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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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7-11-14 10:37
吴老板低头一算,立刻摇头说,不行不行,再往上算就要大出14岁,岂不是要去给人家做填房,小女宁愿养在家里,我是无论如何不能答应的。三黄子嗯了一声,不为以然地说,吴老板言重了,真大14岁也未必就做填房,而立之年尚未婚娶的男人也多着呢。吴老板没想到三黄子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再想让他算一算乌家庄那个乌龙的八字,三黄子却已站起身,拿过身边的杏黄招幌儿,拱拱手,告辞出门去了。
吴老板送走三黄子,一转身看见女儿兰蕊正站在柜台后面的门帘跟前。显然,刚才和三黄子说的这番话,女儿兰蕊都已听见了。吴老板咳一声说,我们里边说话吧。
父女俩来到后面,兰蕊对爹说,您也是读过书的人。
吴老板坐下来,皱皱眉,拿过条案上的水烟袋。
兰蕊又说,那些江湖术士的话,您怎么也能信?
吴老板叹息一声,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啊。
兰蕊看着父亲,这可是女儿一生的终身大事。
吴老板说,正因如此,我才如履薄冰啊。
兰蕊忽然说,我看,这三黄子心术不正。
吴老板抬起头看看女儿,哦,怎么见得?
兰蕊说,刚才,您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吴老板想想说,这,我倒没注意。
兰蕊小姐走到父亲跟前,冷笑一声说,这个三黄子上次算卦说,紫气东来,可他自己刚搬到城东的谢家桥,还有,我曾听旁边馒头铺的小大姐儿说过,这三黄子曾对街上人说,他就是属兔的,今年刚好三十一。兰蕊小姐看看父亲,你不觉得,他是揣着什么心思么?
吴老板听了立刻摇头说,这倒未必吧,兴许这三黄子也是话赶话儿才说出来的,他要是真揣着别的心思,找个媒人直接过来提亲不就是了,又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兰蕊小姐也摇摇头,哼一声说,这就是这个三黄子的心计了,凭他一个跑江湖算卦的,又已摸清您的为人和脾气秉性,倘若真托了媒人来正儿巴经地提亲,您能答应么?
吴老板沉吟一下,我看这三黄子,还不像那种鸡鸣狗盗之辈。
兰蕊小姐的眼圈一下红起来,声音凄凄地说,您这一辈子,看谁都像好人,吃过多少亏就不说了,可有一宗,这次,不要为此再误了女儿一辈子的大事啊。
吴老板此时已知道女儿的心思。吴老板对任何人都没说起过,一天傍晚,他曾趁着去街上闲走,故意绕了个弯到西街东口去看过那个叫沈方正的年轻人。这沈方正租的虽是一间门脸房,看上去却很低矮,窗棂上糊的粉连纸也已有些破旧。显然,正因如此,这间房子的租金才不会太贵。吴老板走到近前,从窗棂上的纸洞朝屋里望去,就见那个穿蟹青色长衫的年轻人正坐在桌前埋头写着什么。在那个下雨的下午,吴老板回来时,在自己的店铺里撞见这年轻人,并没有来得及细看,此时借着屋里昏暗的光线再看他的脸上,发现蜡黄中还带着一些菜色,由于消瘦,显得前额和颧骨很高,两个眼窝也已经深陷下去。吴老板看了一阵,不禁在心里暗暗叹口气。这年轻人,倒像是个读书人的样子,只是如此落魄,怎么敢将女儿的一辈子交付于他?于是一路往回走着,一边这样想,心里便已凉了一半。
