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只是一条条自由流淌的小溪

  • 来源:银行家
  • 关键字:易中天,文明
  • 发布时间:2013-06-27 15:38

  —易中天《文明的意志与中华的位置》读后

  高屋建瓴,气势如虹——易教授新作让人赞叹

  三拳两脚就让百家讲坛红火起来的易中天教授,长时间从《百家讲坛》上隐身了,让众多“乙醚”期待不已。作为对照,那个被他(还有阎崇年先生)带火的《百家讲坛》后来却越来越变得像一个说书场。看到《文明的意志与中华的位置》这篇文章,才知道易教授是在干大事情,不屑于书场的喧嚣。

  易中天在忙活它的鸿篇巨著——《易中天中华史》,有气魄、有志气,让人不由得真心地佩服,现代中国史学界的学人中,只有柏杨能比斯人。

  《文明的意志与中华的位置》一文是《易中天中华史》的总序,该序言语言流畅情绪激荡,令我手不释卷,一气读完还不过瘾,又读了两遍。这篇序言,以散文诗般的语句写就,豪放地抒发了作者深邃的思想。相对照,史学界也有一大群忙人,由于摆不脱头脑中那些无形的羁绊,尽管他肚子里也有五车经卷,历尽千辛万苦也发掘出自己的独特见解,可见只有小聪明不行,这里需要大智慧。

  初读一遍,不知道怎么脑子里浮现出李清照的那句“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再读一遍,感觉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三读之后就忍不住要写点东西了。

  从易教授这篇文章中,我看出易教授是不看重历史事件里的枝节末梢的人,他把历史看成是一个意志(这个意志可以被称为“上苍”,也可以像墨子那样称为“天智”)在挥洒他的艺术天才,演绎着一片宏大的史诗。在这篇文章里易教授充分地显示出他已经进入这样的一个境界:他深厚的历史知识素养只是培育思想的土壤,一旦读者随着他的思路进入他所渲染的神秘境界之后,就让人几乎忘记了是在听他讲历史,而是在欣赏一场充满悲喜情节的起伏跌宕的交响诗音乐剧。这篇不算太长的文章所蕴含的激情很有感染力,我想所有热衷历史的和关心文化发展的国人都会被这篇文章所打动。

  但是,正如“高处不胜寒”所描述的场景,易教授在他立脚的地方显得分外孤独,身边没有相伴相随的同路人,——是呀,成群结队的是打狼的猎户,真学者总是孤独的。

  每一位学者的视角,都是唯一的存在,只要你也是一位独立思考的人,都会发现你的观点与眼前的这位大家也会有所不同。每一个莎士比亚粉丝的心中都有一个专属于自己的哈姆雷特,何况一部浩瀚的中华文明历史,当然也会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里映画为五花八门的各种版本了。我不隐晦我在思考中华文明时与他的相异,我用作此文标题的“文明只是一条条自由流淌的小溪”就是对易中天教授的几个观点中的一个提出的质疑。

  社会的人有意志,而自然的文明体没有

  易中天教授在这篇文章中有一个重要的判断:“文明是有意志的”,我不敢苟同。我以为,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或许是有意志的,一群有思想的人组成的群体是有意志的,但是作为一个自然界的衍生体——文明体,它是没有意志的,它是自然物,因环境的适宜而发生发展,因环境恶化而衰落灭亡,就像岩石和河流,自在地存在,自由地流淌,听天由命,或者随遇而安。

  易教授在解释“文明是有意志的”时,他的依据很简单也很有意思,他用了一句惊人之语——“宇宙有目的。宇宙的目的就是人”。

  抓住了这个“依据”,让我可以更为容易地阐释我的观点了,说“宇宙没有目的”,要比说“文明没有意志”容易多了。

  我们所容身的这个宇宙,自它诞生138亿年以来,从来就是混沌一团,宇宙盲触(冰心老人特别爱用这个词)而生星斗,星斗盲触而生山川,山川盲触而生鸟兽(这几句话也是冰心老人散文集那里转引过来的),一切都是因为上苍盲触所致,没有什么目的和意志呀!昨天刚刚看到张维迎教授的一篇讲演稿,在北大讲的,标题——“生活是一连串的偶然事件”,也是这个意思。把什么东西的存在都归于某种意志在作怪,似乎是文革期间的一种时髦,那时,人们被一种怪怪的氛围困扰,神经兮兮的,才会产生这样的幻觉。

  社会发展规律是人们事后进行学术研究时的概括,把它作为一张工程进度表来投入使用,或者作为一个什么蓝图来规划人类未来的社会生活,可能就会让黔首们跟着导师们吃苦了。科学是个不错的玩意,可是科学主义不是什么好东西。科学主义到了强人们的手里更可怕,例如纳粹。

  “宇宙有目的”——我怀疑。

  我们都知道,宇宙中有远远多于1000亿个银河系那样的大型星系,银河系中又有1000多亿个太阳系那样的小星系,而维系着我们人类命运的地球,在那个小小的太阳系里连沧海一粟的地位都谈不到,难道宏大如斯的宇宙真的会那么眷顾一粒灰尘样的地球上的渺小的人类么?

