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从心里走过

  裘山山

  第一次感受到文字的神奇,是12岁那年夏天。有一天我突然想去游泳,可是妈妈规定不能一个人去。去约一个同学,她妈妈告诉我,她下午要去舅舅家,可能去不了。我抱着一线希望,给这个同学留了张纸条,大意是说这么热的天,一头扎进凉凉的泳池里多好啊;听着知了在树上叫,比赛谁憋气的时间长,痛痛快快地玩一下午……刚吃过午饭,女同学就兴冲冲来找我。我喜出望外,问她不是要去舅舅家吗?她说,我看了你写的纸条马上就动心了,明天再去舅舅家。  

  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文字的神奇,原来文字可以改变人的想法。  

  后来我上了大学,又做了文学编辑,日日与文字纠缠,并开始写作,越是接近文字越是敬畏。虽然常常感到词不达意,恨自己没有力透纸背的功力,写不出那种振聋发聩、直击灵魂的大作,但是我始终坚持诚恳的写作态度,不哗众取宠,不故弄玄虚,也不为赋新词强说愁。因为我相信,只要老老实实地写,用心写,文字总会与某颗心相遇。  

  某年我写了一篇随笔,对城里人不爱护树却把乡村的大树移进城里的做法深感不满。写完便放下了。不曾想后来去部队采访,一位少将对我说,你知道吗,那年胡主任看了你写的《城里的树》,马上打电话把我叫去(他当时是管理处处长),他说,你看看,作家都写文章批评我们了,说我们不爱惜树,你们还不赶快改正?  

  胡主任说的是这段文字:“在我上班的路上,有一棵树,是香樟。它的脚下不知何时被人们抹上了水泥,可能是为了平整路面。但抹水泥的人竟一直把水泥抹到了它的脚底下,紧贴着树干,一点空隙也不给它留,好像它是根电杆。每次我从那里过,都感到呼吸困难,很想拿把镐头把它脚下的水泥凿开,让它脚下的泥土能见到阳光,能吸收水分。不过让我钦佩的是,这棵香樟树竟然没有被憋死,一年四季都绿在路上。也许它知道它是那条路上唯一的树,责任重大。每每看到它,我都内疚不安,我帮不了它,却享受着它的绿荫。”

  这位当年的管理处长接了指示,立即派人找到那棵树,把树下的水泥砸开,让它通畅地呼吸和享受雨露。而我因为搬离大院,没再去关注这棵树。时隔多年听到这个故事,心里半是欣慰半是惊异,原来这篇小文章竟救了一棵树。  

  我们单位还发生了另一件有意思的事。约四年前我写了一篇文章,表示反感所有会议都要合影一事。文章发表后,被部门的吴主任看到了,他不但没恼,反而很欣赏。也许他虽贵为将军,也与我有同样的体会?三年之后他调走了,机关欢送他,照例要合影。当大家站到架子上等领导时,吴主任笑着说:“你们先下来吧,站在上面又累又晒,裘山山早就替你们发过牢骚了。”有同事把这事告诉我,我很开心。千字小文又发挥作用了。虽然作用很小,但至少替很多人说了心里话。敢于说出不满,也许是改变不满的开始。  

  但有些读者与我的作品之间的故事,不但让我没有感到欣慰,反而让我紧张不安。一个女友看了我的《拉萨童话》,决定去盲童学校做志愿者;一位军校生看了《我在天堂等你》而选择进藏……我怕他们做出决定或遇到挫折时后悔,或者现实让他们失望却无力回头。每当这时我就扪心自问,我在写作时是否真诚。回答是肯定的。我的每一部每一篇作品,都是以诚恳之态度写的。遂心安。  

  每当我得知有人因为我的作品而受到启发,我都会感叹文字的神奇,同时更加敬畏文字,或者说更加谨慎地对待文字。  

  如今,网络的普及让文字表达变得越来越便捷,文字不再是少数人的表达工具。这时你会发现,不管写作者是专业人士还是非专业人士,能真正被人们喜爱乃至流传下来的,依然是那些真诚的文字。  

  于是我再次告诫自己,永远都不要肆意挥霍你认识的那些字,永远都不要随意处置你熟悉的那些字,永远都先让文字从心里过一遍再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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