这时,吴老板看看女儿兰蕊,还是没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兰蕊小姐说,女儿的终身大事,最后还是由父亲定夺。
吴老板只是点点头,没说话。
兰蕊小姐又说,只是父亲,要多为女儿想一想啊。
吴老板说,这个,爹自然明白。
六
吴老板这天起了个大早,要和桂五一起去城东柳家湾的官宅送药。
济生堂出药,历来有规矩。一般的时令药或外来的现成方子,都从柜上出药,伙计与来拿药的客人,各味药材与方子要一一对上,然后药拿走,方子须留下一份,以备万一出了意外情况好查验。如遇有应急的药,柜上一时短缺,或方子里的哪味药不凑手,事后才会派伙计送上门去。只有济生堂自己的方子,而且是大方子,煎药程序较繁杂,吴老板才会亲自上门,为的是先煎一沥,给主家做出样子。但这次,柳家湾的官宅前几天派人来济生堂抓药,用的是自己的方子,其中只短两味药。如果在平时,派桂五送去也就是了,吴老板没必要亲自跑一趟。不过桂五的心里明白,吴老板这次要亲自去,自然有亲自去的道理。
吃过早饭,吴老板带着桂五出了东城门,就奔柳家湾来。已是深秋时节,宁河岸边的杨树已经开始落叶,唯有银杏,一树叶子黄灿灿的,在上午的阳光下格外好看。吴老板是读书人,若在平时,定会一边走着游玩赏景,兴致上来还会随口吟两句唐诗。但在这个早晨,却是一路闷闷的,似乎无心去看河边的景致。桂五知道,吴老板心里有事。
官宅大爷没料到,只这两味药,吴老板竟然亲自送上门来。官宅原本就是济生堂药铺的老主顾,家里人口众多,平时用药也多。官宅大爷与吴老板也就相熟。在这个上午,官宅大爷一定要留吴老板坐一坐,喝喝茶。吴老板却连连推辞,放下药就带着桂五告辞出来。
官宅离宁河岸边很近,因防水灾,地势也垫得很高,一眼望去像一条大埝。吴老板和桂五从官宅出来,就一路朝大埝这边走来。这一年的秋水很大,原本就是一条宽阔的河床,这时的河面越发显得漭漭荡荡。吴老板把眼朝河对岸望去。对岸就是乌家庄,远远看着影影绰绰的,像是掩在一片雾气里。吴老板看了一阵,忽然问桂五,这乌家庄的人,都姓乌?
桂五摸不清吴老板问这话的意思,随口答,既然叫乌家庄,该是都姓乌吧。
吴老板摇摇头说,我已打听过了,这乌家庄虽叫乌家庄,村里却是杂姓,唯有那乌家,也就是人们说的衙门宅子一家姓乌。吴老板说着,回头看桂五一眼,你说,这是为啥呢?
桂五张张嘴,没说出话来。桂五当然不知这是为什么。
吴老板又眯起眼,看着河对岸的乌家庄,不再说话了。
桂五看看吴老板,试探地说,要不,咱过河去看看?
吴老板沉吟片刻说,还是,不去了。
桂五说,去村边走走,也没人认识。
吴老板摇头说,黄九儿说的,还是有道理的,我这样的身份,去了乌家庄,不要说被乌家人知道,就是旁人知道了,这事要传出去也会遭人笑话。
说着转过身,我们回去吧。
几天后,黄九儿又来到济生堂。吴老板没感到意外,一见黄九儿就客气地让坐。黄九儿倒也直截了当,一坐下就说,上次提的事,乌家那边还一直在等回音。接着又说,乌家的人对吴小姐也是早有耳闻,所以对这门亲事很上心,人家那边已放过话来,说是只要吴小姐点一下头,各样彩礼当然是一样不会少的,此外还要再装一筐冬虫夏草虎骨鹿茸送给吴老板,算是翁婿缔亲的一点见面礼。吴老板听了淡淡一笑说,我既然要聘女儿,彩礼嫁妆当然是两边都不能少,不过对那边也没有额外要求,只是不知这位乌大少爷,今年贵庚。
黄九儿用手捻着稀疏的胡须,笑着伸出三根手指。
吴老板问,三十?
