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农”胡晏荧:看清自己,任性过活

  第一次看到朋友转发的陶瓷人偶照片时,一对上她的眼睛,不禁打了个激灵,被她眼神里浓密的悲伤电到,就好像有人给她注入了灵魂。做出这些人偶的人叫胡晏荧,一个颜值爆表的大美女,却日日对着一门听上去冷硬生辟的手艺——陶瓷球型关节人偶,修炼成女宅神。

  她是人大毕业的中文系才女,做过银行白领,后来又去英国学习摄影、获得硕士学位,回国后辗转做过摄影师和杂志编辑,还待过演艺公司、出版社。可她就是对任何职业都爱不起来,最后她放下所有,以一腔孤勇把自己放逐到景德镇的小村子里,一点点沉入人生的谷底,用3年时间长成一个手艺人。她说:“手工艺是世上最正直的行业。一旦找到了作为匠人的自信,就不再有恐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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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年2月春节刚过,在一年中的第5次辞职后不久,我打定主意要学做陶瓷球形关节人偶。于是带着小学时两期美术兴趣班的一点美术基础、仅限于日用杯盘碗盏的陶瓷知识,我一个人去了景德镇。

  从零开始到现在,转眼就3年半了。

  刚去景德镇时,我在陶瓷学院新区附近租了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那一年的冬天又阴冷又漫长,虽然已经是3月了,但还是春寒料峭的,整日下雨。我不知道具体要如何开始,就每天晚上裹着被子坐在3楼的窗前,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天空微微亮,山川的轮廓清晰可见,山里有一盏长明的矿灯,我每天都会在黑暗中久久地注视它,觉得自己身处世界的尽头,既疑惑又安全。

  几周之后天气转暖,我又得知老校区周边有个雕塑瓷厂,是做东西最方便的地方,就搬到了附近。

  我搬家之后就总是去厂里闲晃,每天都去一位修坯的师傅那里看他修坯,一看就是一上午,几天之后他问我是不是想学拉坯修坯,我一时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就真的跟着他学了起来,一学就是两个多月。

  拉坯是一项非常辛苦的体力活儿,那也是我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两个月,在日复一日枯燥繁重的揉泥、找重心的过程中,精疲力竭的身体给人安心的感觉,我涣散的精神也和拉坯机上的泥团一样,一点点向重心汇聚。

  两个月后我谢绝了师傅继续教我修坯的提议,自己租了工作室,置办了桌椅竹架,准备开始做人偶。工作室很小、很昏暗,没有空调,没有暖气,冬天要生火烧碳,夏天只有电扇,有时为了避免尘土扬起来干脆忍着炎热。蝙蝠、老鼠、壁虎这3种我最害怕的动物都在我工作室里经常出现,起初见了会失声惊叫,有时还会吓得哭起来,后来也就习惯了,但依然不敢把脚放在地上,就蹲在椅子上接着干活儿。

  人偶在烧制的过程中也遇到过许多的问题,期间的失误和反复让人心力交瘁。大概一个月之后我做好了第一只人偶,这第一只人偶是放在雕塑瓷厂的大窑里、毛主席瓷像的脚下烧的。

  开窑那天我早到了一个小时,等不及窑炉完全降温,从半开的窑门里伸进手去,在毛主席的脚下摸索,最先摸到的是一条腿,那个零件的温度依然很高,我碰到它的那一刻感到它在手指下轻轻滚动了一下,我的眼泪就扑扑地掉了下来,止也止不住。

  我哽咽着用双手捧着第一只人偶的零件回到工作室,不知为何觉得特别悲伤,痛哭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好似之前所有的失误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救赎。

  午夜的时候我给它上完了色,拼起来平放在桌上细细端详,它似乎也在回看着我,似笑非笑的样子。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做出了一个又美丽又可怕的东西,由衷地开心,还有一点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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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景德镇的第一年,我父母并不知情,我为此撒了很多谎。我不喜欢说谎,每一天都被愧疚压得喘不过气。

  在起初大约半年的时间里,我几乎没有朋友,没有娱乐,每天往返于工作室和住处之间,一天只跟工作室的房东奶奶说两句话:“奶奶我来了”和“奶奶我走了”。夜晚往往又长又无聊,写字抄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有阵子我因为水土不服每晚流鼻血,每天都是回到家弯腰脱鞋的时候,鼻血就淌下来,持续了大概一个月。

