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里的春天(二)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骨灰盒,墓园,墓碑
  • 发布时间:2015-09-09 14:54

  五、好看的盒子里原来不是宝贝

  陈元抱着一个骨灰盒,坐在火葬场大门外的公交车站里。

  天已经慢慢黑了,四处升起了迷离的灯火,公交车来来往往,人流上上下下,没有人注意陈元到底是个干什么的,更不晓得他手中抱着的是一个什么东西。有一个乘客不小心,把陈元手中的骨灰盒给撞翻了,哐当一声落在地上,这个乘客连忙拾起来,又塞回给陈元。他与陈元并肩坐着等车,他看了看陈元,然后奇怪地问,你抱着的是什么东西?陈元说,是月饼。他说,是月饼吗?又不是中秋,还会有月饼吗?陈元说,不是马上清明了吗,清明也可以吃月饼。他说,呵,那是青团吧?现在的包装越来越讲究了,一个青团也弄得这么豪华,我还以为是骨灰盒呢。

  陈元笑了笑,然后半开玩笑地说,再豪华都是装东西的,也没有太大差别吧?

  陈元无聊而又心慌地坐着,他不晓得应该怎么办。抱着骨灰盒回自己家吗?若是回自己家的话,那肯定会被活活吓死的,稍微有个风吹草动的时候,他都睁着一双眼睛不敢入眠,何况如今抱着一个人的骨灰盒。一个人的骨灰盒是什么?就是一个人的尸体。白天还有老高陪着,如今他回家给老婆擦屁股去了,把陈元连同无边的夜色一起扔在了这里。

  那怎么办呢?真把这个骨灰盒扔在荒郊野外吗?虽然骨灰确实不值钱,比一把泥巴都不值钱,泥巴可以填到花盆里,骨灰能干什么呢?但是人家怎么晓得这是骨灰呢,就像刚才那个乘客一样,说不定人家会以为是什么宝贝的。退一万步,确实被人家认出来是一盒骨灰,骨灰不值钱,但是这么好看的一个盒子还是值钱的。这个盒子就是自己花三百块买来的。一般人怕它,那些拾荒者可不怕,只要能卖钱,他们什么不敢捡?

  若是自己把胡总编的骨灰给弄丢了,恐怕也没有什么人追究自己,但是自己的良心呢?自己的义气呢?他急着来处理胡总编的后事,图的是什么?自己与他无亲无故,更谈不上有天大的恩情,仅凭着胡总编为了报社不关门,为一帮新闻人还能吃上这碗饭,他才这么拼命的。所以,他无论如何也得让胡总编入土为安才行,这是他陈元做人的基本原则,别看他平时像个疯子,又像个傻子,更像个愣头青,但是他做人的原则从来都没有放弃过。

  关键的时候,陈元还是想起了女朋友,于是他给女朋友打了一个电话。女朋友说,你在哪里呢?陈元说,在公交车站呀。女朋友说,准备回家还是准备出去约会?陈元说,我想你了,你今天晚上加班吗?不加班就陪陪我行不?女朋友说,你今天怎么了?一下子有点抒情了,是不是做什么亏心事了?陈元说,没有啊,工作一天太累了,就是想见见你。女朋友说,我看你不是想我了,是想我妈的红烧肉了,你赶紧过来吧,正好赶上开饭呢。

  陈元打完电话,发现公交车站离女朋友家并不远,仅仅隔着四站路的距离。陈元脱下一件外套,把手中的骨灰盒包了起来,然后爬上了一辆公交车。

  在女朋友家楼下的时候,陈元准备买几斤苹果。每次到女朋友家混饭,他都不会空手的。但是小区里的水果店关门了,他只能空着手上楼了。

  当他来到女朋友家门口,感觉带着一个骨灰盒是不妥的,别说晦气不晦气,若是被女朋友当成礼物,那可怎么办呢?于是他又下楼,顺着大楼转了几圈。开始想把骨灰盒藏在花丛中,但是花丛并不深,是藏不住的;后来想把骨灰盒藏在楼道的纸箱子里,但是纸箱子很容易被人给收走了。最后,陈元发现楼道电表房的门开着,于是他留下上衣自己披上,把骨灰盒藏在了电表房里了。平时大家不在家的时候,会把快递放在这里,所以是非常保险的。

  等陈元来到女朋友家,女朋友家已经开饭了,果然有陈元最爱吃的红烧肉。陈元也不客气,自己加了一双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一天都在忙着胡总编的事情,连口水也忘记喝了。