黄九儿说,属兔,虚岁刚满三十二。
吴老板沉吟。
黄九儿又说,算起来也是恰好的年纪,他大女方十几岁,将来也省得再娶小了。
吴老板没再多问,又跟黄九儿说了一阵闲话,就将他打发走了。
吴老板把自己关在后面的屋里想了一天。傍晚时,就定下主张。
晚上,吴老板把女儿兰蕊叫来说,爹已反复考虑过了,那个沈方正的事,就算了吧。
兰蕊小姐听了心里一凉,忙问父亲,怎么出尔反尔。
吴老板说,这件事,我本来也没答应,怎么是出尔反尔,再说爹也是为你着想,这个沈方正只身在宁州,听说家里还是个独子,倘若哪天那边有事,说不准还要回去,山高路远只怕事有多变,你若跟了去,撂下爹自然放心不下,可不跟去真有了变故,日后咱父女俩还去靠谁?吴老板叹息一声说,所以啊,爹劝你,这件事还是就此放手吧,长痛不如短痛,短痛不如割痛,往后的日子比树叶还多,不要为一时一事烦恼了。
吴老板的一番话,说得兰蕊小姐无言以对。
兰蕊小姐低头垂了一阵眼泪,才慢慢抬起头说,爹的意思我明白了,自古儿女的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爹这样定了,女儿也就没有别的话说,只是求爹,让我去跟沈方正当面解释一下,也算将这笔情债做个了结,免得日后让孩儿背一个嫌贫爱富的名声。
吴老板听了叹口气,只好说,自古情债是最难算清的,就是到了阎王老子那里也是一笔糊涂账,但既然你要这样做,爹也依你,只是有一点,我想不用爹叮嘱你也该明白,将来等到洞房花烛那一夜,如果给人家男方指出瑕疵,咱可不敢丢这个人啊。
兰蕊小姐点头说,孩儿会有分寸。
第二天一早,兰蕊小姐来找沈方正。这时沈方正刚熬夜给报馆赶写了一篇稿子,看上去一脸的倦容,正就着一碗白开水啃着一个杂面饽饽。兰蕊小姐进来看了,心里一阵发酸。再想一想父亲说过的话,也就觉得有些道理。这沈方正的人品自不用说,可是看他眼前这境况也真像是水里的流沙,只怕将来没有太牢靠的根基,父亲凭着半生辛苦开了这样一爿济生堂药铺不容易,将来交给这样一个人,真未必能守住这份产业。
这样想着,便硬了硬心肠。
沈方正一见兰蕊小姐原本喜出望外,连忙拉她过来坐下,正要倾诉衷肠,却不料兰蕊小姐劈头说出了自己的来意。沈方正浑身一下冷了半截,两眼直勾勾地坐在那里,张着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兰蕊小姐见他这愣痴痴的样子,心里更如刀绞一般,赶紧抚着他的前胸后背好言劝慰。沈方正这样愣了一阵,突然抱住兰蕊小姐放声大哭起来。兰蕊小姐更加慌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索性就和他抱着一起痛哭起来。
两人哭了一阵,才渐渐平静下来。
沈方正问,这样说,你父亲已将你许配了别的人家?
兰蕊小姐点头说,是,乌家庄的一户乌姓人家。
沈方正叹息一声说,好啊,这就好了。
兰蕊小姐不解,这还好,有什么好啊。
沈方正说,如此,我在这尘世也就了无牵挂了。
兰蕊小姐见他神色异常,忙说,你可不要吓我。
沈方正苦笑一下说,你放心,我不会寻短见的。
说着站起来,走到兰蕊小姐的跟前。兰蕊小姐本能地也站起来,向后退了一步。沈方正摇头说,你放心,我是读书人,不会乱来的。兰蕊小姐的脸微微红了一下。沈方正说,我想跟你说的是,我原以为在这宁州城里遇到了一辈子的知音,今生有兰蕊小姐相伴,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没料想,我们的缘分如此浅薄,也就只当是这宁河里的两条鱼,迎面游来,再擦肩而过地游去吧,兰蕊小姐,今后,你自己好自为之也就是了。
