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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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0-01-20 15:07
  一

  窗外的夜空其实一直在变换,朦朦胧胧的光亮透过云层倾洒出来,像极了一幅水墨丹青的画卷。直到那画卷逐渐飘散,重新露出月亮的本来面目,他才离开窗口,坐到了椅子上。屋子里的灯光有点昏暗,坐在他旁边的那个男人似乎变成了一幅简易的剪纸图样。

  他没想过这次笔会能给他带来什么有用的东西,或是启发他什么特殊的灵感,从而挥洒出一部动人心魄的精彩作品。他更相信自己的东西,在电脑上把它们敲出来,一个绚烂纷呈的世界就诞生了。那里有欢笑有眼泪有狂风暴雨也有微风阳光;有野蛮也有文明有可贵的忠诚也有可耻的背叛。他看着那些文字,体味着那之中的辛酸和坎坷,便有长长的叹息从嘴里呼出。

  走廊里开始有踢踢哒哒的脚步声响了起来,该到会议室去参加联欢会了。会议气氛温馨又热烈甚至还带着些许的暧昧。他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他是被这热烈的气氛给感染了。他的笑容是礼节性的,他知道自己根本无法真正融入这样的氛围。坐在那里,他身体很不舒服,有些轻飘飘的,像一个膨胀的气球没有丝毫的重量。他身边那个高大微胖的男人递给他一个削了皮的苹果。他接过苹果看了一眼那个男人,他此刻不再像一幅剪纸而是像一个有了生命力的木偶。

  主持人开始念他的名字,要求他报上今晚要表演的节目,或是唱歌或是讲故事。他微笑着摇摇头拒绝了,他说自己更适合当观众。可你的名字可不像观众。主持人说着很张扬地朝他笑着。“卓耀,要不你就来个节目吧,你唱歌很好听的。”身边的男人附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他看着那张被彩色灯光晃得色彩斑斓的面庞,心里禁不住涌起一股反感的情绪,脸上也失了笑容。

  卓耀以前从来没想过会和罗刚共同出行。有段时间,由于疲劳过度,他的眼睛出了问题,看什么都模糊不清。大夫又是给他做检查又是给他上眼药,反复叮嘱他要特别注意眼睛的保养,不然将来说不定会得白内障。他倒是没往心里去,他知道自己这是用眼过度和眼睛长时间盯在电脑屏幕上引起的短暂症状,要不是看东西模糊,他才不会来医院。转天晚上,罗刚来看他,他经常来他这里下棋,罗刚帮着他把杂乱的房间整理规矩,就连他刚刚换下来的床单也被罗刚给洗了。看着身材高大且微胖的罗刚笨拙地从洗衣机里拿出那些洗好的床单,卓耀心里禁不住涌起一股暖意,在那一瞬间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父亲也是这样的高大身材也是这样默默地照顾他。卓耀还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生病过世了,是父亲把他抚养长大的。父亲的话语很少,但父亲却知道在什么时候为他做些什么。父亲的关心与体贴总是如影随形地环绕着他。他时常困惑,父亲怎么就会知道他需要什么呢。直到他长大成人,终于彻底理解了那句话的意义:“知子莫若父。”把许多零散的东西聚集在一起就消耗了他整个的童年和少年的时光。直到有一天,他的父亲生病,父亲最后做的事情就是把一张六位数的银行卡交给他,然后带着满足和欣慰的神情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的眼泪淅淅沥沥地流了一下午,他一直都以为父亲会陪伴他很多年。他的沉稳,他的干练,他的才气甚至他说话的声音都源自他的父亲。父亲是他们那个系统的才子,但凡有个什么活动需要个演讲稿什么的,都是父亲执笔。一次清明节时,上面来领导检查工作,需要一个小稿件,既要把缅怀革命先烈的心情表达清楚还要把珍惜当前的生活环境并努力工作的决心表达明白。父亲就和他说:“这个小稿你来写吧。”他答应一声就去写了,写完交给父亲。父亲看后,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但父亲没说什么,只是用手摸了摸他的头,他的心里便装满了幸福的感觉。

  自从父亲过世后,卓耀变得更加沉默了。他的话语少得可怜,但卓耀说话的声音特别好听,有种深沉优美的意境蕴含在他的声音里,朋友们都喜欢听他说话,他们和他开玩笑说就是为了听他的声音才来看他,他要不说话,还有什么意思。他便笑了,有时觉得实在没什么说的,他就朗诵他写的诗给他们听。她也曾经这么说过:“你说点什么给我听吧,听了你说的话,心里舒坦呢!”他就搬过她的肩头低声说几句,她听后脸就红,小拳头照着他的胸膛一顿轻擂。那天,罗刚和他下完棋时已经大半夜了,罗刚没回去,留在他这儿了。临睡前,罗刚为他煮了一杯牛奶。接过热乎乎的杯子,卓耀的心里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其实罗刚是个很好的哥们儿。“快趁热喝了吧,临睡觉前喝杯奶比喝咖啡强,那东西容易引起失眠。”罗刚说完去关阳台的窗子,外面下雨了。看着罗刚的背影,卓耀又想起了父亲,父亲曾无数次在这样的夜晚为他关窗子。他就是感觉罗刚像他的父亲,他在精神上对他有种依赖感,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心里特别踏实。

  卓耀喝了口奶,一股暖意瞬间弥漫了他的身体。“文化馆那边,我已经帮你打好招呼了,你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吧。”卓耀看着罗刚摇摇头:“那怎么行呢,好几家杂志社的约稿都没写呢。”

  “没写就没写,就你这样的情绪能写好吗?你手头不是有个笔会邀请函吗?干脆去参加笔会。换换环境,心情就会好起来的。”罗刚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布满血丝。卓耀知道他一定也和自己一样,好几宿没休息好了。

  想到这儿,卓耀很感动。罗刚其实是个热心肠的人。至于其他的一些事还是忘了好,可有些事不是想忘就能够忘记的,特别是那件事,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都无法接受。卓耀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可罗刚并没有注意到。他依旧张着大嘴傻呵呵地和卓耀说:“喝了牛奶好好睡一觉,养足了精神去参加笔会,又吃又玩回来单位还给报销,多好的事呀!”卓耀猛地把杯子礎在桌子上气呼呼地说:“又吃又玩,你当我冷血吗,你当我没心吗,你当我是二傻子吗?”