  后来我在一次大水过后食物中毒,因为腹痛翻滚哀号了一夜,在凌晨3点吐了一口胆汁之后就昏了过去。昏过去之前我很为自己难过了一下,心想我要悄无声息地独自死在那里了,一意孤行失败的一生,最终还要害爸爸妈妈伤心。

  第二天我昏昏沉沉地醒过来,睁眼看到的是天花板,身体很虚弱,但是心里却出奇地平静。我当时想的是,这可是我人生中非常重要的时刻,我几乎是一个死过一次的人,我得多躺一会儿,认真感受一下。

  后来我还是没能避免让爸爸妈妈伤心,做人偶的事还是被他们知道了。作为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传统家庭,孩子舍弃好端端的工作去做一个手艺人,家长反对是难免的,但是我爸爸妈妈并没有太多的阻挠,相反,在全无信心的情况下,他们依然选择了支持我,在这一点上我非常感激。

  妈妈后来甚至责备我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他们,我很内疚,但也很清楚,条件充分的冒险算不得冒险,我这场一无所有从零开始的冒险,除了决心与孤勇再无其他可以仰仗的东西,我要是一早说了,没有人会相信我,景德镇我是去不成的。

  我也不知道这几年算不算真正意义上的虚度光阴,说起来桩桩件件历历在目,也并非没有几分辛酸。然而那段终日劳作、沉默寡言的独处时光对我而言弥足珍贵,仿佛我避开了所有人,去了我自己的世界尽头,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面蒙尘的镜子,我所做的事就是一点一点擦去上面的灰尘,然后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样子。从此我再不用任何人告诉我我是谁、该往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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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就慢慢地顺利起来,技术问题一个个解决了,雕塑技巧也一点点在提高,朋友也越来越多,大家都一直在帮我,我甚至搬去了朋友的莲花山谷,过起了推窗见山、鸟鸣相伴的山居生活。

  我在自然间安心劳作,平静度日,心却时而被喜悦充满,时而被悲伤摄住。我时常会想,当人心被感受充盈,就会想要去表达,不论选择的是何种方式,无非就是为了对那些不能留存的感受传达一二,将感受诉诸文字,或是显现在物件之上,这也是我做人偶的原因,不能更简单了。

  如果说真有什么理想,大概就是在有生之年成为这样的人吧:“其人如月,任圆任缺,无嗔无憾,皎皎如一。”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不若心如兰草,待在原来的地方,长成应有的模样。一切我们原本就该恭顺受之,也原本就什么都不用着急。

  日本著名能剧师世阿弥的《花镜》里有这么一句话:“生死去来,棚头傀儡。一线断时,落落磊磊。”我也常把这句话写在我的人偶身后。意思是:“人生在世,不过是像傀儡一样的躯壳,当灵魂离开肉体的时候,剩下的躯壳就像断了线的傀儡一样散落一地。很多东西,对于当世来说,都是抓不住的。”

  碍于一个朋友的情面,我曾将一件作品放上保利拍卖,引起很多关注。还有很多人想谈代理,希望我一年能交50个人偶,我不想也做不出那样的量,即使一天工作10个小时,我一年也只能做20个。

  很多人说我有钱任性,经济方面的问题也经常被人问到,一来早年做摄影师有一些积蓄,二来也得到了父母的支持和帮助。但是我觉得有没有经济压力不是你去不去做一件事情的根本原因,生活上并不需要很大的开支,做东西的花销也有限,我也有很多想要但没有得到的东西,新款包、漂亮鞋子、新衣服,我也都喜欢,但是这些毕竟都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没有锦缎,花要往哪里添呢?

  人都很擅长为自己找借口,“条件不允许”是最常见的一个,我不知道别人对条件的标准是什么,但手捧一个大大的“0”去到景德镇的我,也是算不得“有条件”的。我只觉得,真正想做的事情,有条件要做,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做。

  我微博收到过一些私信,说很羡慕我,起码有的选择。我想说我没有选择什么,我只是不那么瞻前顾后,也不寄希望于他人、不寄希望于以后。未来没有蛰伏的奇迹,只有种瓜得瓜的实在,“因”永远握在自己手里,而“果”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能代为品尝。

  文/胡晏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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