  准岳母说,吃饭不洗手吗?女朋友说,快去洗手吧。陈元就跑到厕所去洗了洗手。准岳父说,吃饭不喝汤吗?女朋友就说,快去给自己舀碗汤吧。陈元便又起身舀了一碗汤。在这个家里,女朋友全是听父母的,陈元又全是听女朋友的。吃完饭,陈元张罗着收拾碗筷,只要陈元在,女朋友家的碗筷就是陈元包了的。这并不能说明陈元的地位低,而是在上海,所有的女婿地位都是不高的。

  陈元刚刚收拾完碗筷,准岳母一边看电视,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好像西瓜上市了吧?也不晓得好吃不。女朋友就说,我们得买一个回来尝尝了。女朋友走到陈元身边,小声嘀咕,你怎么还不接翎子?今天你怎么空着手来了?陈元说,我想买点水果的,但是小区的水果店关门了。女朋友说,你不能跑远一点,这世上仅这一家吗?陈元说,我现在再下去看看吧。

  陈元趁机出门了,他一方面真想买个西瓜回来,讨一下准岳母的欢心,另一方面他是想出门看看,那个骨灰盒还在不在。自从带着个骨灰盒上路,他的心就一直是悬着的,感觉总有一个人跟在后边似的。

  陈元跑到楼道,发现电表房的门刚刚还是开着的,现在却突然给谁锁上了。锁上也就锁上了,这样更加安全了。陈元安心地出了小区,找了一家水果超市,买了一只刚上市的大西瓜,另外还买了几斤苹果,回到女朋友家把西瓜给切了。虽然是早熟的西瓜,还是相当不错的,准岳母吃得一时开心,便主动开口说,天已经晚了,小陈你就别回去了。女朋友说,那你就住我家吧。陈元就留宿在了女朋友家。虽然没有与女朋友同居一室,而且做了一夜的恶梦,前半夜梦见自己从原报社的楼顶掉下去了,后半夜梦见自己陷进了一个大坑之中,但是因为女朋友家里人多,这一夜还是相安无事的。

  天亮后,陈元匆匆地起了床,向着小区物业冲去。那个电表房应该是小区电工给锁上的,他必须到物业找到电工,才能把胡总编的骨灰盒给拿出来。

  物业说,我不认识你,为什么给你开门?陈元说,我开门就拿件快递,又不干别的。物业说,那不行,万一你偷电怎么办?陈元说,我偷电干什么?怎么个偷法?电表房天天都开着的,要偷电我早偷一百遍了。物业就喊回了电工。电工说,你是这个小区的吗?我怎么没有见过你,那里边的快递可不是随便能拿的。陈元说,我是你们小区的女婿,还没有过门呢。电工说,哪家的女婿?我得求证一下。

  陈元说,某某楼某某室的。电工说,这户人家啊,我是认识的,大年三十还给他家修过吊灯的。电工说着,就把电话打给了陈元的准岳父。电工说,这里有个光头,说是你家女婿,我打电话核实一下。准岳父说,呵呵,两个人正谈着呢,还没有结婚的,他是一家报社的记者,大清早的他找你们干什么呢?电工说,让我给开三楼电表房的门,说是拿个东西。

  准岳父一家觉得好奇,他们确实让陈元帮忙偷过电,但是被陈元一口回绝了,说是被抓住了会坐牢的,如今哪根筋出毛病了,一清早的,竟然明目张胆地找电工干什么?于是一家人顾不得梳洗,都涌到了三楼楼道里了。

  电工随着陈元,把电表房的门给打开了。准岳母说,这个黑色盒子是什么东西,蛮好看的嘛。女朋友就笑着问陈元,是不是你的快递,你是不是买什么礼物给我妈了?准岳父说,我以为你要干傻事呢,原来是个礼物呀。陈元不晓得如何回答,正在僵持不下的时候,女朋友挤到身边说,这么神秘干吗呀?于是一把接过那个骨灰盒,一下子掀开了。

  陈元挡也没有挡住。几个人挤在一起,朝着盒子里一看,除了铺着一片黄色的锦锻之外,什么也没有。确切地说,里边只有一把水泥,没有搅拌的水泥。准岳母问,这是啥货子啊?女朋友接口说,怎么就一把灰呀?准岳父说,是不是珍珠粉呀。陈元就支支吾吾,不晓得如何回答了。

  女朋友说,珍珠粉是白色的,而这是灰色的,倒是像一把虫草,你们见过虫草吧?虫草放得时间长了,就全部化成灰了。准岳母说,小陈啊,你是不是被哪个小瘪三给骗了?女朋友接口说,你是在淘宝上买的吗?可以七天无理由退货的。

  电工还没有走开,他也挤了进来,顺着这个盒子转了一圈,左看看右看看,然后疑惑地对大家说,我看不对头吧?这恐怕是个晦气的东西。准岳父说,看你这话说的,阿拉闺女男朋友送来的礼物,晦气在哪里了?电工说,你再看看吧,它像个什么?准岳父说,这么好看,不就是个珠宝盒子吗?电工挠了挠头,嘿嘿一笑说,你们家没有死过人吧?我现在终于看明白了,这其实就是一个骨灰盒。

  准岳父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去一把抓住了电工的衣领子,然后扭过头问陈元,小陈你说说,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让这个乡下人长长见识。女朋友接口问,你说说吧,你到底网购了什么礼物?是不是被人给骗了?