  罗刚睁大眼睛,惊慌地看着愤怒的卓耀。“是呀,要是宁兰能陪你就好了!”过了好半天,罗刚轻声说了一句,说完就低下了头。空气中弥漫着充满火药味的冰冷气息,那气息紧紧包围了他们。罗刚有些窘迫地端走了卓耀面前的空杯子,那一夜他们两个谁都没睡好。清晨,面对着窗外射进屋内的第一缕阳光,卓耀看着罗刚缓缓地说:“要是你能脱离开,咱俩一起去参加会议吧!”

  “那好啊,现在学校放假,我正闲着没事呢!”罗刚的眼睛里装满了感动和满足,两只手叠在一起揉搓着。

  二

  联欢会开得很成功,那个年轻女作者唱了好几首抒情歌曲,她的声音清亮婉转,犹如一只百灵鸟。女作者长得并不漂亮,甚至多少有些丑陋。她身材矮小,面色也有些灰暗。但因为激动和兴奋,她的面颊上布满了淡淡的红晕,眼睛里闪着灵动的光泽。尤其是她的笑容甜甜的,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若是把这个女作者写在自己的小说里,一定会很生动的。卓耀想着在心里轻笑了一下,很多人喜欢读他的小说,他写的小说语言生动,情节浪漫,尤其是文中的女主人公总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她们是那么美好,有如水的温情,有阳光般的笑脸,也有淡淡的忧郁,更有百转千回的故事。其实,卓耀自己同样很喜欢笔下的人物,喜欢跟着他们同呼吸共命运,喜欢在他们变成铅字的时候和他们轻声交谈。卓耀有种感觉,他笔下的世界和现实生活的距离并不遥远,它们如他的左右手一样,亲切和谐地连接在他的躯体上,支撑了他的生活,犹如那个春天。

  那个春天他们单位联合某个在教委获了奖的学校的部分优秀教师去城外的一处旅游景点郊游,罗刚就在那个学校教书。郊游时,他邂逅了一位年轻的女教师,她就是宁兰。宁兰在那次活动时不慎崴了脚,脸上流露着十分痛苦的模样。宁兰的身材娇小玲珑,淡淡的浅粉色肌肤影影绰绰地包裹在浅灰色的运动衫里,一张生动的俏脸镶嵌着一对湖水般的眼睛。卓耀在那一瞬间就爱上了这个让人心疼的女孩,他就喜欢这种优雅小巧的女子。他当即上演了一部英雄救美的角色,退回到人群的后面,揽着崴了脚的她提前返回了。她很过意不去,红着脸说:“都怪我,害得你不能和大家一起活动了。”

  “认识你这个美女比和大家一起郊游开心多了。”他盯着她的眼睛慢悠悠地说。

  “你说话的声音可真好听。”她说完,就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特单纯,像个孩子,满脸的阳光。

  他说是吗,你要是喜欢,就做我的老婆,我每天都和你说话。他和她开了句玩笑。就这样他们开始交往,很亲密的那种交往。有时候,他会有种恍惚的感觉,这一切是否发生得有些突然。但他又一想,事情总是偶然中包含着必然,他和宁兰的相逢,一定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不然怎么会对她一见倾心,被包裹得密不透风的心怎能在遇见她的那一刻豁然开朗。

  婚后他们很幸福地生活着,她性格温和,家务做得井井有条。她的话语同样不多,但她的体贴与关心却塞满了他所有的生活缝隙。在外应酬时,有她的短信,告诫他少喝酒,她等他回来,他什么时候回来她就什么时候睡觉;偶尔心情不好时有她的软语温存,为哄他开心,她唱歌给他听,出谜语要他猜,猜对了她就亲他,猜不对,她就勾起手指头弹他的脑门。他很容易就快乐起来了。和她在一起,他感觉很踏实很温暖。她的父母亲在她十几岁时出了意外去世了,她是在她姨的身边长大的。她姨是个画家,她身上独特的艺术气质感染了宁兰,宁兰的身上便多了其她女性少有的韵致与妩媚。她对卓耀的爱情也是富于艺术气息的。她喜欢在床上用玫瑰花瓣拼成心形的图案,她就躺在那图案中间读他写的书。那时候,他们真的很好,好得就像一个人。每天晚上,他都把她温软细腻的身体搂在怀里,他喜欢抚摩她结实坚挺的小乳房,喜欢她丰满的小腿盘在他身体上的那种美妙感觉。那时候,他想他们会这样过一辈子吧。这么想着的时候,心里就被甜蜜包围了。

