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安:水下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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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5-01-04 13:55

  船在不紧不慢地走着,不辨南北东西

  夕照下,水波闪闪烁烁,明明灭灭

  水中的山,温柔而沉默,仿佛亘古如此,也将永世如此

  斯情斯景,我忍了又忍,终至潸然泪下

  位于浙江省杭州市淳安县境内的千岛湖是世界上岛屿最多的湖,与加拿大渥太华的金斯顿千岛湖、湖北黄石阳新仙岛湖并称为“世界三大千岛湖”。

  一直想要去看看千岛湖,看看那个无法再见的故乡。

  千岛湖畔的小院里,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奉上茶来,轻轻说,这是自家茶山种的茶,请品尝。我不禁想起外婆常说的一句话:在我们老家,茶籽煮出来的水也比这儿的茶叶水好喝。

  备受外婆鄙薄的“这儿”,乃是她后半生的栖息地——江西弋阳。外婆出生在淳安县茶园乡的一户富裕人家,及笄之年嫁与外公。外公一表人才,但家境没落,婚后不几年,外公在温州亲戚的带领下开始跑船,最远曾送货到日本,长年在外,竟与一个日本女子在温州做起了露水夫妻。跑船几年后,他攒了些家底,回到乡下做田谋生,那日本女子竟千辛万苦寻上门来。刚烈的外婆将菜刀横在了那女子的脖子上,坚决不允其进门。据说,最后是外婆娘家卖了一片茶山,作为路资,才送走了那一心进门做小的日本女人。此后,外公在家里的地位一落千丈,外婆大事小情一人做主,对外公再无一点好脸色。唯有一点二人仍保持高度一致,那就是夸自家茶山种的茶,鄙薄其他所有茶。

  上世纪50年代末,国家兴建新安江水库,淳安、遂安两县整体移民。据说,当时给了几条政策:一是就近投亲靠友,二是小部分就地后靠(往山上搬),三是往外省搬迁。外公想去温州投亲靠友,外婆却斩钉截铁选了第三条路:往外省迁。她选择了江西,因为在江西无亲无故,也就没有人知道她的家丑,而且她认为,这样连根拔起,那日本女人就是再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寻来了。

  就这样,1958年春,外婆偕一家六口踏上了迁徙之路。那是怎样的一条路啊!当时,政府的移民要求是:“一根扁担一担箩,一头小孩一头锅。”“带上共产主义思想,甩掉坛坛罐罐,奔向共产主义天堂!”我外婆这样的移民,放弃了祖祖辈辈辛苦积累的家业,怀揣着仅有的一点赔偿款,挈妇将雏,肩挑手提上了路。

  说是有车,好不容易人叠人坐了小半截路,车坏了,天降大雨,无衣无食,似末日来临。外婆与其他几家人一咬牙一跺脚,拖家带口自谋生路去了。那几家人陆续地投着了亲或访着了友,停下步子生了根,只有外婆领着一家人继续朝一个叫弋阳县的地方走。因为早年间她听经商的爷爷说起,当地人厚道,且于他有恩。

  走到浙江与江西交界的江山县时,微薄盘缠已吃光用尽。万般无奈之际,外公发了几句牢骚,没成想又把外婆的狠劲给激起来了。她铁青着脸,领着我大姨大舅走了。半日后,她和大舅一人挑着一担白米回来了——大姨没了。她竟然把女儿以两担米的价格卖了!外公差点没背过气去,跳着脚要去找女儿,外婆再次举起了刀,这回对着的是自己的脖子。三个孩子哭成一团,外婆一声断喝:“哭什么哭?不许哭!有什么好哭的?你们大姐是享福去了!”五口人再次踉踉跄跄上了路。

  大姨走了,家务活就落在我母亲身上,白天拼命赶路,晚上还要在灯下缝衣刷鞋。她边哭边做,一抬头却发现,外婆满脸是泪。

  在两担米又将告罄之际,一家人终于在弋阳县信江边白马洲上的一座破庙里安下身。此时,已近初秋。

  万幸的是,在大姨五十多岁的时候,终于认了亲。

  大姨是幸运的。买她的那户人家家境殷实,只有一个痴呆儿子,20岁尚不能自理。那家人本来打算过几年让大姨给痴呆儿子当媳妇,没想到一两年下来,把大姨当成了亲闺女,舍不得了。他们给大姨找了工作,报了夜校,后来又给找了女婿,如同再造爹娘。

  据说,外婆当年送走大姨时有交代:“你14岁了,懂事了,弟弟妹妹不记事,要是送人就找不着了。过几年,你到江西弋阳来找我们!”她后半生的使命,似乎就是专等这一天的到来。与女儿相认后不到三个月,她就匆忙离世了。

  她去世时,大姨千里迢迢赶来,只唤了一声“姆妈呀”,就几乎哭昏在堂前。在寂静的守灵夜里,大姨哭声里的那种沉痛,让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多年之后,我看到一份新安江水电站建设总结报告,写于1973年,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目前新安江水库移民工作不能得到一个确切的移民数据和正确的分析资料。”二十多万人抛家舍业的大迁徙啊,连个可靠的统计数据都没有。像我外婆一家这样步步血泪的,得有多少?

  上了船坐稳后,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问我:“梅峰岛、鸵鸟岛、猴岛、三潭岛、孔雀岛,你要去哪里?”我不假思索道:“哪个岛都不去,你就带我在湖面上尽可能多转转。”他一愣,再问,“你是不是也是移民的后代啊?”原来,常有移民的后代来此寻根,他们都对岛屿不感兴趣,只想亲手抚一抚这淹没故乡的万顷碧波。

  我问船家,能不能分辨得出茶园乡的大概位置,他大笑说:“那怎么可能?”

  我断了临水凭吊故园的幻想,索性放下执念,静心山水间。我眯起双眼,任湖风吹拂,竟至安然睡去。

  醒来时,竟已落日衔山。满面愧色向船家看去,大哥摆摆手,一副不打紧的样子。船依旧是在不紧不慢地走着,不辨南北东西。夕照下,水波闪闪烁烁,明明灭灭,水中的山,温柔而沉默,仿佛亘古如此,也将永世如此。

  斯情斯景,我忍了又忍,终至潸然泪下。

  摘自《中国新闻周刊》2014年第38期

  [文/黄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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