  陈元急得脸红脖子粗,他一急照样是要转圈子的,于是围着其他几个人转了几圈,然后像一只泄气的轮胎似的说,它就是骨灰盒,还能是什么呢?!

  准岳父以为自己听错了,放开了电工,对着骨灰盒轻轻踢了一脚问,这是什么?你再说一遍到底是什么?陈元又回答,是骨灰盒呀。准岳父又踢了一脚问,盒子里边呢?陈元说,是骨灰呀。准岳母本来站在旁边,一边看热闹似的,一边抱着一个玻璃瓶子在喝牛奶,听到“骨灰”两个字,喝下去的牛奶一下子就喷出来了。

  准岳父说,你在上海没有一个亲人,你要这个东西干什么?是不是你当记者得罪什么人了,有人寄这个东西和你恶作剧?

  陈元说,没有啊,是我从火葬场买的,我们的胡总编死了,我得把他给埋了。

  准岳父说,你是胡总编的儿子还是孙子?用得着你来埋他吗?

  陈元说,我不是他儿子孙子,现在也不是他的下属了,我早就被他给炒鱿鱼了。

  女朋友说,你不还是记者吗?陈元说,我就实话实说吧,我现在不在报社,也不在杂志社,我目前的工作在长寿园,我的身份是一个销售员。电工听了,一边走一边嘿嘿地笑说,什么销售员不销售员的,就是一个卖墓地的,明白点说就是埋死人的。

  准岳母已经回房间,“嘣”地把门给关上了。女朋友也不敢久留,紧随着她妈回家了。准岳父没有走,但是开始蹲在地上,哇哇地呕吐了起来。陈元上前扶了一把,问叔叔你怎么了?准岳父朝着地上吐了一口,说谁是你叔叔了?你叔叔在那个盒子里呢!你还不赶快给我滚!

  陈元不紧不慢,脱了自己的外衣,把那个骨灰盒给包了,然后像一个包袱一样,斜挎在肩膀上,顺着台阶下楼而去。陈元下楼后,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围着女朋友家的这座楼,整整绕了十三圈,他一边绕一边朝楼上看,他看见有人在阳台上浇花,但是浇花的人似乎并没有看见他在转圈子。

  陈元离开的时候,眼泪刷刷地流下来了,他明白从这一天起,他又要失恋了。

  六、不能把人与宠物埋在一起

  陈元斜挎着一个包袱,先是搭乘了一辆公交车,又转乘了地铁一号线。本想着赶单位的通勤班车,但是一时找不到班车的停靠点,于是陈元干脆回了家,骑上了自己的电动车,然后呼呼噜噜地向青浦赶去。

  春末夏初,老天爷像坐过山车一般,玩得十分过瘾,前几天都冲到三十摄氏度高温了,这时一下子又降到了十多摄氏度,野外虽然已是花开花落,但是风一下子寒冷了起来。陈元骑着电动车,顺着沪青平公路,风尘仆仆地朝着长寿园跑去。陈元开始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不就背着一个人的骨灰吗?比起背着一个死人轻松多了。走着走着,随着离喧闹的城市越来越远,加上耳边刮着呼呼的晨风,陈元就有些悲催了。

  他首先想到了还在陕西塔尔坪的老父亲,他已经年近八十岁了,但是依然孤独地一个人住在那个小山村里。上次回家的时候,父亲把陈元拉到了阁楼上,说我给你看样东西吧。陈元在阁楼上,看到一副漆得油光发亮的棺材,一套黑色的寿衣,一些麻纸和香烛,还有一缸刚酿的柿子酒。陈元明白,这全是给死人的时候用的,给一个人下葬的东西一应齐全了。陈元问,预备这些给哪个呀。父亲说,还能给哪个呢,给我自己预备的,哪天一口气上不来的时候,你们儿女离得远,哪有工夫预备这些呀,我活着的时候就全弄停当了,只等你们回来把我埋掉就行了。就是那次,陈元有了深深的自责,大伯死了他没有回家奔丧,叔叔死了他也没有回家奔丧,基本都是忙着工作和糊口。有一次回家,时间稍微空闲了点,想去看看一直很疼自己的舅舅。父亲才告诉陈元,舅舅已经死了好多年了,临死的时候还问到过陈元的情况,问陈元现在在哪里,在外边混得怎么样了,这孩子从小死了娘,你们多关心一下吧。当然舅舅还问到了一杆枪,是陈元考上学的时候,舅舅送陈元的一件礼物。这么多年,在亲人一个个离开的时候,别说守在床前聆听几句嘱托,连给他们送葬的机会也没有啊。陈元当时就想,亲人们几乎死得差不多了,仅剩下一个姨娘,一个姑姑,她们去世的时候,肯定不会通知陈元的,所以这辈子恐怕只会为父亲一个人送葬了。