在这个上午,兰蕊小姐从沈方正的小屋出来,由西街东口到济生堂药铺不过半里路,这半里路却走了有一个时辰。深秋的风已经很凉,兰蕊小姐平时是不上街的,这时却浑然没有觉出冷。一路上,眼前晃动的都是沈方正那张愣痴痴的脸,耳边响的,也都是沈方正凄凄楚楚的声音。这声音就像药铺对面小教堂里的钟声,哐当哐当一下一下地响着。
回到济生堂药铺,兰蕊小姐没说话就回后面去了。吴老板一看女儿的脸色就明白了,于是跟在后面,来到兰蕊小姐的房里。兰蕊小姐低头在床边坐了一阵,抬起头对父亲说,按爹的意思,事情我都已办了,爹只管放心,从今往后,我与这个沈方正再无来往,只是爹,还有一件事,女儿已经仔细想过,现在也要跟爹说清楚。
吴老板点头说,好吧,你说。
兰蕊小姐说,这个乌家,至今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家,我还一无所知,沈方正这一段,我是听爹的了,可如果乌家这一段女儿不满意,也不会同意。
吴老板听了一愣,没想到女儿会这样说。
兰蕊小姐又说,倘这乌家没入女儿的眼,女儿宁愿老在家里,伺候爹一辈子。
吴老板心里一酸,眼泪差一点流出来,坐到女儿的身边说,爹知道,这次的这件事是让你受委屈了,你放心,爹如此考虑,还不是为了让你将来有个稳妥的去处,不要管那个黄九儿怎样说,爹心里是有准数的,如果这乌家不牢靠,爹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吴老板说着站起来,看着女儿,你只管放心。
兰蕊小姐说,如此说,就由爹的主张吧。
七
每年腊月初八,是宁州城里的庙会。
腊月初八的庙会已不是普通的庙会,从这天起,宁州城也就开始进入了农历春节。以往的庙会多在几个城门,一来地场宽绰,二来城里城外的人来来往往交通也便利。但腊月初八的这场庙会,则主要是在鼓楼一带,由于西街的商家店铺较多,又以西街最为热闹。一进腊月初二,西街上的铺面就开始动手准备,门前换了新招幌,还有的拉起彩旗,搞得五颜六色花团锦簇,一是为讨个吉庆,二来也为吸引过往行人的目光。
每年到这时,吴小姐也要带着济生堂的伙计为店铺装点门面。吴小姐总能想出一些新点子。济生堂毕竟是药铺,在乎的人也就有些避讳,来到门口都要绕着走,所以济生堂的门面装点不仅要与众不同,还要更多一些喜庆气氛。也正因如此,吴小姐就喜欢用大红颜色,或挂起一串红灯笼,或拉起五颜六色的彩灯,让过往的路人看了感到耳目一新。但这一年进了腊月,兰蕊小姐却没了这份心思,一直闷闷地把自己关在后面房里。吴老板自然知道女儿的心思。但要过年了,店铺门前总要收拾一下,于是就只得吩咐桂五带着几个伙计去干。
腊月之前,媒人黄九儿已经替乌家传过话来,说是乌家那边都已准备停当,想赶在腊八庙会这天过彩礼,眼下就等着吴老板这边的意思。吴老板想的是,这件事前前后后已说了有几个月,看乌家也很有诚意,加之经过再三考虑,除去还没见到这个乌龙的本人,也实在说不出这桩亲事还有哪里不合适,于是也就同意了。
乌家过彩礼的日子既然已定,济生堂这边总要有所准备。吴老板担心铺子里的几个伙计忙不过来,又特意雇了人,将济生堂药铺的里里外外收拾得窗明几净,门口也张灯结彩,扎起红帐。腊月初八这天上午,乌家人抬了彩礼箱笼从东门进城,沿着东街一路吹吹打打地朝西街走来,引得街上的人们都站在路边看热闹。一班子鼓乐细吹显显派派地来到东街西口,绕过鼓楼,就进了西街。这时恰好在沈方正的门前经过。沈方正独自呆呆地坐在屋里,已经几天没心思再写文章。这时听到街上鼓乐喧天,出来一看,知道是去济生堂药铺为吴家的兰蕊小姐过彩礼,不禁苦笑了一下,就转身进屋去了。这时桂五来到西街东口迎接乌家送彩礼的人,刚好看到沈方正。待走过沈方正的小屋门前时,从窗纸的破洞朝里望去,只见沈方正将桌上的字纸抓起来扯得稀烂,然后一扬就都扔到了地上。