  罗刚拉着刚才唱歌的女作者合影,叫他也过去参加。卓耀其实是很喜欢照相的,他的几大本相册里装着数百张从小到大的照片。他人长得帅气,照出来的照片自然就耐看,特别是他和宁兰在一起拍的写真集。古装版的精美典雅,现代版的狂野浪漫。每张都是精致的艺术品。罗刚看过那些照片,眼睛都直了。用他的话说就是玉皇大帝的儿子和月宫里的嫦娥在一起拍照也没他们俩精神。但此刻他一点照相的心情也没有,一想到宁兰,他的心就乱了,隐隐的疼痛就开始了,那疼痛是刻在心底的,是无药可医的。他清楚地记得她离开时握着他的手说:“分别这么久,我想你了可怎么办?你说话呀,傻瓜!”她说着开始摩挲他的手心,他的心底立刻波涛汹涌起来。

  那晚,她一直蜷缩在他的胸前,双臂紧紧搂在他的脖子上,好像要把自己完全融到他的身体里去。他浑身的血液流得飞快,他想也许一切都不曾发生,也许是自己太多疑。他宽厚的手掌顺着她的脊背轻轻地下移,心里生出了许多的怜惜。他们久久地纠结在一起,就像两条蛇,更像盘根错节紧密相连的树枝和藤条。

  卓耀睁开眼睛时,天已经大亮。阳光透过窗帘照在房间里。宁兰还在酣睡,她睡着时的样子同样非常可爱,小嘴巴时而轻轻嚅动几下,他知道她一定又做梦了。他轻手轻脚地去了卫生间,洗漱时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真的很帅气,健壮的臂膀,发达的肌肉。蓦然间,他的目光停留在了胸口的一片红渍上,他的牙刷险些掉到地上去。那红渍如同一颗熟透的樱桃镶嵌在胸前。那是昨晚房事时,宁兰亲吻时留下的,每次她激动时都要嘬住他胸前的一块肌肉拼命吸,直到风平浪静了,她才会停下来。他喜欢她那样做,喜欢看着她的小脑袋在眼前有节奏地晃来晃去。可有一天,他不再喜欢了,因为在另一个男人的胸前他也看到了一样的吻痕,位置、形状、深浅程度什么都一样。他知道那是她的习惯,这习惯应该是专属于他的怎么能给别人呢,怎么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别的男人身上呢。他忘不了那个男人的惊慌,他责备自己怎么有这样的好友,也责备她怎么可以轻易地背叛他。生活从那天开始改变了颜色,淡淡的污浊如清澈的水里不小心滴进了墨汁,影响了水的透明度。他是个男人,男人都是有胸怀的,他不能因为这样的事情和朋友反目成仇,那可是他多年的好友,亲兄弟一般。他也不能和宁兰争执,他舍不得,他是那么爱她。他相信她会和他解释的,他等着那一天。他总是强迫自己别去想这件事,可是他根本做不到。另一个男人胸口的那片吻痕如顽疾一般粘在了他的心口,甩不掉也摘不下。

  从那以后,他有意拒绝她吻他的胸口。两个人亲热时,自然少了许多的兴致,她疑惑但她并不说什么。他却始终以为她会明白会和他解释清楚。那样,他也许会原谅她,他们又可以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好得如同一个人。但是,她却什么也不肯说,且满脸的无辜,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她只是淡淡地问候,怎么不舒服了吗,要不要吃片感冒药。

  他听后淡然地苦笑,有种苦涩的液体从嘴里延伸到心里再到五脏六腑,他勉强告诫自己冷静,他不想让她难堪。多少次话到嘴边他都咽下去了,还是等她自己坦白吧。那段时间,他写了很多小说,情节几乎都是围绕婚外情展开的,他知道其中的某篇小说中的情节肯定和他的遭遇是一致的。

  吃过了早餐,他帮她收拾行装,她不时地踮起脚尖照着他的面颊亲吻一下,他却表现得不合时宜的漠然,昨晚的一切恍如隔世。心里的顽疾又在丝丝缕缕地折磨他。不一会,罗刚和同事们来了,他们是来给宁兰送行的,他夹在人群中如同一个局外人,听着几个女同事叽叽喳喳地和她交谈着杂乱的话题。他很烦躁,他也同样感觉到了宁兰的烦躁。好几次,宁兰都试图和他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等到火车发动,宁兰完全从他的视线里消失的时候,他马上就后悔了,心里顿时空荡起来。他忘不了临上车时她投给他的目光,茫然不舍甚至还含有哀怨的成分。他的心又开始隐隐地疼痛起来,他责备自己为什么没有挽留她,为什么没在她吻自己的时候同样去吻她,为什么没在她上车前拥抱她一下。送行的人都走了,只有罗刚还陪在他身边,但两个男人互相看着对方却一句话也没说。

  一直到离开车站,他们之间依然是沉默的。周围喧闹的环境仿佛与他们无关。尽管表面上沉静如水,彼此心里却早已经开始翻江倒海,浪涛汹涌。

  卓耀曾经想过,干脆直接和罗刚谈起那件事得了。但怎么说,如何说,啥时说,在怎样的环境下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谈起那个别扭的话题,他始终都没想好,所以,就不知如何开口,毕竟他没有亲眼看见他们做过那样的事情。罗刚也知道他知道那件事了,但罗刚并不去说破。卓耀知道世界上最可怕的并不是什么台风地震之类的自然灾害而是人与人之间心灵间的芥蒂,它看不见也摸不着,却如毒气一样能伤及人的五脏六腑,而且会随着岁月的流逝愈加痛楚一直相伴到坟墓。许多时候,卓耀都用审视略含责备的目光盯着罗刚,希望他主动说出事情的真相,但他又怕他真的说出事情的真相。说了又能怎样?争执、打架还是反目成仇?这几点他们都做不到。事实上,罗刚总是默默地转移视线,找个随便的话题化解他们之间的尴尬,而且依然和从前一样如同父亲一般地关心他,给他买东西,帮他干家务活。有时,他也会拒绝,罗刚却总是说:“我给学生上完课就没事了,不像你要完成编辑的约稿,累脑子的。你去忙,我一会儿就干完。”每当这时,他都感觉一切还和从前一样的美好,他们之间的友谊依然和从前一样的纯洁真挚。可是当他无意中看到墙上宁兰微笑着的大照片时,他的心就猛地沉了下去,他就会想到他们在一起做过的那件可耻的事儿。特别是当他看见罗刚盯着那照片时复杂且暧昧的眼神,他的火气就上来了,他强迫自己在发火前进了书房。