  但是谁会想到,自己却为一个几乎无关的人送葬,而且成了唯一一个送葬的人,他不明白这是自己讲义气呢,还是这个社会变得更加冷漠了。陈元想着想着,就特别想唱歌,想唱孝歌。在陕西老家送葬的时候都会唱孝歌的,陈元从儿时不但会唱孝歌,还会编孝歌的词儿。陈元于是放开嗓子唱了起来:

  管我是亲还是疏

  人死还要人来埋

  人死灯灭还有魂

  哪家门上挂无牌

  人在世上千般好

  不如路边一棵草

  草死叶落根还在

  但愿人去得转来

  陈元声音沙哑,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好在当时风大,又在郊外的大马路上,所以声音被风吹散了,没有惊吓到什么人。骑到一处十字路口时,电动车颤抖了一阵子,就熄火了。陈元明白,恐怕电耗光了。自己过去从来没有骑过这么远的路程,所以也就把这档子事给忽视了。正处于荒无人烟的地方,陈元下了车,推行了一阵子,实在是太吃力了,于是拐入了另一条小路。走了不远,就遇到了一个小镇,小镇背后有一座小山,山上绿意盎然,有一群白鹭在山腰上盘旋,山顶有一座红房子耸立着。上海是没有山的,所以这个小土包应该就是佘山了,山顶上那个红房子就是圣母大教堂。

  在山脚下的小巷子里,陈元找到了一个修理铺,花了五块钱给电动车充电。正好有一段空闲时间,于是陈元很想去佘山溜达一下。在上海这么多年了,还从没有来这里逛过。一是自己在山里长大的,对这座小山是不屑一顾的;二是在报社的时候,真是太忙了太累了,根本没有时间与兴致来游玩。陈元觉得人生很有趣,他恐怕有一百个一千个来这里的理由,但是却没有想到其中的一个原因,竟然是为了送葬。

  这样一想,陈元稍微开心了一点,也算是有得有失吧。

  陈元背着包袱似的,顺着一条林荫小路上了山。上到半山腰的时候,发现这里是一片片密密麻麻的竹林,竹笋早就钻出了地面,长到一人多高了,竹林中间夹杂着几棵绿树,各色无名的野花开满了山坡,景色确实美妙极了,而且安静极了。陈元偏离了正道,走入旁边一条小道,更是觉得清幽无比。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偶尔还有一群白鹭在竹林上边跳跃,丝毫也感觉不到人的存在。

  陈元找到一块石头坐了下来,这时一低头,突然发现屁股下边是一块墓碑,准确地说其实只是一块石板,上边用油漆写着几行小字。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只能看到“谁谁谁之墓”和“谁谁谁敬立”的字样。坐在墓上,等于坐在死人的头上,这是对逝者天大的不敬。什么地方都可以坐,怎么可以坐在人家的墓上呢?

  陈元一下子感慨起来,这真是埋人的好地方,不但有一方好风水,而且又不要钱。上海的墓地是很贵的,陈元当记者的时候,采访过一个新闻,有个人买不起墓地,就把自己的母亲埋在了小区的绿化带里。若是他把母亲的骨灰撒在绿化带里,也许就没有人晓得了。因为骨灰对于泥巴而言,真是太渺小了,仅仅算是一小把肥料而已。但是他在绿化带的香樟树下挖了一个大坑,把母亲的骨灰盒全部埋了进去,还在香樟树上刻了一行“母亲大人之墓”的小字,这下就暴露了,引起了居民们的强烈反对,只能把坟给迁走了。

  陈元突然之间,想起自己只顾着出门,竟然忘记带钱了。没有钱,拿什么给胡总编买墓呢?