桂五毕竟还年轻,接着,他就犯了一个错误。
他回来之后,将乌家送彩礼的人接到济生堂,瞅了个机会,就将刚才看到沈方正的事告诉了吴小姐。吴小姐原本已经心事沉重,听了桂五的话,扭头回到自己房里就再也不出来了。
乌家的人将彩礼送过来,按宁州城里的风俗,女家是应该备下酒饭招待的。但吴老板见女儿兰蕊把自己闷在后面,自己也就没心情再来支应,于是特意多给了一些赏钱,让来人在回去的路上自己下馆子。打发走送彩礼的人,吴老板就来到后面女儿的房里,见女儿正坐在床前独自垂泪,心里如同一阵刀绞。看一看女儿,又想了想,实在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安慰,就只好说,这过彩礼毕竟也是喜庆事,哭哭啼啼的可不吉利啊。
兰蕊小姐也不想让父亲不开心,赶紧扭过脸,把眼泪擦掉了。
吴老板又说,你的心思爹知道,古人云,此事古难全,只能往开处想吧。
兰蕊小姐说,我倒不是不往开处想,只觉得,好端端的就把人家给害了。
吴老板叹息一声,摇头说,也未必啊,将来的事,谁能说得准呢。
桂五在这天晚上,又犯了一个错误。兰蕊小姐听桂五说了沈方正的事,一直放心不下。傍晚时分,就把桂五叫来,偷偷对他说,去西街东口沈方正的小屋看一看,他这时一定还没吃饭。兰蕊小姐给了桂五一些钱,叮嘱他,在街上买些吃的,给沈方正送去,不过一定不要说是自己让送去的,只说是都在一条街上,大家相熟,关心他一下就是了。
桂五听了自然明白小姐的意思,接过钱就出去了。但他这一走,却直到很晚才回来。兰蕊小姐这里正等得心急,不知沈方正那里的情况如何,见桂五回来,连忙问是怎么回事。桂五这才告诉兰蕊小姐,他傍晚去时,沈方正果然没吃饭,正一个人躺在自己的小屋里。桂五先是看看他,又要去街上给他买些吃的。沈方正认识桂五,知道他是济生堂药铺的伙计,于是问他,是不是兰蕊小姐让他来的。桂五赶紧说不是,接着就按兰蕊小姐交待的说,大家都在这西街上,也算是街坊,他是看着沈方正一个人在这宁州城里,无亲无故,所以才过来关照一下。沈方正听了神色暗然,摇头说,他很好。接着谢过桂五,就让他出来了。但桂五这样出来仍觉得不放心,就在沈方正的小屋门外站了一阵,想观察一下,看他会不会出来。一会儿,果然就见沈方正出来,独自朝宁河边的临月轩酒楼走去。桂五赶紧跟在后面。桂五和临月轩里的一个伙计相熟,于是将这伙计叫出来,叮嘱他,观察一下里面这个沈方正的动静,然后自己就等在酒楼外面。过了好一阵,这伙计出来说,这个沈方正坐在里面的一个角落里没要任何菜,只是不停地喝酒,直到将衣兜里的钱喝得一个子儿不剩,已经喝得烂醉。这个伙计跟桂五说着,就见沈方正已经摇摇晃晃地从酒楼里出来,沿着河边跌跌撞撞地去了。
兰蕊小姐听了越发担心,埋怨桂五不会办事,沈方正把自己喝成这样,怎么能让他自己这样走了,倘在河边绊一跤,后果就不敢想了。这样一来,兰蕊小姐的心情便越发沉重,坐在自己的房里又偷偷地垂泪。吴老板见状,连忙叫过桂五,问他又出了什么事。桂五只好把看到沈方正的事告诉了吴老板。但只说了沈方正独自去临月轩喝酒一节,后面喝醉了,独自去了宁河边一节却没说。吴老板听了跺脚说,这种事,怎么能告诉小姐,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就在这时,兰蕊小姐已从房里出来,站在吴老板的身后说,爹,您也不要埋怨桂五了。
吴老板回过头,只见女儿的脸上仍带着泪痕,神色却已平静。