  只有在书房,坐在电脑旁边,敲打键盘时,他的心思才会逐渐平稳下来。那时候,他的脑海里只有他的小说和小说中的人物,他让他们高兴,他们就高兴;他让他们悲伤,他们就悲伤;他写爱情神圣,爱情就神圣;他写婚姻美满,婚姻就美满;他写女人是贤妻良母,女人就是贤妻良母;他写少妇红杏出墙,少妇就红杏出墙。一点差池都没有,这时他就会感触,其实生活和艺术还是有区别的。他承认自己还是更喜欢艺术,他尤其喜欢泰戈尔的作品,喜欢他的《飞鸟集》,喜欢他笔下灵动的世界,崇拜他编织的如诗般的美丽爱情。但那毕竟是过于遥远的童话,也许现实生活和真正的艺术永远无法真正统一起来,更达不到水乳交融的意境。就像他的宁兰,她所有的好也许就是崴了脚的那一刻他对她的怜惜,他们之间如果仅仅停留在那一瞬间,没有了以后的一切,他又怎能如此的苦恼呢?

  三

  会务组的安排是上午请专家讲课,下午由导游带着他们出外游览景点,晚上自由活动。几天下来,卓耀和罗刚都觉出了疲惫。那天下午,他们和会务组打过招呼后就去喝酒了。是罗刚提议的,他说这几天太累了,再这么坚持下去,他非散了架不可。尤其是得知明天要去爬山,他就更发憷了。卓耀说:“那好吧,听你的,咱们找个清静的地方喝酒,敞开了喝,往痛快了喝!”

  他们找了一家颇有文化品位的餐厅,餐具、菜谱和墙上的巨幅画卷相辅相成,还有服务员的装束得体大方,看着心里舒服。

  “先喝点水吧。”罗刚说着话把水杯递到卓耀面前。

  他总是如兄长一般地照顾自己,他的体贴总能让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卓耀看着罗刚没说什么。当看到罗刚的眼角不知何时窜出的几缕若隐若现的皱纹时,他很感慨。如水的时光就这样温情地洗去了他们的青春。那时,他刚参加工作,领导的孩子刚好上初中。开学那天,领导临时有事,是他带着那个孩子去学校报到的,就是在那个场合,卓耀与罗刚相识了。刚一见面他们就有种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觉。卓耀那时已经是小有名气的作家了,而罗刚呢也是个文学爱好者,来了兴趣时也喜欢写点小诗歌和随笔什么的。没多久,他们就成了莫逆之交。他们的性格是可以互补的,一个张扬一个内敛,一个健谈一个寡语,一个心胸宽广一个心思缜密。

  仿佛很久没喝过这么香甜的酒了,卓耀平时很少喝酒,酒喝多了会妨碍大脑的思维,构思欠佳自然写不出好的文字。所以,一般情况下他总是控制自己的酒量,但今天他不想控制,他感觉那些微暖的香甜液体流经喉咙润到胸口时是那样的舒服和惬意。他的脑海里忽然涌进来很多关于酒的诗句:“白发老闲事,青云在目前。床头一壶酒,能更几回眠。”“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二八娥眉梳坠马,美酒清歌曲房下。”但拥挤到最前面的却始终是曹操的那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幽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就这样一杯接一杯地喝,他好像忘记了他对面还坐着罗刚……

  不知过了多久,卓耀从混沌中清醒过来,清醒后他的头还有些疼。在那一瞬间,他有些糊涂,不是在酒店喝酒吗,怎么躺在了宾馆的床上。

  “你终于醒了!”罗刚把一杯水递到他嘴边,“醒了就好,下午你喝多了。”

  “是呀,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卓耀喝了一口水,感觉头不那么疼了。

  “你都睡了大半夜了,你好像做梦了,嘴里一直喊着宁兰的名字。”罗刚说着低下了头,卓耀似乎看见罗刚的眼角闪烁着一些晶亮的东西。

  卓耀发现罗刚和宁兰的关系不同寻常时是在他们的婚礼上。那次,喝醉酒的是罗刚,当时的罗刚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冲着卓耀半真半假地说:“你小子,前世修来的福呢,你怎么就娶了宁兰呢?”