  陈元取下包袱,把外衣打开,把骨灰盒放在一棵大树下,然后绕着大树转起了圈子。陈元一边转一边说,胡总编啊,我不是你儿子,也不是你兄弟,甚至你还炒了我的鱿鱼,为什么最后是我来埋你呢?陈元说,胡总编啊,你生前有没有想过,自己会埋在什么地方?肯定没有想过吧,那我替你想一想吧。陈元说,胡总编啊,你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上海之根,是上海唯一的一座山,风水肯定差不了,而且这里不要钱啊,老实说吧,我把自己的存款全部取出来,不见得能在长寿园里安葬得了你。

  陈元说,我把你埋在这里吧,反正你也无后了,埋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埋在这里还有一个好处,有麻雀与白鹭天天给你上坟唱歌呢。

  一只小麻雀从枝头跳了下来,落在了骨灰盒上边,轻轻地啄着斑驳的一层阳光。

  陈元说,这是不是算你答应了?那好吧,我就把你埋在这里吧。

  陈元折了一根树枝,开始在一棵大树下挖坑。大树下边盘根错节,根本不是那么容易挖下去的,陈元于是另想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建墓。陈元的老家当年是挖坟的,现在已经改成建墓了。坟与墓的差别,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地上;坟需要向地下挖,而墓呢,只需要用青砖石头向上边堆,显得更加气派一些。陈元从四周开始找石头,这山上花花草草的十分茂盛,唯一缺少的就是石头,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一块像样的石头。陈元有些好奇,人家那块墓碑又从何而来呢?难不成从山下运来的吗?陈元再凑过去仔细一看,发现那块墓碑上除了有两行小字之外,还画了一个图案,应该是逝者的肖像。这一次,陈元总算看清了,那个肖像不是半身的,也不是一个大头的,而是一个全身的。这个逝者,原来不但有鼻子,有眼睛,竟然有四条腿和一条尾巴。所以这里埋着的,不是仙逝的人,而是一只宠物狗。

  陈元早就听说了,上海人爱养宠物,宠物活着时,起着人的名字,比如钱多多呀,比如富满门呀,与主人一起入餐厅,住酒店,吃山珍海味,死了后同样享受着人能享受的一切,最突出的就是立碑了。当陈元发现这是一个宠物狗的墓地时,就十分气愤,上前踢了一脚。心想,胡总编再怎么与自己毫不相干,我也不能把他埋在这里,与一只畜生为伍啊,这不是对胡总编亡灵的羞辱吗?

  半个小时过去了,太阳已经升到天空了,自己的电动车应该充好电了,陈元再用衣服把骨灰盒包了起来,挎上这个包袱就下山了。下山之前,陈元还爬上了山顶。山顶上圣母大教堂的祷告已经结束了,大门也关闭了。陈元取下包袱,捧在手中,顺着大教堂四周,一边念叨着胡总编胡中华的名字,一边绕着教堂绕了二九一十八圈。就算是对亡灵的超度吧。

  陈元来到维修店,电动车果然充足了电。他上路之前,感觉有些口渴,于是钻进维修店里,向老板讨一口水喝。老板说,我这有饮料呀,你买瓶饮料吧。陈元说,饮料有啥喝头,都是色素,而且饮料假冒的太多了。老板一听,有些不高兴了,说你怀疑我这里卖假货对吧?

  陈元一看话不投机,水也不敢讨了,就掏出五块钱递给了老板。老板说,你这不够呀。陈元说,不是讲好的吗?充一次电五块吗?老板说,是啊,但人家一次多长时间,你这一次多长时间?所以我就收你两次的,十块。见老板有点凶狠,提着一只修车的大扳手,在大门口拦住了去路,陈元又添了五块钱,一边递给老板一边说,你也不看我这是干什么去,这钱你也敢收!

  老板说,你这是干什么去?陈元已经走出了修理铺,还是嘟哝了一句,我这是埋死人去呀,你不怕死人回来把你多收的钱要回来?老扳似乎看出了异样,走到陈元跟前说,你背上挎着的是什么东西?陈元说,还能有什么东西,不是说了吗,是死人的骨灰。

  陈元已经骑上了电动车。老板冲过来,一把拔下了钥匙,然后盯着陈元问,你这包袱里是什么,你再说一遍。陈元说,骨灰呀。老板说,妈勒个逼,难怪从你来这里充电起,才一个小时不到,我就接连地出事情,先是一榔头下去,砸在自己的大腿上,眼睛都冒金星了;好不容易接到一单生意,能赚个十块八块吧,偏偏收了一百块钱的假钞。原来晦气在你这里呀。妈勒个逼,你带着这死人的骨灰,哪里不可以去,随随便便地钻到我店里来干什么呢?陈元说,没有电了,我充电呀。老板说,人家送葬,不说开个汽车吧,起码也是坐公交车的,哪有你这样骑着个电动车的?

