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角父亲和他的爱

　　我6岁以前的记忆里没有他。13岁以前的记忆里，他的形象完全模糊。一年365天他有300天都在外面跑，演戏或者找戏演。他偶尔回家一趟，除了递给妈妈一沓钱、吃一顿饭，就是躺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我不记得他是否坐下来和妈妈好好说过话，也不记得自己是否坐在他膝上撒过一回娇。他对我的爱，就是偶尔回家时带给我一个洋娃娃。而他买给我的娃娃有五个是一模一样的，因为他从来就记不得自己给女儿买过什么，也不知道女儿喜欢什么。我跟着妈妈长大，对他的感情稀薄如空气。

　　13岁那年，妈妈去世了。匆匆赶回来的父亲涕泪交加，伏在床前叫着妈妈的小名，说自己对不起她，说如果有来生，他决不会再爱上电影。可是，妈妈葬礼结束后，他把我交给大姑抚养，仍然跑去演他的电影。

　　对他怨气满怀，更多是受妈妈的影响，我不喜欢看电影。他所参演的电影，我硬是一部都不看，也从来不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直到上了中学，我的一位同学偶然间知道了我的爸爸是何许人，当时就大笑起来，说我居然是他的女儿，一点儿都不像。我问：“怎么不像？”同学老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你爸爸可是位搞笑天才，可你很少笑。”同学的话让我对他产生了一点儿好奇，我想，银幕上的他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于是，我偷偷跑去片场看他拍电影。我终于明白了同学欲言又止的真实意思。那正是武打片、枪战片盛行的时候，每部片子的男女主人公都是英雄，身手不凡，英俊挺拔，而我的爸爸，在这些电影里却只是个逗人发笑的可怜虫、小丑！

　　后来，他因在一部枪战片中饰演抢匪甲，从飞驰的汽车上摔下来，断了两根肋骨，回家休养，我们父女俩才有了第一次长时间的相处。躺在床上的他，兴高采烈地给我讲拍电影的趣事。他演的全是喜剧，却每一部都让我泪流满面。我对他说：“爸，别拍电影了。”他拍拍我的头：“不演电影，我拿什么供你读书？拍电影更是我视为生命的事业，爸爸离不开它啊。你要相信，爸爸不会一辈子当小角色的。”他又说，所有的大明星都是从小配角开始的，而且做演员的都知道：只有小角色，没有小演员。此时的他，眼神是那般的坚毅，神情是那么的庄重，这才是我的爸爸啊！

　　直到今天，他仍是跑来跑去地拍电影、电视剧，仍是演着小角色。他几乎没有停下来的时候，总是从这个剧组到那个剧组。我也认同了他的快乐，我对他说：“爸，配角总是要有人演，让别人去当红花吧，你是最绿的那一片叶子。”

　　所以现在，我可以坦然地告诉你，电影电视剧中那个一闪而过的黑衣蒙面人，那个被一脚踢飞的“坏蛋”，那个逗你一笑的丑角，你从来不曾记住他的面容与姓名——可他，是我的父亲——今生今世的父亲。

　　□逆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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