  当时的卓耀兴奋又喜悦,都高兴不过来了,怎么会理睬一个醉鬼说的话呢。

  “你要一辈子对她好,不许欺负她。不然,我可饶不了你!”罗刚见卓耀没有理睬他,很恼火,恶狠狠地揪住了他的衣领。

  卓耀当时稍感惊慌,他们交往这么久了,他从来都不知道罗刚居然也有如此粗鲁的一面。后来还是宁兰走过来帮他解了围,宁兰只不过看了罗刚两眼,罗刚就如同一个不小心做错了事的孩子,羞羞答答地把自己的手放了下来。

  卓耀当时就疑惑,宁兰对罗刚的约束力竟如此之大。不用说什么,罗刚竟乖乖地收敛了。宁兰微笑着说:“他喝多了,别和他计较。”

  “他倒是很在意你,你一个眼神就把他搞定了。”卓耀同样笑着说,但他的语气有点怪。

  “是呀,我太了解他了。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现在又是同事。”宁兰说完了又笑。

  卓耀的心里却莫名地泛起一股酸涩,在这之前自己竟然对此一无所知,他甚至有种被愚弄的感觉,罗刚为什么从来就没对他说起过此事呢?又一想,就释然了。罗刚为什么非得和他说起此事呢?他们是好朋友不假,但他们毕竟是两个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独自的生活空间和不为人知的秘密。

  直到看见罗刚胸前的吻痕,卓耀才不得不重新审视他和宁兰的关系。在这之前,他一直相信宁兰说的他们只不过是从小的玩伴而今的同事而已,她一直把他当成兄长。

  那晚,宁兰显得特别疲惫,她说自己今天喝酒了头有点晕,她说她是和罗刚在一起喝的酒,罗刚的教学论文获了奖,她为他庆祝就陪他喝了点酒。卓耀听后心里有点别扭,但他并没有表露出来。他为她掖好被角说:“累了,你就先睡吧。我的稿子还差个结尾,写完了就来陪你,乖!”说完,他低头吻了她,她却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早晨,宁兰说过段时间学校可能派她出去学习半个月,学校每年都要派一名优秀教师外出学习,当然这要征得本人的同意。出去当然好,可以学些东西,长长见识。但学生的课就得由实习的老师给带,她有些不放心,更主要的是她不想离开卓耀那么久。宁兰问他是否支持她出外学习,对于这件事他有什么看法。卓耀对这个问题不是很了解所以也就没表态,他打算转过天去见罗刚听一听他的意见。

  罗刚没在办公室,有老师说上午没有他的课。卓耀想那个懒鬼一定还在寝室里睡大觉。果然,在卓耀进门前罗刚才起床,连内衣还没穿呢。卓耀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和罗刚说起宁兰外出学习的事,刚说了两句卓耀的嘴就闭上了,脸色也变得异常的难看。在罗刚往身上套那件浅蓝色的内衣时,他异常清晰地看见了他胸口的吻痕,那吻痕圆圆的,一粒樱桃般大小,中间是深红色,周边是浅红色。卓耀的心在那一瞬间就凉了,凉得有些麻木。再想仔细看看那吻痕,罗刚早将内衣穿好了。接下来,罗刚的表现异常慌张,他脸涨得通红。刷牙时牙膏挤到了牙刷的外边,刮脸时不小心把下巴刮了一个小口,鲜红的血蚯蚓般蜿蜒在他的肌肤上。慌张说明什么?心虚呗。为什么心虚?有鬼呗。卓耀想着,为什么是他呢,一个一点都不出众的男人,从才能、学识到外表哪一样能和他相比呢?宁兰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怎么会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呢?

  想起这些,卓耀的心又变得冰冰凉了。心一凉,身体就冷。上午的讲座是听不成了,卓耀看着窗外的阳光却丝毫体味不到温暖的感觉,他把身体缩进被子里,把头也裹了进去。这时,罗刚端着豆浆和油条进来了,他掀开被子看着卓耀说:“起来吃点东西吧,喝多了酒空肚子对身体不好,刚出锅的油条又甜又软,你尝点。”罗刚的话语带着讨好的语气,脸上的表情也多少掺杂着巴结他的神情。卓耀最反感男人的献媚。他冲着他没好气地说:“我吃不吃关你什么事,你最好离我远点,该忙啥就忙啥去。我现在就想睡觉。”

  说完,他又把脑袋包在了被子里。他已经无法接受罗刚对他的关心,明明是做了龌龊的事,明明是欺骗了他,却还是这样假惺惺地对他好,这算什么,阴险狡诈,黄鼠狼给鸡拜年。他安的什么心,难道他就不知道朋友妻不可欺吗?

  罗刚把油条和豆浆放在了桌上,转身打开了暖风的开关,一股股温暖的热气顿时弥漫了整个房间,躲在被子里的卓耀马上感觉到了舒服。他想罗刚真是个体贴的男人,将来也一定是个顾家的男人,他也是年近三十的人了,为什么不张罗处女朋友成家呢?难道他惦记着宁兰?可在他之前他们相识了若干年为什么没走到一起呢?假如宁兰嫁给了罗刚说不定会很幸福呢……

  卓耀在胡思乱想中睡着了,而且还做了若干个浪漫温馨且愁肠百结的梦,梦里几度花开花落,几场雨雪风霜,竟然把他大好时光给梦成了垂暮之年的老者,他拄着拐杖蹒跚地走在一条小路上,醒来时,眼角居然挂着泪珠儿。

  四

  噩耗传来时,他正在单位给创作班的文学爱好者讲课。别看卓耀平时少言寡语的,但在讲台上就不一样了,讲台上的他神采飞扬,说起文学创作上的事,口若悬河,妙语连珠,加上他自身的创作体验和着他深沉含蓄的话语,台下的人听得如醉如痴,热血沸腾。有好几双美丽的年轻女作者的眼睛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台下的浓重氛围自然感染了台上的他,此刻的他是幸福的。可这幸福太轻飘了,转瞬就被巨大的不幸击垮了。

  校方给他打电话通知他去学校一趟。他的妻子宁兰在异乡不幸死于车祸,校方请他过去商量后事。

  “发生了这样的不幸,我们都很难过,但您一定要镇静。”电话里的声音无奈且伤感。

  放下话筒,卓耀傻在那里。关于宁兰的往事一幕幕过电影般从他的脑海里流过,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恩爱缠绵,甚至她对他的背叛此刻都异常珍贵凝重起来。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不与自己商量一下就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他还有很多话要和她说呢。而现在,他连谴责羞辱她的话都没机会和她说了。巨大的伤痛如磐石般砸到了他的头顶,他眼前一黑就栽倒了,在他倒下的一瞬间,一双大手稳稳地扶住了他。那个人是罗刚。