  老板说着,带着钥匙气呼呼地走了,一瘸一瘸地继续修车去了。陈元一时意识到,自己这事办得确有不妥当的地方。在陕西塔尔坪那边也有这样的风俗,别说把骨灰带到别人家里,就是披麻戴孝之人,没有过七七四十九天,去别人家里串门子也是犯忌讳的。陈元买了一包烟,笑着递给了老板说,对不住了,我不是故意的,一会儿我埋好他的时候,我让他保佑保佑你吧。

  老板低着头修车,对陈元置之不理。陈元说,这样吧,要不那一百块损失,我补给你怎么样?老板说,你补给我?不瞒你说,刚才还有一件事情呢,我老婆在外边逛街,走得好好的,竟然一下子撞在一棵梧桐树上,把个门牙给撞掉了,这不是见鬼了是什么,妈勒个逼,今天真是倒霉透顶了。

  陈元说,你晓得我要埋的是什么人吗?老板说,还能有什么人?!不是你爹妈还能有什么人?!陈元说,你猜错了,我要埋的这个人,也是一个可怜人,他只是我的老领导,他还把我给开除了,但是他为了下边一帮兄弟们的利益,竟然以死相逼跳楼自杀了。

  老板放下手中的大扳手,伸出手接过了陈元的烟,抽出一根,一边吸着,一边盯着陈元问,你这是想搏我同情吧?他没有后人吗?还有,单位不管吗?陈元说,据说是个老孤儿,连个沾亲带故的也没有留下,至于单位嘛,因为是跳楼自杀的,而且人一走茶就凉,所以迟迟没有人张罗,我就想早点把他给埋了。

  老板猛吸了一口烟,对陈元说,入土为安嘛,看你是个讲义气的人,你要埋的这个人做了鬼,也不会是个狼心狗肺的,今天的事情就过去了。老板说着,就把钥匙还给了陈元。

  陈元临走时,老板还说,你返回的时候,若是没有电了,再来我这里充电吧,保证不收你一分钱。

  七、一块墓碑是个伟大的发明

  陈元来到长寿园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还不见工会主席老高的踪影。陈元便打电话给老高,问你在哪里呢?不会和别人一样逃掉了吧?你若是还没有动身的话,那就干脆再去报社一趟,带点钱来吧。老高说,我到大门口了,见面了再说吧。放下电话,老高果然出现了。

  老高说,让你久等了,你不晓得瘫痪的人有多麻烦,不仅生活不能自理,人心也变了。我本想早点出门的,老婆硬是哭哭啼啼地问,为什么比平时要早一小时?我说,有要紧的事情,与人约好了,要在青浦会面的。她问,和谁会面呢?而且在青浦?青浦有个淀山湖,可漂亮了,不会是与哪个女人约会吧?我说,约什么会呀,是要参加一个人的葬礼。她说,哪个亲戚去世了,我怎么不晓得呀。我说,是一个同事去世了。她说,同事去世了,追悼会应该在殡仪馆,跑到青浦干什么?她更加不相信了,硬是拉着我不放手,一定让我解释清楚。我怎么解释清楚呢?所以就迟到了。

  陈元说,我也刚到呀。老高说,你是骑电动车来的?也够折腾的了。陈元说,你带钱了吗?人虽然是自杀的,安葬费应该有人出吧。老高说,别提了,我给报社的财务打过电话了,我的意思是先从报社借点钱,等丧葬费领出来了,再还回去。以前只晓得报社穷,没有想到穷到这种程度,连埋个死人的钱也拿不出来。陈元说,会不会人家根本不想借?老高说,这个不会的,是真的没有钱了,所以才闹着关门嘛。

  陈元说,我们两个都没有钱,那怎么办呢?老高说,大概多少钱?陈元说,具体也不是很清楚,壁葬的话要一万五千块,树葬的话两万多块,草坪葬的话五万多块,这还不算其他的,比如买个碑,雕个字,还有管理费,等等,都是要收钱的。老高说,原以为房地产开发商暴利,没有想到你们这里更加黑心了。陈元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卖墓地的,说明白点,也是积德行善呢。

  陈元推着电动车与老高一起,已经步入了墓园深处,这时看到一条清澈的小河,河中鱼儿游来游去,河边一排柳树青青。老高说,你看这样行不,周总理的骨灰都撒到大海里去了,我们把胡总编的骨灰就撒在长寿园的这条河里,应该也不错吧?