兰蕊小姐说,俗话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随他去吧。
八
乌家的彩礼一过,喜事就算定下来。
接着也是腊月里,吴老板就将这边的嫁妆也给乌家送过去。乌家人接了嫁妆,让媒人黄九儿捎过话来,说是喜期打算也定在腊月,乌家那边已经着手置办轿班仪仗。吴老板的心里清楚,乌家也是觉出这边对这桩亲事心气不高,担心夜长梦多,所以才想尽早把喜事办了。于是点头说,腊月就腊月,只是具体的日子再商量吧。
吴老板说具体的日子再商量,其实是想跟女儿兰蕊商量。但兰蕊小姐这时已病在床上。腊月初八那天过彩礼,乌家人吹吹打打地从西街走过,刺激了沈方正,当晚沈方正去宁河边的临月轩喝个烂醉。桂五回来把这件事告诉了兰蕊小姐,兰蕊小姐嘴上虽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随他去就是了,心里却还是放不下这件事。第二天一早,兰蕊小姐就对父亲说,心里烦闷,想去外面走走。吴老板原本不想让女儿出去,已经是这样冷的节气,老话讲,腊七腊八冻死俩仨,只怕女儿出去会冻病。但看一看女儿的脸色,知道她呆在家里实在憋闷,也就没有阻拦,只是说,让桂五跟你吧。兰蕊小姐说,我一个大活人,还能丢了不成。吴老板只好叮嘱,不要走得太远,天气寒冷,早去早回。
兰蕊小姐应一声就独自出去了。
在这个上午,兰蕊小姐一出门就直奔了宁河边。她还是放心不下沈方正。这一晚,兰蕊小姐几乎一夜没合眼,她怎么也想不出,沈方正喝醉了酒去宁河边干什么。河边虽有一些酒家店铺,但都是在街里,水边到了晚上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兰蕊小姐想,沈方正头天晚上喝成那个样子,再独自去水边,不要说一时想不开,就是失脚踩在哪里后果也不堪设想。所以,兰蕊小姐在这个上午是想去河边看一下,万一头天夜里出了什么事,这时水边会有动静,至少应该有人议论。兰蕊小姐独自在河边走了一遭,还好,看样子夜里没出什么事。岸边停了一些船,有商船也有客船,都是从上游下来的,停在岸边歇憩过夜,一切如常。兰蕊小姐这才松了一口气,但心里还是想不明白,沈方正前一天晚上会去了哪里。于是又折回来,去了西街东口。沈方正租的那间小房已是人去屋空,一个老汉正在打扫。兰蕊小姐走到门口看了一阵,问这老汉,那个住在这儿的年轻人去哪了。老汉放下手里的笤帚,回头看看兰蕊小姐说,已经走了,两天前就已说了,要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然后又一哼声说,也不知道,这地方哪里伤了他的心。
兰蕊小姐听了,这才失魂落魄地回来了。
但这几天,兰蕊小姐的心里已有虚火,这样去河边被寒风一吹,心里再装着心事,一回来就病倒了,当晚发起高烧,接着越烧越厉害,到夜里还说起了胡话。吴老板坐在女儿床边,听着女儿说的,都是些惦记沈方正的事,心里一阵阵的难受,再想一想自己这样的决定,也有了一些怀疑,是不是真把女儿一辈子的事给耽误了?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乌家的彩礼过来,这边的嫁妆也已过去,如果不说出个理由来是万不可能再退婚了。吴老板毕竟是过来人,也知道情为何物,如古人所说的直叫人生死相许的总是少数。其实男女之情,最怕的就是时间,日子长了像水一样慢慢冲刷,就是石头上的痕迹也会被冲刷掉的。
这样想了,也就一心为女儿煎药。