  整个夜晚,屋子里的空气都是冰冷的,两个男人的巨大悲伤将宁静的夜晚渲染得无比凄凉。卓耀此刻早已疲惫不堪,心里空荡荡的。整个身体仿佛叮满了蚂蚁,那种麻木疼痛的感觉一直折磨着他。他曾一度对着罗刚大吼大叫,甚至大打出手,而罗刚呢,从一开始就默默承受着。他平静下来后,泪水就流了满脸。罗刚拿过纸巾为他擦去脸上的泪水,罗刚自己的泪水反倒流了下来。

  躺在床上时,天已经蒙蒙亮了。罗刚说:“睡吧,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

  “你说得倒轻松,我睡得着吗?”卓耀的声音里含着冰碴儿。

  “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罗刚问他。

  “什么怎么想,是你怎么想吧,你对她的感情恐怕比我还深吧?”卓耀的声音里含了更大的冰碴儿,他又想到了罗刚胸前的唇印。

  “有些事是你多心了,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罗刚说着低下了头。

  其实宁兰一直都有这种预感,我们都知道,只是你忽略了而已。她曾不止一次和我说起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她的父母死于一场意外,她担心自己也会像他们一样短寿。

  听罗刚说起这些,卓耀才发觉自己其实并不是很了解宁兰,他居然一直都没问过宁兰的父母究竟是死于什么样的意外,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也许自己从前对她的关心太少了。

  “宁兰是了解你的,但你不见得多了解她,你从来都不知道你的言行在她的心里有多重要。比如这次外出学习,如果你稍微挽留她一下,她就不会去了。

  “她没有哥哥,这些年一直把我当成她的亲哥哥。”说到这里,罗刚开始大声啜泣。

  “原来她的父母也是遭遇车祸去世的。”卓耀听后心里一紧,那又能怎么样呢?不是很多人都遭遇车祸或伤或亡吗,这与吻痕和出轨有关系吗?

  “别再演戏了,观众没有了,还演什么?说实话吧,你胸口的吻痕是怎么回事。”卓耀冷漠地质问,但他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了冰碴儿。

  “卓耀,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我爱宁兰,心里爱骨子里也爱,这种感觉你是不会理解的。你也爱宁兰,但你们结合了,我却再也没机会了。她是那么爱你,爱得令我妒忌,她总是在我面前夸奖你,我的心就像被蜜蜂蜇了一样难受,但我表面上还得装出高兴的样子,我不能让她看不起我。在你没和她相识前,我一直希望有一天她会爱上我,我们就可以幸福地相守到老。在她刚刚和你相处时,我曾和她表白过,我喜欢她,我爱她,我的心里再也装不下其他的女人。哪知她根本就不信,还笑得流出了眼泪,她说这些年她一直把我当成她的兄长,她说和我永远是亲情,和你才是爱情。只有和你在一起,她才会怦然心动,才有幸福的感觉。至于那次你看到的吻痕,是个意外,一切的责任都在我这儿。我曾经发过毒誓,第一个和我发生肉体关系的女人只能是宁兰,不会是其他的任何一个女人,这与宁兰是否成家是否有了其他的男人无关,这纯粹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情。一个男人想要得到一个女人有千万种方法。不过,我们之间就那么一次。”罗刚说完发出了深深的叹息。

  听完这些话,卓耀很震惊,他从来都不知道罗刚对宁兰的爱情竟然如此执著。“有些事发生一次和发生一百次的意义都是相同的,问题是只要曾经发生过,伤痕就永远留在了心里,想抹都抹不掉。”卓耀叹息着。他又想起宁兰临上车时看他的眼神,如果不是自己那样的疏离她,她的眼神中怎能蕴含那么多迷离和伤感的神情呢!他想起一篇文章中的几句话,爱一个人不但要爱她的美丽她的温情,还要爱她的贫穷爱她的缺陷甚至爱她的过错。难道自己对宁兰的爱不够完整吗?我真的永远无法原谅她偶然的出轨吗?

  快中午了,罗刚熬了排骨汤,炖了鲫鱼,煮了香米饭。下午他们要和学校领导一起坐火车去异地办理宁兰的后事。两个人坐在饭桌前吃的不多也不少,卓耀甚至还为罗刚倒了一杯啤酒。罗刚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卓耀,这太反常了,以前一直都是他罗刚给卓耀倒酒。卓耀端起酒杯喝了大半杯,说了一句:“我记得有句话叫‘相逢一笑泯恩仇’。”

  “那是,那是。”罗刚点头如捣蒜,一口干掉了杯中的啤酒。他知道他从来就未曾失去过他的好朋友卓耀,他是个重情义的男人。反倒是自己有时犯浑,管不住自己的思想。

  饭还没吃完,他们又看见了宁兰的照片,她依然微笑地看着他们。“我一直以为你们两个背着我偷偷相好,所以我对她的爱是掺杂了小石子的,这石子不轻不重地伤了她也伤了我自己。我一直等她和我解释和我表白,可她就是不肯和我说还装成一脸无辜的样子,见她这样我就生气。”卓耀说着,撂下了筷子,眼里又蓄满了泪水。