  陈元想起自己在佘山上经历的一幕,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笑了笑说,你不怕胡总编找你报仇?这条河虽然不错,但是水是流动的,毕竟没着没落的,不踏实啊。老高说,壁葬是什么情况?那就弄个壁葬吧。陈元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塔楼,对老高说,我也没有去过,我们去看看再说吧。

  两个人上了楼,发现所谓的壁葬,就是在墙壁上,隔出一个个小小的橱窗,橱窗里放着骨灰盒,上边写着逝者的名字,下边则摆些祭品。橱窗虽然有些狭小,而且有些阴森恐怖,但还是有名有姓的。等再仔细看过去,才突然发现,葬在这里的,基本都是夭折的婴幼儿。老高说,你看怎么样?陈元说,这不就是另一个幼儿园吗?你把胡总编放在一群孩子中间,这也太幼稚了吧。

  陈元带着老高,去办公室找到了墓园的销售经理,说是自己有个朋友来落葬,忘记带钱了,能不能先欠着。经理说,欠着?这在墓园可是头一回啊,到底是你什么人呀?陈元说,是我一个重要的亲戚,你就从我的工资里扣吧。经理说,是亲戚那就好办,还可以给你个内部价,而且正好要发工资了,你们订的是哪块墓地?陈元说,他走得比较突然,所以墓地呀墓碑呀,什么都没有预订呀。

  经理说,墓地好办,你看上哪一块,立即就可以拿走,但是墓碑是要提前好多天预订的。陈元说,请领导给批个条子,给我们加个急吧。经理说,我看过你的档案,你在上海没有亲戚,也没有结婚,这真是你的亲戚吗?老高在旁边帮腔说,就实话实说吧,这个人不是他亲戚,也不是他朋友,只是我的同事,他的老领导而已,你就帮个忙吧。

  经理有些吃惊地看着陈元说,你来这里前不是报社的吗?陈元说,是呀,我衣服里包着的,就是报社领导的骨灰啊。经理这时才发现陈元的肩膀上挎着一个包袱,于是问,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呢?陈元说,不是我一个人呀,还有这位老高,他是报社的工会主席,是代表报社的,只是我在这里工作,顺便给咱们墓园拉个生意。

  经理说,那为什么要你自己出钱?陈元说,不为什么,谁让他是我的老领导呢,若是有一天你去世了,我也会这么做的。经理说,放屁,我活得好好的。老高说,话不好听,但是陈元是个讲义气的人。经理有一点点小小的感动,他没有批条子,而是直接打了几个电话,然后对陈元说,我已经替你安排妥当了,你们现在去办一个手续,选一块墓地,带着工人去挖坑,三个小时后墓碑就好了,应该就可以正式落葬了。

  陈元与老高就照着交待去了,临出门时,经理又补充了一句,要先把碑文写下来啊。于是陈元与老高办完了所有的手续,先去了“墓碑预订处”,开始起草碑文。逝者的名字与生卒年月是清楚的,只是落款处写谁的名字,让陈元与老高颇为犯难。

  按理是要雕刻上立碑之人的名字的,但是立碑之人是陈元与老高,确切地说钱是陈元出的,应该雕刻上陈元的名字,但是陈元与他非亲非故,无端地被雕刻上了一个人的墓碑,那是不是显得有些滑稽呢?老高提议,就雕刻你陈元的名字。陈元却说,若是雕刻我的名字,称呼是什么呢?难道要写上“同事 陈元敬立”?老高说,称呼就免了,可以让人想象去,这样还更有吸引力。

  陈元说,你以为是做新闻,要惹人眼球啊,我看就雕刻上报社的名字,胡总编是为报社员工而死的,报社给他立个碑,也是合情合理的。老高反对说,这个碑,又不是烈士纪念碑,哪能写单位的名字呢,算了,还是空着吧,刻字是按字数收费的,空着还可以省几百块钱呢。陈元思考了半天,最后拍板说,空着也不好,让人一看就是无后之人,我看报纸上发文章的时候,不晓得作者的统统署名为“轶名”,那我们就写上“轶名 敬立”吧。

  老高说,这和空白还不是一样的?前边再加两个字的称呼吧。陈元说,加什么?老高说,加“儿子”两个字怎么样?陈元说,加“儿子”好像有点疯刺人家胡总编,我看加“妻子”两个字比较有意思。

  最后敲定下来的落款就成了“妻子 轶名 敬立”。两个人看着这个碑文,越想越有味道,“轶名”既像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又有点“遗落人间的妻子”的意思。胡总编生前最羞于启齿的,不就是一直没有娶个老婆吗?这也算是替他把丑给遮了。

  下午五时,太阳已经西斜了,气温又无端地涨上来了,再次显得有些闷热而毒辣。碑已经雕刻好了,坑已经挖好了,万事具备了,只等着工人来帮忙落葬了。这时,老高接了一个电话,说是老婆打来的,又大便失禁了,等着他回去给擦洗呢。老高挂了电话,一脸忧愁地说,别管她,先埋人吧。但是电话一个接着一个,老高再次接了,竟然是邻居家的大妈打来的。大妈说,你怎么还在外边吗?老高说,是啊,在青浦呢。

