中国文学史持一种审美态度,而不是注解态度,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去发现《九歌》感动我们的力量。
那我们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大家觉得《九歌》还活着?云中君的美是早期人类在观察云的流动时得到的体会,《九歌》对云中君的描述充满翩跹和流连,讲的是云飘忽不定的美,讲的是云的速度、流转和变化。今天,我们是不是能把对云中君的欣赏变成对街上穿直排轮滑鞋的小孩的欣赏?他也有云一样的速度,也可能翩跹,也可能流连,可能就是现代的云神,只是我们从来没有在意他,甚至看到他就骂,骂到他不敢穿直排轮滑鞋。其实从创作的角度来看,很多美学都在延续,今天也有太阳神、湘夫人、云神,这些“神”一直都在我们周遭。
其实我觉得湘夫人和湘君是合在一起的,有湘夫人、湘君之别,只是我们后人的意图。《九歌》里这两段是祭祀湘水之神的对唱,其实我们并不太清楚湘水之神到底是男是女,它介于两个性别之间。这一段非常优美,有爱情的失落和幻灭。湘夫人好像一个在岸边永远等不到逝者亡魂归来的女子,这时湘水之神就变成了人与河之间非常复杂的情感记忆。
中国的文人很喜欢《九歌》中的湘夫人。各位可以去看一下,画家画得最多的形象就包括湘夫人。因为文人大部分都是男性,湘夫人就变成了他们对于女性和爱情的向往,这一点和美术史中的《洛神赋图》类似。古希腊神话中的女神都非常主动,可是我们的女性神不是这样,男方也不太能确定她的身份和角色,所以她们常常处在自怜自伤的状态里。
《九歌》仍以不同形式活在今天。当下我们还可以在初民的文化中感受到对太阳、河流、山林,乃至天地万物的敬拜。《九歌》中涵盖着我们每个人不同时刻的不同情感:风和日丽的时候,你觉得自己就像太阳神一样;心情很郁闷的时候,就很像山鬼。“山鬼”可能是我们心灵中所隐藏的孤独和悲哀,还有很多与自己的纠缠,没有朋友,没有阳光,在一个阴暗角落里活着,很像古希腊神话里那个变成回声的女神厄科(E c h o)。《九歌》不只是大自然中万事万物的象征,还能变成我们心情的不同状态。
春秋战国以后,中国早期大量的神话都消失了。但《九歌》是中国古代的神话记忆,它能帮助我们恢复对大自然的丰富情感,使我们更富想象力。
(摘编自中信出版社《蒋勋说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