  “卓耀,人总有这一天的,宁兰只不过比我们早走了一步而已。”罗刚忙岔开话题并将他轻轻拥进怀里,像他的父亲一样将身体里所有的温暖都给了他。

  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一闪即逝的风景,看着长天落日大漠孤烟的遥远风景。卓耀又开始伤感,他还不曾和宁兰共同做过火车出行呢,以前在一起时,曾经说起某年某月去某地游览观光,去看那里盛开的桃花,去品味那里独特的美酒,去体验那里别样的风土人情。现在看来,这个美丽的愿望已经永远不可能实现了。生命真的很宝贵,宁兰喜欢去庙上敬香,她曾经和他说过轮回,还说他们今生能有缘相爱结成夫妻,那是因为前世就相识。前世他们住在山脚下,推开门是条小河,卓耀就住在小河的对岸。因为有小河阻隔,他们没机会相守,那姻缘就延续到了今生。有人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取了今生的擦肩而过,像你我这样,前世一定没干别的,净回头看对方了。那时候,他们正好着呢,好得和一个人一样,她说什么他都喜欢听。他说,前世频频回头相望的人一定是他,把她印在了心里,融入了血液,今生才能在茫茫人海中将她寻到,并且相守在一起。

  想起这些,卓耀开始思念宁兰,那思念有甜蜜也有苦涩有酸楚也有欣慰。如果她还活着,他一定好好地爱她疼她,让她被幸福和甜蜜紧紧包裹,一直到老……

  尽管校领导一再叮嘱他们,宁兰出车祸时伤的是头部,面目可能有些恐怖,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但是果真看到那个年轻的女性尸体时,卓耀还是禁不住打了寒颤。尸体已经面目全非,满脸的伤痕,根本无法辨清原本的面目。冷冻后的尸体也变了颜色,卓耀所熟悉的宁兰肌肤是淡粉色的,但尸体的皮肤却是惨白色的,在那一瞬间,卓耀甚至怀疑女尸是否真是宁兰。当现场的工作人员掀去死者身上的白布单时,卓耀的眼睛一下被烧疼了,他看见了他熟悉的小巧乳房,结实滚圆的小腿。他的眼泪流了满脸,他抓过她的小手放在自己的面颊上,一阵刺骨的寒冷深入骨髓,他们已经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了,他再也无法真实地拥有她了,他想起了她所有的好,他在心里原谅了她的曾经。想到她遭遇不幸时,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亲人,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否会想到他,是否会思念他,如今都不得而知了。这就是脆弱的生命,如空气般看不见摸不到。卓耀于伤痛中感慨。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令现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那就是罗刚的号啕大哭,具体地说那不是哭那是泣。涕泪横流的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泣,惊天地泣鬼神的泣。由于过度悲伤,罗刚的脸几乎变形了,眼泪鼻涕抹了一脸。卓耀看着那张变形的脸感觉特别陌生,甚至有些恐怖。在场的人当时都颇感惊讶,一时间分辨不清这两个男人到底谁是死者真正的丈夫。

  直到戴着白手套的工作人员为宁兰的尸体蒙上白布单时,罗刚的哭泣才逐渐停止。从罗刚如石的悲哀中,卓耀看到了他对宁兰的那份真心,如果不是自己的出现,说不定他们真的可以发展下去走到一起。卓耀无奈地想。

  五

  罗刚病了,先是高烧不退接着是肺炎,住到了医院里。曾经微胖的身体迅速消瘦下去。卓耀花了很多时间在医院里照顾他。罗刚很不好意思,说自己能行,让卓耀该忙啥就忙啥去。卓耀说:“没什么,平时总是你照顾我,也该换换班了。”

  卓耀洗好毛巾为罗刚擦脸,罗刚的眼神闪过瞬间的不安,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满脸通红。卓耀急忙把止咳药递到他的嘴边。自从宁兰死后,两个男人依然是要好的朋友,但他们明显感觉到了彼此间多了些若有若无的生疏,那份生疏如手指里不小心扎进的一根毛刺,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疼痛起来。

  都是因为宁兰那个女人,有时卓耀甚至对那个死去的女人生出了许多的怨尤,如果不是她,他和罗刚之间怎能发生那么多纷杂的扯不清理还乱的故事呢?对此,罗刚的反应却特别过激,他眼睛瞪成牛眼,喘气也如牛:“不许你侮辱宁兰,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你也别把我和你扯在一条线上,咱们本来就不一样。宁兰爱的是你,她是你的老婆。我倒是想娶她,每天搂着她睡觉。帮她梳理头发,为她打洗脚水,可是她不要我,我喜欢了她那么多年,她居然一直把我当她哥哥。”罗刚说完,狠狠地敲了几下自己的脑袋,抓起水杯,牛饮般地一口喝干。

  卓耀当时就蒙住了:“你不是说过,要是我不出现,说不定你们可以发展成恋人关系呢?”

  “我是气你的才那么说,其实我和宁兰永远都不可能。她说过我们之间只有亲情,亲情是无法发展成爱情的。那段时间我特别难受,老天太不公平了,为什么你卓耀是作家,写出那么多成功的作品,而我罗刚只能是个文学爱好者。这还不算,就连我最爱的女人也成了你的老婆。我羡慕你也妒忌你,我关心你和你好,都是表面的,我心里却不是那么想的。我盼望你能生病,最好得的是失忆症。这样,你就不再认识宁兰了,我就有机会把宁兰带走了。”

  罗刚还没说完,卓耀就离开了。现在他明白了,也许那天罗刚是故意让他看见他胸前的那块吻痕,故意给他点难堪,故意在他们夫妻间释放点毒气,让他们两个人都轻微中毒,不至于危及生命却足以侵蚀他们的健康。那么,宁兰呢,为什么不肯和他坦白事情的真相,还装得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且满脸无辜的样子呢?

