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楷琳：保持简单，不要过度

　　和美国设计师史楷琳（Kathryn Scott）的采访约在莫干山路的谷文达工作室，那是她和她的中国艺术家先生谷文达在上海的驻扎地。安静的小路上，翻新过的老房子质朴简洁。史楷琳尽量保留了建筑特色，原生态的灰色水泥墙、木纹粗犷的长桌、贝母镶嵌的传统中式四角柜，跟谷文达创作的新水墨画神韵相交，也很契合史楷琳给人的设计印象——质朴、宁静，外在简单而内蕴丰富。

　　阴雨绵绵的上海午后，潮湿的空气和淅沥的雨声被隔绝在玻璃格子窗外。史楷琳一身简净的黑衣，些许俏皮的短卷发，玳瑁圆眼镜，很多年都没有变过的样子。她和先生谷文达刚刚探访西部归来，她第一次去了敦煌，还走过了河西走廊、青海湖、柴达木盆地，路线拉得很长，拍了很多照片，这些在未来都会转化成她的设计灵感，促成某个创作的契机。史楷琳学艺术出身，即便投身设计，也始终带着艺术家的感性情怀，与自然共呼吸，于怀古中获新意。她的设计如留白水墨，有思维奔涌的空间、安宁自在的氛围。这种东方韵味源自与她相知相爱的中国艺术家先生，也始于她平和温润的内心世界。

　　《精品家居》=R

　　史楷琳=S

　　R：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艺术和设计感兴趣的？

　　S：我一直对艺术很感兴趣，这是与生俱来的，在我还没意识到的时候，我的生活已经和艺术密不可分。对设计产生兴趣有多方面的影响。我的外婆收藏美国古董家具，她时常会到马上拆除的旧房子里发掘一些特别的建筑部件，比如旧木门、壁炉、窗扇，把它们收到自家车库里，我的姨妈则会用它们来装饰家里。我小时候发现了车库里堆积的旧物“宝藏”，就对它们很着迷。

　　另外，我那位从事房产中介的姨妈也给我很大影响。她每次带人看房，都会热情澎湃地表达自己的意见，一边说着这套房子真是太适合你啦，一边又建议应该把这个房间改成卧室，再加个楼梯等等，这会让大部分人心生退意，因为改造要花很多钱。不过倒是给我很多启发，会去思考怎样来改变事物或空间，如何让它们更适合你。总之，我的家庭对我有很大影响。

　　R：您在大学里学习艺术和意大利研究，还曾到罗马学习，你对意大利艺术、文化的感受如何？

　　S：我很爱佛罗伦萨、奥斯提亚古城的古朴风格，那里有灰色、白色、奶油色的古旧墙面，近似于传统中式风格里的常见色彩，非常简洁。相对于一些金碧辉煌的意大利式风格，我更偏爱简单的奥斯提亚式。我觉得意大利很时尚，意大利人很懂得生活，他们很好地保存了历史，把老建筑改造成美丽的新空间，那儿的设计师都非常棒。

　　R：您在毕业后进入意大利设计师马西莫·维涅利（Massimo Vignelli）的工作室，是出于怎样的机缘？

　　S：有个很奇妙的开端。我在学校学的是艺术，毕业后到纽约学室内设计。当时一位名为汉斯·克利克斯（Hans Krieks）的设计师收下我做学徒，他每年只收12个学生。面试通过后我很快搬到纽约，结果这位老师一个月后突然去世了，这简直是个悲剧。幸好我父亲的一位意大利朋友介绍我到维涅利的工作室，我答应在那里先义务工作6个月，之后就待了好几年。

　　R：在维涅利工作室里您学到的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S：不要过度设计。这非常难做到，在设计过程里你要把很多东西逐步剔除。马西莫是很著名的极简主义设计大师，他告诉我熟知材料的特性和使用简洁的线条是多么重要，他让我知道如何恰到好处地运用它们，永远不要过度，保持简单。

　　R：从学习艺术到做室内设计，这种转变对您来说有难度吗？

　　S：刚开始很难，有太多的东西我不知道。我曾觉得很恐惧，害怕自己是唯一一个不知道该怎么做的人，所以我不停地去做很多事情，但实际上我比自己想象中知道的要多。我想把艺术和室内设计结合起来，让室内设计变成另一种艺术创作。一些客户很了解我的想法，也很支持我这么做。我独立完成的第一个项目在美国西切斯特，用了很多古董家具，有我从各地搜罗来的，也有业主的私藏。古董家具会赋予空间历史感，让人们真切感受到时间流逝的痕迹。

　　R：做设计和绘画，您更喜欢哪一个？

　　S：两个我都爱，应该说我喜欢去创造我所处的环境。我们能用很多方法来改造环境，通过何种形式并不重要。对我来说，设计和画画是一样的，我用对待艺术的态度来对待设计，因此我的设计可能跟别人有所不同。我不喜欢那些表面的、做作的、浪费材料的室内设计。我认为设计应该要让人更舒适、便利地生活，没有竞争或对抗，人始终是关注的焦点，围绕你的是那些可以触动你真实情感的事物。最理想的状态是，你能告诉我，这件家具是祖母留下的礼物，所以被放在家里；那件摆设是你最喜欢或是为家里买的第一件装饰品，诸如此类。你家中的事物都应该是有情感依存的、有意义的存在。