  大妈说,你果真在青浦和女人约会?我还以为你老婆瞎猜忌的呢。老高说,我是在约会,不过不是女人,而是与一个死人,马上就落葬了。大妈呀,你先帮个忙照顾一下,我马上就回来。大妈在另一边大呼小叫起来说,哎呀,不得了了,你老婆恐怕把舌头咬断了,满嘴流血啊。

  老高一下子脸色铁青,挂掉电话后对陈元说,本想与你一起把胡总编好好送走的,我再不回去的话,老婆恐怕就没命了。老高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条,递给陈元说,这是我准备的,是圣经里的话,本来准备念一念的,现在就交给你吧。

  夕阳开始西下,几名工人带着铁锨,来到这片空旷的草坪。工人问,你没有带锡纸什么的吗?陈元说,我不懂啊,还需要什么,我现在去买吧。工人说,死者生前爱抽烟的话,是要放个烟斗什么的;若是爱喝酒,就放几个酒盅子。没有金银细软的话,有些家属就放一个玉手镯或者是玉耳环。陈元说,这个人,不烟不酒,不穿金戴银,我看还是算了吧。工人说,没有什么陪葬也行,你起码得弄点锡纸,把墓穴给烘一烘吧?不然里边阴气太重,会生关节炎的。陈元说,谁会生关节炎?人都死了,哪还有关节?

  工人说,人死了还有魂呢,魂也是五官齐全的,你以为一把火就把什么都烧掉了?况且死人的坟,就是生者的福,他这里太潮湿了,会影响后人的。陈元一方面觉得有些道理,一方面也懒得啰嗦了,于是赶紧去了一趟小卖铺。但是小卖铺已经关门下班了。陈元无奈,只好从路边捡了一把枯枝败叶,放在墓穴里烧了烧,工人们从衣服里取出陈元背了一天的骨灰盒,放入墓穴之中,开始向里边填土。

  陈元站立于如血的余晖中,展开那张老高留下的纸条,开始一边绕着墓穴转圈子,一边高声地念了起来:

  静静流逝的所有一切,这个世界没有终结。安息吧,我的同事,你的灵魂将会延续。你的诞生与你的生存,只是为了传递那希望的诗篇,直至永远。将此泪水献给你,这是崭新的爱语,我们将感谢你给予我们的梦想与幸福的日子。我走过那片阴暗的草坪,我不会感到恐惧,因为你的灵魂与我同在。来自尘土的要归为尘土,求主怜悯你,从今往后,愿主带你到永恒福乐的天国,主啊,求你俯听我们的祈祷,奉主耶稣基督之名,阿门。

  工人说,这不是圣经里的话吗?原来你信天主教啊?陈元没有回答他,照样绕着自己的圈子,从头又念了一遍。念着念着,太阳就落下去了,留着一丝丝刺眼的光芒在天边;念着念着,陈元的眼泪竟然流了下来,他不明白这泪水到底是为胡总编呢,还是为了自己。

  墓穴已被泥巴填平,四周重新铺了一层草皮,若不是上边盖着一个黑色的石碑,谁也看不出它与平常的草坪有什么异样。工人收工了,天已经彻底黑了,没有阳光与太阳的时候,这里才显出与人间的不同。直到最后,陈元也没有给胡总编下跪,而是不停地绕着圈子。对于陈元来说,绕圈子才是最高规格的仪式,因为无论生与死,无论阴与阳,哪怕一片小小的叶子,一束小小的光,一朵小小的云,有的匆忙,有的缓慢,有的绵长,有的短暂,大家都是一样的,从起点到终点,从终点到起点,起点就是终点,都是在绕着大大的圈子。

  陈元忽然发现了一张报纸,这张报纸正好又是胡总编生前所编,于是他把它给点燃了。

  陈元对胡总编说,就因为你,这张报纸还在办着呢。

  陈元说,我们同事一场,生前你不能保住我的饭碗,现在你走了,我已经尽力了,为你我女朋友都丢掉了。

  陈元说,不是我吹牛,这世上像我这样的人少啊,可以说是百年不遇啊,不信你看看吧,这里有多少墓啊,有多少石碑啊,但是有哪一个是同事给他立的?

  陈元说,你问“轶名”是谁?这还用问吗?我这是给你遮丑啊,别人以为是你的妻子,其实我们心里明白,这就是老高和我啊。

  陈元停下脚步,摸了摸墓碑上的“轶名”两个字,然后又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仰头大笑了起来。他感觉这真是一个伟大的发明。

  陈元说,你若是在地下有灵,就保佑我陈元尽快找到一个女朋友吧,我已经奔四了,再不找个女朋友,怕都生不出孩子了,就会和你一样无后了,死了连个送葬的人都没有了。一阵风吹过,吹得旁边的树叶哗哗地响,像是一声声回应着陈元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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