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玛“吹哨人”陷窘境

　　中秋节放假的前一天，胡先生接到了沃尔玛发出的解除劳动合同书。他没有想到，举报给他带来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

　　8月6日，深圳广电集团播出沃尔玛深圳洪湖店使用生虫大米、过期肉等加工熟食的视频，引起轩然大波。视频的提供者便是胡先生，已在沃尔玛深圳洪湖店熟食部工作了7年之久。

　　对于这样的内部举报人，业界有一个十分形象的称谓——“吹哨人（Whistleblower）”，意在发现政府或企业的弊端及不当行为后，采取措施，引发民众的注意。

　　胡先生是如何成为“吹哨人”的？他的哨声吹响之后，命运发生了怎样的改变？《民生周刊》记者对此进行了深入采访。

　　两年举报路

　　向媒体爆料并不是胡先生的初衷。他告诉《民生周刊》记者，最初只是想向沃尔玛总部反映情况，纠正他所在的熟食部的一些做法。

　　2012年8月，胡先生开始了自己的第一次举报。他拨通了沃尔玛全球道德热线400-881-1296，向接线人员反映沃尔玛深圳洪湖店熟食部用生虫的大米加工盒饭。他记得，当时电话那头还有人将他的话一句一句翻译成英文。

　　为了让自己的意见反映得更充分，原本不会用电脑的他开始学习发邮件。他向沃尔玛道德办公室的邮箱发送了举报信。

　　据沃尔玛中国公司公关部门人士介绍，沃尔玛中国于2011年底设立了道德办公室，接受咨询和举报、监督调查并跟进，持续推动诚信文化的培训与宣传。

　　但胡先生并没有看到相应处理，“有人来查过，但最后不了了之。”他告诉《民生周刊》记者，反映过情况后，生虫大米还继续在用。“一般是先拉到急冻库，冻死虫子再用。”

　　他于是拨打了当时的12315举报电话。一周之后，市场监管部门派人去查，却“扑了个空”。“那次我是匿名举报的，他们来查的时候，那些生虫的米被藏起来了，我就在现场，但没有声张，那时我还不想挑明，怕被打击报复”。

　　然而胡先生还是感觉自己的举报被泄露了，至少熟食部的主管已经知道。“这两年我的评估越来越差，已经连续两年没加工资了。我入职后不久就能达到合格了，现在怎么会越做越差呢？”他认为可能是因为他的邮箱名就是手机号，很容易通过举报邮件被发现。

　　自2013年起，胡先生开始拍摄熟食部后厨的一些违规视频和照片。据他介绍，这些视频和照片都是用手机拍摄的，主要包括三部分。

　　一是拍摄于2013年3月份，大米生虫了。“这些米是顾客退回来的，公司已经向供应商索赔了，这些米本来应该处理掉，但是被熟食部拉过来了”。

　　二是拍摄于2014年1月份，煎炸的用油近一个月没换。根据沃尔玛的规定，煎炸用油是否更换以试纸测试的结果为标准。在油烧开至160℃时，若测油试纸显示的油品标准超过第三格(酸价大于3.0)，则表示需要更换煎炸用油。但熟食部每天加半瓶新油，检测结果总维持在阶段二，有一天甚至突然“逆生长”至阶段一。

　　三是拍摄于2014年2月份，五花肉、鸡肉到期后拆了包装继续用，手写的保质期每天更改。

　　胡先生告诉《民生周刊》记者，这些问题他也曾向沃尔玛道德办公室反映过，这两年来，他与道德办往来邮件已近30封。

　　在《民生周刊》记者向沃尔玛公司求证时，上述公关部门人士告诉记者，道德办公室对每一例咨询及投诉都非常重视，接受匿名报告，反映的信息被严格保密，由专人负责进行记录、解答或跟进调查。为保证这个部门的独立性，道德办公室有着独立的汇报线。而正因为这个部门的保密性，公关部门无法获知胡先生向道德办举报的具体情况。

　　8月1日，胡先生拨打了深圳市市场监督管理局的举报热线12358，反映了沃尔玛洪湖店熟食部的情况，并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手机号。

　　触发他这次举报的是，在前一天他突然收到了调令，被调去肉类部，负责肉类的分割。这让他很不满，“这份调令没经过我本人同意就直接送到总部去了。我对肉类部的工作完全不懂”。

　　“现身说法”

　　8月5日，胡先生在休假时接到了深圳市市场监督管理局罗湖分局笋岗监管所执法人员的电话，请他去沃尔玛洪湖店配合调查。

　　胡先生带着执法人员到熟食加工间现场进行检查。据深圳市市场监督管理局罗湖分局（以下简称“罗湖分局”）透露，现场检查时，执法人员没有发现煎炸油发黑的现象，要求工作人员用店内油品快速检测试纸对煎炸油进行快速检测，结果符合使用要求，也没有发现有使用过期原材料的现象。

　　对于这个结果，胡先生并不认同。据他回忆，他带领执法人员在冷藏库发现一份生产日期为7月23日的鸭肉。按照沃尔玛公司规定，冻肉进入冷藏室后2天内须使用完毕，否则销毁处理。冻肉厂商规定是冷冻保存180天、冷藏期保存7天。对这份鸭肉，沃尔玛方面解释，这只鸭是前一天才解冻，还在保质期内。“那只鸭已经那么软了，怎么可能是前一天解冻的？”