　　R：您欣赏的设计师有哪些？

　　S：有很多，在商业空间设计上，贾雅·易卜拉欣（Jaya Ibrahim）是我最喜欢的设计师之一，他非常有天赋，设计超群，遗憾的是他已经过世了。阿克塞尔·？维伍德（Axel Vervoordt）的设计非常质朴，这正是我喜欢的地方。罗斯·塔洛（Rose Tarlow）也有同样的淳朴特质，不过她的设计更有装饰性。达里·卡特（Darry Carter）驻扎在华盛顿，他的设计有强烈的美国味道，但也十分简洁。隈研吾的设计很棒，他在材料运用上的手法十分高超。

　　R：您会如何形容自己的设计风格？

　　S：我倾向于简洁，所用的每一件家具都有它自己的美或独特的意义。我的用色不多，通常是从某幅画或户外景观中精选而来，以此营造出让心灵宁静的氛围。此外，我很赞同事事皆有关联的说法，我们的生活和许多事物息息相关。我尤其想要强调天然材质的重要性，它关系到环境问题，可持续发展是我格外看重的，我的设计也因此改变了很多。现在使用的材料、家具都是不会危害环境的可持续物料。

　　事物因果相连，所用越少，浪费越少。使用古董家具，或是修复后的物件都会避免产生更多损耗。我们和地球不可分割，侵害脚下的土地就是在侵害我们自己，我们应该尊重所有的生灵，从关注微小的生命做起。我的设计受到这种观念很大影响。我不喜欢追逐潮流，那只会让人们很快厌弃。我想要做出美好、简单、令人愉悦且长久留存的设计。

　　R：您觉得设计师该如何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特质？

　　S：这要花很多年！你不可能一晚上获得成功，要不断尝试。我也只是初窥门径而已，到现在才开始知道有一些方法模式可循，这是我很多年来的经验积累。我特别想让设计出来的东西看上去很简单，但实际上它们是有很多细节、很复杂的。比如我设计的橱柜，看起来简洁，里面有好多藏起来的抽屉。我觉得这样很有趣，它们超出你所看到的，而且里外一样漂亮。做到这样我花了很多年，我已经57岁了，在20岁的时候绝对无法做到这样。

　　R：很多人觉得您的设计很东方，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东方文化感兴趣的？

　　S：很显然，我受到我先生谷文达的影响。在遇到他之前，我对东方完全没有概念，从未到过中国或其他亚洲国家。在认识我之前他对建筑不感兴趣，我遇到他之前不了解中国。应该说我们在很多方面相互影响，都在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创造我们所处的环境。

　　R：您怎么看中国设计？

　　S：我第一次到中国是在15年前，那时很多重要事件还未发生，很多事情才刚起步。人们对老房子并不珍惜，想要拆了重来。我在上海的第一个项目就是位于江阴路的老宅。我希望能做更多类似的老房翻新，而不是一味推倒重来。我希望能让人们感受到中国文化有多么瑰丽，不要总是试着模仿西方，这些都需要时间。中国虽然有很好的民族文化传统，却遗忘了曾经走来的道路。我更喜欢基于历史的设计，那种气质沉静的现代设计。王澍设计的建筑会让我想起古老的事物，在工艺手法上有些近似，很美，很质朴。

　　R：您做设计超过30年，对于设计的看法有什么变化吗？

　　S：肯定有改变。年轻的时候我会尝试很多不同类型的设计，现在我会坚守自己的原则说“不”。像我的第一个客户很喜欢繁复的壁纸、花纹，现在我就未必会同意那样来设计，那违背了我的设计理念。我们在设计过程中逐渐找到自己的设计之路，那是你觉很向往的方向，之后就应该找到途径去靠近它，而不是依旧对什么都无条件接纳。我想很多专业设计者都会走向一条更精深的道路，从而获得更好的成果。大量的经验累积会让你知道什么才是可行的。这种想法上的改变，最大的影响来自旅行，你能从旅行中学习到很多，比如色彩、材料。影响无处不在，你从来不知道灵感会从哪儿来。

　　R：现在做设计时最关注哪些方面的问题？

　　S：我喜欢美丽的细节和材料，它们不一定要很昂贵，像工作室里这张长木桌的木纹就很美。你找到一段合适的木头、一块特别的石头，把它们充分利用起来，那些本身自带的纹理细节就会让最后诞生的物件有独一无二的美。

　　R：当下的生活状态如何？

　　S：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我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前进方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会更有动力和激情。我没法把我的工作和生活割裂开，它们是一体的。对我来说，放松就是回家然后继续工作。（笑）有时候会去乡下转换下头脑，那里我有一个菜园，要做些家务活。

　　R：您的个人爱好是什么？

　　S：园艺，我们会在自家的菜园里种有机蔬菜，我在学相关的园艺知识。我对营养学也很感兴趣，都是与自然、环境有关的事情。

　　R：您有什么特别的收藏吗？

　　S：都是多年积累下来的、我很感兴趣的小物件。我继承了很多家族藏品，像是家族照片、我外婆曾经使用过的家具、我母亲及外婆的餐具收藏等等。我自己的收藏品，是任何我觉得很美的事物，近年来收藏了一些在中国旅行时遇到的有趣小物件。任何让你觉得美好的事物都值得收藏。

　　R：对年轻的中国室内设计师有什么建议？

　　S：从心所欲，广泛学习，打开思路，对环境负责。做可持久的设计，不用太频繁变动，减少不必要的浪费。保持头脑清晰，我们所有人都是彼此关联的，生活休戚相关。努力工作，终能得偿所愿。

　　史楷琳(Kathryn Scott)

　　美国室内设计协会成员，自1980年起活跃于设计界，曾荣获多项国际设计大奖。她的设计项目包括高端住宅、办公室、精品店以及私人游艇，曾为鞑靼总理设计私宅。除了室内设计，史楷琳也是位优秀的画家，创作了一系列的瓷器纹式及陶瓷器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