  逻辑告诉我,因为宇宙没有目的,所以文明没有意志。我的分析可能简单了点,但是很清晰,严丝合缝地符合三段论。在这个问题上我不跟从易教授,我选择真理而从。

  文明的意义只是一个“存在”,存在了,这就了结了文明自身的全部意义。如此说,更像是说文明本无所谓意义,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人们(包括哲人)都无须在这个无解的方程式面前花费过多的心血。

  如果说文明没有意义或意志了,那我们再花时间说文明,那还有意义么?

  ——有。人们思考文明的来龙去脉的过程中能让在这个文明体内生活的人们增加自信心,因而活得轻松快乐些。尤其是把各种各样的文明体摊出来把玩一下,进行比较和欣赏,供人们挑选雕琢,可能会产生这样的可能性:人们因此而创造出让更多的人感到幸福和和谐的生活环境,这就是讨论文明体的优劣、进而对某个特定的文明体进行再修补的意义所在。我在此处说“再修补”,是因为易教授在后面说了“重建”,好像“再修补”更客观更容易一些。

  “三个世界”?好像有点耳熟

  文章一开始,易教授把全球的文明划分为“三个世界”——“第一世界是西方现代、伊斯兰、中华,第二世界综合排名为斯拉夫、印度、非洲、日本、拉美、犹太,第三世界是朝鲜、蒙古、东南亚等等。大鳄(中华)是前三甲。”易教授如是说。

  显然,易教授是以强弱大小为依据做此划分的,我初读时曾经这样以为。

  世界上所有的文明体以及它们的“生老病死”,都是大自然的随意挥洒,所演绎出的物质运动,大到超新星的诞生,小到风霜的生成、雨滴的溅落都如出一辙。文明之大小,占据时间之长短,都取决于大自然的偶然发挥和那个文明体所处环境的空间条件与时间条件。我很赞同地理环境决定论者的观点,是地理环境决定了一个文明体的大部分命运。即如我们中华文明,之所以能避免厄运(没有遭遇湮没在历史长河里的那些无数古代文明体的命运),是因为中国有幸得到这块大地四周天堑屏障的护佑,而一大堆次要的原因中有中国人的一点点幸运、中国人的耐旱性和逆来顺受的特质。

  黑海或者青海能存留到今天,与古代亚特兰蒂斯的消失,都是大自然的杰作,不必为黑海或青海的存留而讴歌,西方人为亚特兰蒂斯的消失而忧伤不已也是一种无谓的徒劳。依我看,任何东西都怕时间,包括金字塔。所有的文明都将在某一天消失在茫茫的云河中,除了哲人,都不要为此黯然神伤,因为大自然的轮回是不可抗拒的。

  易教授的如此划分,我想大概是为了说文明有“世界性”和“地域性”之分的。

  我不同意易教授说的“中华文明是世界性的”这一判断。易教授把中华文明列为第一世界的三大文明体(并判定它们三个是世界性的)之一,好像是源于其民族主义的自豪和对母亲文化的溺爱。

  首先,什么是“世界性”是有说头的。我以为,世界性的文明应当具有如下的特征:

  其一,令它得以合理生存的那个文化基础有着单一的精神元素和唯一的逻辑体系,所有由此衍生出来的文化要件都能从那个唯一的出发点推导出来。

  其二,那个文明体从它诞生以后就有天生的具有自我修补、自我调整的能力,虽经多次外来冲突伤害的周折和内部倾轧的糟蹋,都能化险为夷,不断走向发展,走出自身文化自我设置的桎梏,而不是像我们中华文明那样两千年都无法从盛衰交替的周期律中走出,走马灯式地演绎着一代代王朝更替的泡沫剧。

  其三,它对本文明体外的其他文明有着特殊的魅力,能吸引别人自发地产生效仿的欲望。中华文明体在历史上确实对某些处于“蛮夷状态”的外部民族产生过仰慕,但是,那都是在中华文明在处于“盛世”半周期时的一个幻象,一旦过了那个只能维持一段时间的“盛世期”以后,中华文明的那股魅力就烟消云散了,这样的不可持久的繁荣,偶然的繁荣,不能成为此文明体用来大肆渲染的资本。

  以此标准来衡量,有所谓“世界性”的文明体,就只有现代西方一个了。

  中国人用来对外显摆的汉唐文明,就算没有外部强势的袭扰,也会自我走向衰落的。它们不过是在如下特殊条件的产物:人口与资源的比例能让大多数中国人吃饱肚子,官员人数与被管理的黔首人数的比例能容许政府有足够的物质储备以抵御外部入侵的势力。够了,只这两个条件,就够中国人面对此问题好好沉思了。中国以往的盛世不都是因为这两个比率必然地走向失调而被终结掉的么?