　　胡先生将希望转向了媒体。他先后联系了深圳市公共频道及广东卫视，把此前所拍的生虫大米、过期油及肉类的视频和照片交给了前来采访的记者。

　　8月6日晚11时左右，深圳都市频道“一时间”栏目播出新闻“深圳罗湖洪湖沃尔玛资深员工自曝内幕：过期肉制作熟食”。

　　第二天上午，罗湖分局组织执法人员再次对洪湖沃尔玛进行检查。现场检查了熟食加工间、食品原材料仓库、冷冻库和冷藏库及过期废弃食品处理监控视频录像等，并制作了现场检查笔录。

　　8月10日，胡先生收到了沃尔玛的停职通知。沃尔玛公司公关部门人士向《民生周刊》记者解释，停职是为了保证员工全力配合政府部门进一步调查。停职期间，其工资福利待遇不变。

　　8月11日，罗湖分局通报称，初步调查结果未发现“违规行为”。关于过期油，国家对餐饮业中旧油加新油没有明文规定，执法人员现场抽检的油检测结论为“合格”。执法人员现场未发现生虫大米用于加工米饭的情况，也暂未发现有使用超出冷藏期限的冻肉原料的情况。

　　尽管初步调查结果合格，但这个事件仍在舆论中发酵。广东卫视、深圳广电集团连续播出相关新闻，胡先生作为爆料人在电视新闻中出现。“他们告诉我，你带着市场局的人去调查，公司已经知道是你举报了，在电视上现身说法比打上格子更有说服力。”胡先生说。

　　8月19日，事件再起波澜。沃尔玛深圳洪湖店熟食部另外两名员工前往深圳市市场监督管理局罗湖分局更改了自己的口供。其中的一位姓伍的员工告诉《民生周刊》记者，他经手过过期食材的加工，但因为担心丢掉工作，此前市场监管局的人来调查时没有实说，现在想澄清事实。

　　对此，罗湖分局食品安全监管科副科长邓学佳表示，因为前后口供相矛盾，事情还需要进一步调查。“胡先生提供的视频都是片段式的，没有把整个加工链条拍下来，比如，只拍到了生虫的大米，但没有拍到把这些大米做成盒饭。再加上没有及时举报，造成调查难度比较大。”

　　前路迷惘

　　虽然在这次举报之初，他做好了被解聘的思想准备，但在解除劳动合同书上，胡先生还是提出了异议。

　　跟他一起被解聘的还有那名伍姓员工及一位在熟食部工作了19年的员工。在电话告知《民生周刊》记者这个消息时，他很委屈，“我不同意解聘的理由。”沃尔玛解聘他的理由是“你的行为严重违反公司制度，同时给公司带来重大损害。”

　　“我只是出于良心去做这件事，并不图什么利。沃尔玛不是一直要求员工诚信吗？”他一直认为，是他所在的部门的做法不符合沃尔玛的要求。

　　直至调查期间，胡先生仍在与道德办通邮件。“我不信你们了。”在最后一次回复中，他表达了这样的意思。

　　拿着解聘书，胡先生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了。今年40多岁的他，所擅长的只有煎炸烤这些熟食加工技术。但是再去这一行找工作，似乎有些困难。

　　被停职之后，他曾尝试去一家麦当劳店做钟点工，做一些打扫卫生、洗盘子之类的事情，但仅做了两次之后，那家店的人便给他打电话，问举报沃尔玛的人是不是他。“我就说是的，之后他们再也没叫我去了”。

　　9月10日，胡先生与一家超市签订了劳动合同，在填入职表时，填到一半就被收回，并告知他：已经招满人了。

　　“不仅其他食品单位不会要他，其他行业单位也不会要他。绝大部分企业对这样的举报人是排斥的。”同济大学法学院教授孙效敏说。他长期关注举报制度，深知其中的弊端。“这位举报人不懂这些，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风险。执法机关、媒体也没有为他保密。”

　　在中央财经大学法学院教授高秦伟看来，“执法机关让举报人配合调查、带队检查这种现象在国内很普遍，但这其实是把调查义务强加到举报人身上，事实上，举报人只需要负责提供线索。”

　　他对国外的“吹哨人”制度做过大量研究，他告诉《民生周刊》记者，即便是对不实举报，大多数国家也比较宽容，并且对举报人会严格保密。一些大企业建立了内部举报制度。外资企业应该逐步把在本国的一些做法带过来，国内企业也要慢慢尝试这些办法。

　　事实上，国内一些公司也开通了举报电话等。在福喜事件之后，百胜集团提出要探索建立“吹哨人”制度。但在孙效敏看来，这些做法目前很难发挥实际效用，“更多的是公关作用”。

　　根据《深圳市食品安全举报奖励办法》，只有经有关部门查证属实的食品安全违法案件及其线索才有奖。按照初步的调查结果，胡先生显然不适用。一位食品安全方面的专业律师告诉《民生周刊》记者，现在内部举报缺乏一个程序规范。亟需建立规范，明确举报走什么程序及各方的责任与义务。

　　胡先生已经委托广东劳维律师事务所帮助维权，但结果还是未知数。眼下他最希望的还是能尽快找到一份工作以“养家糊口”。

　　□本刊记者 罗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