但兰蕊小姐这病一半在身上,另一半却在心里。吴老板使出看家的本事,为女儿配了各种药,几天以后,兰蕊小姐身上的热虽然退了,精神却仍不好,自己躺在床上只是流泪,哭到伤心处时还咳嗽几声。吴老板看了越发担心。医家说,怒伤肝而悲伤心,情伤的是肺,吴老板只怕女儿这样下去,会得痨病。兰蕊小姐看出父亲的担心,反倒安慰父亲,说自己毕竟跟着父亲读过一些书,不会想不开的,自己在心里慢慢化解也就是了。
临近年根时,媒人黄九儿又来催问,办喜事的日子是否已商量妥,看究竟是哪一天。吴老板被黄九儿催得有些心烦,却又不好发作,只好说,现在小女病刚好,恢复恐怕还要一段时间,能否再容些日子。黄九儿说,容些日子当然可以,乌家那边已知道小姐病了,所以让捎过话来,成亲毕竟是大喜事,小姐身子不爽也不能勉强,索性就过了这个年,喜事改在正月十五,这样还有小一个月,小姐的病再怎么说也好利落了。
吴老板见乌家如此说,也就只好答应。
年根时,兰蕊小姐的病已好了。除夕这天晚上,按宁州城里的风俗,要先为家里逝去的亲人烧一烧纸钱,祭奠一下,然后才能吃年夜饭。兰蕊小姐来到西城门外,借着给母亲烧纸钱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吴老板在一旁,知道女儿心里委屈,是借着烧纸发泄一下,也就不好太劝。过了一阵,兰蕊小姐哭得有些累了,才起身和父亲一起回来。这一年的除夕自然是没有过好。吴老板没过好这个除夕,还不仅是因为女儿的心思,换句话说女儿的心思再怎样,这桩亲事也已无法更改。吴老板寻思的是,自己跟乌家结亲,这件事是不是从根儿上就决定错了。吴老板半生谨慎,无论做什么都会考虑再三,唯独女儿这件事,这次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草率了。所以,吴老板和兰蕊小姐父女俩各自都揣着一份心思,尽管心里都清楚,这已是父女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除夕,也想强作欢颜,但还是打不起精神。
吴老板平时不大喝酒,除夕这一晚,心里一烦闷就多喝了几杯。到午夜给先人焚了香,忽然觉得酒劲撞上来,连忙叫过桂五,扶自己回后面房里歇息。但躺在床上又睡不着,想一想故去的夫人,如今自己孤寒,遇事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不禁悲从中来。
大年初一这天一大早,媒人黄九儿又来了,说是来给吴老板拜年,其实还是说喜期的事。黄九儿说,乌家已将所有的事都落定,现在只等这边说准,就是正月十五的日子。就在这时,兰蕊小姐从里面走出来,看着黄九儿问,乌家那边先前说过的话,是不是要不作数了。
黄九儿一下被问得摸不着头脑,眨眨眼问,什么话不作数了?
兰蕊小姐冷笑笑说,那就是欺负我们父女记性不好了。
黄九儿已听出来,兰蕊小姐是存心想生事,于是连忙说,吴小姐还有啥要求,只管提,倘若乌家那边哪里做得不到的,我把话带过去,让他们重新做就是了。
兰蕊小姐点头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初可是你捎过来的话,说是乌家已承诺,除去各样彩礼,还要另备一筐冬虫夏草虎骨鹿茸,这次过彩礼,却没见这些东西,是他们忘了,还是改了主意?不管怎样,也该明说一下才对,总不能这样黑不提白不提了。
黄九儿听了先是一愣,接着就拍打着自己的脑袋说,哎呀呀,这都怪我,没把话传清楚,乌家人一向是说话算话的,既然已经承诺,自然不会更改,只是并没说一定要跟着彩礼一起过来,那边的意思是说,等迎亲那天花轿抬过见面礼,再把新人抬回去。
兰蕊小姐点头说,算你这媒人舌头好使,那就到时再看吧。
