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摇
有些菜名非常有趣。比如“母子相会”,是黄豆炒豆芽;“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是红烧猪蹄和边上的香菜。有些口感游戏则充满吃的乐趣,如莲藕的糯黏、拔丝地瓜甜脆的丝连。林语堂说,嫩竹笋只是一种“对牙齿的细微抵抗”,而年糕是“双向的抵抗,牙齿咬合时它顶着,牙齿张开时它又拽着”。
胡金人的一张静物画上有荸荠、莳菇和紫菜苔等,让张爱玲联想到“流着乳与蜜的国土”里晴天的早饭。斋藤茂吉的米饭则带着淡淡的忧愁,“一个人吃着意大利米煮的饭,黄昏时盐的颜色,在遥远的国度咀嚼着饭粒,如同海沙般的寂寞”。古龙写深夜里阿飞一个人面对着孤灯,慢慢地喝着粥,脸上的肌肉变得僵硬。当林仙儿进屋时,他还是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喝着粥,听到她说以后绝不再骗他时,他手里的筷子“嘭”的一声断了,心底浓浓的伤恸,早已在粥里翻滚,他吃得万念俱灰,因为他心意已决,离开这个不值得他爱的女人。
在味蕾的时空里,即便是同样的饭菜,一旦投射进了心情,也能吃出喜悦、忧愁和悲情的分别来。同样的餐具和饭桌,总能透出不同的人生况味。对于《追忆似水年华》里的姨妈而言,每顿饭菜,比如奶油鸡蛋,都要盛放在那些画有一千零一夜故事的平底盘子里,她一边吃,一边看着平底盘子上的人物故事解闷。日本作家里见弴常常随心所欲地摆放饭桌,“月亮出来的时候,饭桌挪到走廊的一头。下雪的早晨,又搬到南侧玻璃窗的对面。有时,把桌子搬到庭院里,打起太阳伞,坐在草编椅子上吃饭”。
味蕾容易凿开时空通道,普鲁斯特说:“等我尝到味道,往事才浮上心头。”起先母亲叫人送来一块扁扁的、圆鼓鼓的“小玛德莱娜”点心,他只是随手掰了一小块放进茶水里,准备泡软后食用。但是,当他舀了一勺茶送到嘴边,那带着点心渣的茶水碰到他的上颚,顿时使他浑身一震。于是,宏大的叙事就从这浸泡了点心的茶杯开始,往事从他的味蕾中汹涌而出。相形之下,美国诗人西米克只要看到西红柿,就会从每个毛孔飘出回忆的气息来。在他小时候,“每年八月,妈妈都从乡下拎来几篮西红柿榨汁。西红柿熟得厉害,汁水滴在我们的衣服上。妈妈有个好办法,就是让我脱光衣服坐在澡盆里吃西红柿,而她趁机打开水笼头给我洗澡”。
有一天,夜幕刚刚降临,易五推开窗,突然闻到了久违的炒榨菜的味道,顿时想起读高中时住校,每回一趟家,就会带一大罐母亲做的肉丝榨菜片到学校,吃上两三天。不禁感叹:“记忆里的榨菜和肉丝,就像一幅水彩画旁的题注:‘你是你/ 我是我/ 如此反复成为好友。’如今即便不尝,仍有无穷的回味。”
我记得吴冠中画过《酱园》,虽然画面上不着一笔瓜蔬,但是味蕾牵引的往事跃然纸上,他想起一位小学女同学“穿着讲究,很娇气,她家就在镇上开着酱园”,也想起父亲常在夏季做酱,自己家的酱当菜吃,吃粥或饭均拌酱吃,将黄瓜或西瓜皮投入酱缸,几天后成酱瓜,香脆而甜咸。
味蕾里,总有折叠了许多往事的线索。
(伊莎贝尔摘自上海文艺出版社《说好不说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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