  生活还是和从前一样,罗刚早就出院了。他还是隔些天来看看卓耀,只是他很少帮助他做家务了。因为卓耀已经把该做的都做好了,他现在已经很擅长家事了,桌椅擦得锃亮,地板拖得纤尘不染,他还养了好些花。他早已经不再计较过去的那些事了,人是不能生活在回忆里的,他的话语也比过去多了,在罗刚眼里卓耀简直是换了一个人,他是阳光的快乐的。

  当然,卓耀的变化是有原因的。一切都和那个漂亮的女导游有关,她现在和卓耀同居在一起,他们还不曾涉及婚姻这个敏感的话题。他们在一起很快乐,这就足够了。女导游喜欢搂着卓耀呵呵地笑,笑过后就小猪一样地在他身上拱来拱去,她这么一拱,卓耀浑身就麻了,就痛快淋漓地做了那件事。完事了,女导游就侧过身去睡觉了,她不喜欢搂着卓耀的脖子睡觉也不喜欢缩在他的怀里,她说那样不舒服。女导游睡着时,卓耀也差不多就睡着了,睡着了的卓耀几乎每晚都在做着一个相同的梦,他梦见了宁兰,她幽怨地看着他一句话都不说,接着就流下了一串串的眼泪,再接着转身跑了,他就起身去追,追过小路追过山坡,眼睁睁看着宁兰跳河了,等他赶到河边时,她已经踪迹皆无了。醒来时,卓耀的心口堵得厉害,心又开始疼痛起来。他不得不承认没有哪个女人能够代替宁兰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他和女导游在一起感觉到的是快乐但不是幸福,他和宁兰在一起时享受的才是甜蜜温馨的幸福。他曾经和宁兰好得如同一个人,但和女导游就不一样了,纵然是他们缠绕到了一起,他心里也清楚他们是两个人,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

  罗刚见过几次女导游,他的态度很模糊,不说好也不说坏。他只反复说一句:“卓耀,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女人像宁兰一样的爱你,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每当听到罗刚说起这样的话题时,卓耀都不置可否地笑笑,心里边却依然五味杂陈。

  清明节时,卓耀为宁兰烧了很多纸钱,随风飞扬的黑纸屑刺痛了卓耀的眼睛,他又想起宁兰和他说起的轮回。他想如果真的有来生,他一定要早点找到宁兰把她藏在自己的身边,再不让她离开自己独自去远行。他一定好好关心她,爱护她,不给其他男人一点机会。来生,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在他的身体上印满属于他一个人的唇印。

  半年后,女导游投到了一个富商的怀抱里,富商还不算太老,人也精神,更重要的是他手里的钞票水一样地流进了女导游的口袋里。那女导游拿着那些钞票,买了心仪已久的迸口香水,高档时装,把自己打扮得格外妖娆,如一朵娇艳的花儿。富商便特别高兴,带着她去了很多场合。富商喝醉酒时喜欢同那些人炫耀,瞧我的情人多漂亮,潘金莲也赶不上她好看呢!

  卓耀对此事反应极为淡然,也许他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一开始他就知道他们之间是没有以后的。但他的心里还是有种失落的感觉,毕竟他们在一起同居了大半年,房间里还存着女导游的特殊气息。

  卓耀去找罗刚喝酒,他们已经很久没在一起喝过酒了。酒没喝成却陪罗刚去了医院,罗刚得了急性阑尾炎需要马上手术。

  “我说过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女人像宁兰一样的爱你。”罗刚已经知道女导游离开卓耀的事了。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卓耀胸中涌上来一股怨气,要不是罗刚有病他真想给他一拳。

  “什么意思你还不知道?女导游怎么能比得上宁兰呢,她们一个是狗尾巴草一个是灵芝。”罗刚居然也很生气。

  “狗尾巴草怎样,灵芝又怎样。女导游的举动奇怪吗,连宁兰都能背着我出轨,更何况女导游那样的女人。”卓耀因为愤怒释放出了心里所有的压抑,“更可气的是宁兰,居然伪装得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满脸的无辜。”卓耀看见罗刚的额头滚落豆大的汗珠,眼睛里涌出汹涌的泪水,也许自己不该说这些,特别是罗刚马上就要做手术了。尽管那是个小手术,但毕竟也是在身体上动刀呀。

  “罗刚,我太冲动了,宁兰已经不在了,我们别再给她难堪了。”

  卓耀说着抓住了罗刚的手,眼里噙满了泪水。

  “卓耀,你说的对,宁兰已经不在了,有些事情还是说出来好,不能让死人替活人背黑锅。”罗刚用手捂着肚子气喘吁吁地说。

  “马上要手术了,有什么话做完手术再说吧!”卓耀从口袋里掏出纸巾为罗刚擦脸。

  “有件事我憋了很久了,早想和你说了,可我就是张不开嘴。”罗刚脸色蜡黄,神情异常痛楚,“我敢保证,宁兰从来没在你面前伪装过。那件事,她真是无辜的。那次我在她的酒杯里下了药,因为慌张药的剂量加多了。我是在她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和她办那件事的。她把我当成了你,拼命吻我的胸口。可她在神志不清的时候,嘴里呼唤的仍然是你的名字。她到死都不知道曾经和我有过那么一次……”

  明知道罗刚此刻异常痛苦,卓耀的拳头还是狠狠地砸到了他的脸上,在拳头落下的瞬间,卓耀的脑袋忽然眩晕起来,他的眼前飞舞出无数个彩蝶接着是若干个舞动的星星。

  责任编辑吴琼

  插图卞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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