  以盛唐为例再点说细节。中国的长安,确实在唐初的某一段时间里是世界上规模最大、也是最繁华的都市,但是那时的世界,是一个零散的分散的天下。尤其是中国周边,除了相邻的民族有着难以避免的边界冲突以外,全世界各个民族之间的联系都是靠着极细微的经济通道进行联系,有狭长的条件极其艰苦的、穿越茫茫的沙漠“丝绸之路”,有靠着难以征服海上巨大风暴的由木船组成的远洋船队的经济交流,这些经济交流的规模和它所占据的世界经济活动的比重是微乎其微的。因此,那时候的世界不是一体化的整体,因此所有的文明体也就谈不上什么世界性了。打个比方,没有奥林匹克运动会那样的公平竞争,何谈世界冠军?因此在当时的条件下谈论“世界性”一词还为时过早。

  而拿来作为对比的当时的地中海沿岸,那些民族间持久的商贸往来,以一大群商埠——从雅典、罗马、亚历山大到威尼斯、热那亚、佛罗伦萨、马赛、巴塞罗那等等经济活跃的城市所汇集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各民族商贾数量,比来到长安的外来人口相对地要多上好多倍(如果考虑到城市的总人口数量的话,那就更不可比了)。频繁的经济往来是形成未来世界格局的必备的首要条件,漫长的窄窄的丝绸之路,无法与地中海的密密的网状航线相比。也因此,从中世纪角度看,将来人类的“世界性”只能从地中海文化圈生成。

  说到此处,文明体的生成、文明圈的发展,其自然属性、地理属性很昭然了,还要人为地划分“N个世界”何用?我们又不需要建立统一战线,进而建立和组织什么地域性的势力集团。

  中华文明始终不能走出这片赤土,只能在中华大地上能如此地生生不息这一事实,这正好说明中华文明的地域特征,直到今天,世界性的交往那么频繁,规模变得那么大了,中华文明也无法成为中国人以外的团体或群体自觉接受为自己文明体的文化补充,以此为据,我认为中华文明并不具有世界性。

  “易中天之谜”——中华的位置

  除此之外,引起我的不解的还有易教授把各个文明体以“代”来划分的做法和用意。我揣摩易教授是不是这样做有着力提升中华文明地位的用意?因为有了被易教授称为“大鳄”的身份和地位,才可以在下文顺理成章地得出“我们民族必将被赋予新的使命”这样一个足可以鼓舞人心的结论。

  易教授的“三代文明说”,说的是第一代文明的代表是中华文明,第二代文明的代表是伊斯兰文明,第三代文明的代表是西方文明。

  细读这段文字,确实可以夸耀我们的中华文明,因为所有与中华文明同时代的古老文明体都已经消失在历史长河的波澜里,唯独中华文明一直持续到当代。

  中华文明仰仗四周的天堑的护佑,确实可以关起门来繁育本民族血脉——早早地就成为人口第一大国,修炼自身的文化——创造出可以正着说也可以反着说的一套说法,这套说法虽然被冠名为“儒家学说”,但是与被标榜为祖师爷的孔夫子关系却不很大,用了他老人家的名字和只言片语,塞进了历朝历代御用文人的机会主义说词。你认可这套说词么?那好,你可能得到高官厚禄金钱美女(概率大小就不用说了);你不认可么?活的让你立马死无葬身之地,死的就掘坟扬尸,祸及子孙。你宣称你服膺那套歪理、立志誓死捍卫那套歪理,也不是就能够封妻荫子位极人臣,那条通往高等奴仆的道路何等漫长艰辛,足可以耗尽绝大多数儒生们的青春年华,可谓杀人不见血。

  这样一套学说把一个曾经创造出灿烂的先秦文化的智慧民族劣化为逮谁谁欺辱的泥足巨人,对外一味懦弱屈膝,对内搞得人人自危。我们的旧传统就应当这样被认识,这样的一个文明体,能被封为“第一世界”?我不能这么看。

  易教授在这一段论述中的这句话我完全赞同:“只有一神教的信仰才是真信仰;一神教的文明,才有世界性。”既然如此,那么易教授为什么还要把“多神教”或“无神教”的中华文明归为“第一世界”呢?

  再往下,易教授又得出一连串的结论性的论述,是警句,也是结语,但还是没有亮出依据:

  ——“中华在人类文明中的位置不来自信仰,而来自历史。”(历史只能为自己民族的存在而存在,他人中有谁会拿别人的历史作为称量别人文化份量的砝码?——我问。)

  ——“没有宗教和信仰,却又有世界性,只有中华文明。”(似乎否定掉了上面刚刚说的“一神教的文明才有世界性”。——我以为。)

  ——“有价值和价值观,才会有精神和方式。由此创立的文明,也才可持续发展。”(中华文明没有宗教和信仰,有没有价值观?有没有精神和方式呢?——我问。)

  文章最后,收尾的大结论是“重建中华文明的精神内核”和“中华民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显然,作者是在用这两个宏大的判断来烘托出《易中天中华史》的意义——它在这“最关键的时刻”肩负起“重建中华文明的精神内核”这一神圣使命。出于对易教授的敬仰,我相信那部《易中天中华史》一定很精彩,我一定会认真拜读的。

  读后掩卷闭目沉思,不由得心潮澎湃,好久没有读到能令我这般震撼的文章了,尽管这让我又产生了一系列新的谜团,却庆幸解释了我以往的不少疑惑,因而获得了进步。谢谢易教授。

  高续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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