吴老板见喜期已近,且事已至此,待黄九儿走后就劝女儿,这门亲事无论你心里是否愿意,现在既然木已成舟,再横生枝节就没意思了,况且日后到乌家,还要跟人家过日子,没过门就跟婆家搞得太僵也毕竟不是好事。兰蕊小姐的心里当然明白,父亲这样劝自己的意思,是说迎亲那天“骂媒人”时,给黄九儿留些脸面。按宁州的风俗,男方来迎亲这天,出嫁的女子在上轿前要先将媒人狠狠地骂一通,而且是痛哭流涕的真骂,也就是怨恨媒人的意思,怪媒人将自己从父母身边拉出去嫁人,往后骨肉分离再也做不成黄花闺女等等。当然也是周瑜打黄盖的事,往往骂过之后,新娘还要暗地里再给媒人封一份厚礼。
其实吴老板的心里也清楚,女儿兰蕊毕竟是知书达理的人,真到成亲那天,就是骂媒人也不会太过分,况且这桩亲事,说到底还是自己这当爹的做的主,就算骂也骂不到媒人身上。此时,吴老板倒觉得这个黄九儿挺会办事。媒人不好当,一手托两家,两家各有各的说法,也各有各的想法,媒人只能来回打圆场,稍微弄不好就得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但黄九儿这次倒把事情办得挺周到,也还算圆满。过去在西街,黄九儿的名声并不好,吴老板起初也没把这个人当回事。现在真到事上,倒觉得是个妥靠的人。
九
吴老板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
吴老板把事情想得简单,还不仅是因为想得不深。直到正月十五这天,乌家的花轿抬进门,吴老板才意识到,尽管自己预先已估计到事情不会太顺,也没成想竟会闹到如此地步。
兰蕊小姐在这天一直默不作声。吴老板特意在街上请了两个女人,来为女儿兰蕊打扮。兰蕊小姐也没说什么,梳头就梳头,抹胭脂就抹胭脂。吴老板看一看所有的事都已准备就绪,刚刚放下一些心来,就听门外已响起吹吹打打的鼓乐声,接着一顶花轿抬进院子。吴老板给过轿夫赏钱,黄九儿就催促新人赶紧上轿。两个女人将已经打扮好的兰蕊小姐扶出来。
就在此时,兰蕊小姐将头上的大红盖头轻轻撩起,突然冲黄九儿叫了一声。兰蕊小姐叫的这一声并不大,但旁边的人都听到了。所有的人都知道,兰蕊小姐要开骂了。果然,兰蕊小姐接着就一声一声地骂起来。这是一种很特殊的骂法,听上去软声软语,好像带着一种歌唱的韵味,不仅斯文,似乎还有些清雅。但如果仔细听,就能听出骂的内容都极其恶毒,虽然用的都是一些说书唱戏的词语,却将黄九儿骂得狗血喷头。黄九儿起初还笑着装作若无其事,后来被骂得脸上实在挂不住了,就挤脸强笑着,催促兰蕊小姐上轿,说时候不早了,不要误了良辰吉时。又说,乌家那边的亲朋好友都已到齐,还在候着。兰蕊小姐这时才停住口,然后看一看黄九儿,又看看花轿,不慌不忙地问,说好的缔亲见面礼,在哪。
黄九儿立刻愣了一下。
兰蕊小姐说,这次,乌家又有什么托词?
吴老板听了这话,脸也有些涨红起来。
这半天,吴老板的心里一直窝着一口气。乌家来迎亲的仪仗虽然红红火火,看着挺热闹,却只是干打雷不下雨的阵势,只有媒人黄九儿带着一伙轿班和吹鼓手,再有就是乌家的几个远房亲戚,不要说新郎乌龙,正经人一个都没露面。这让吴老板的心里很不痛快。吴老板是读书人,又正在女儿嫁聘之际,这样大的事自然很在意礼数。他觉得这时新郎乌龙不露面,不仅是没把自己的女儿当回事,也是对吴家的一种轻视。所以,这时一听女儿兰蕊这样问黄九儿,便立刻接过话说,按说,区区一点见面礼,我是不在意的,我吴养痴既然聘得起女儿,也就置得起嫁妆,不要说是一筐什么药材,他乌家就是搬座金山银山来,我吴家也未必放在眼里。只是,吴老板朝黄九儿走过来说,话不能这样说,他乌家既然有话在先,也三番五次信誓旦旦,现在我如果不与他计较,倒像是任由他随意耍弄了。
黄九儿见吴老板这样说,知道事情有些麻烦。
吴老板又说,我这人历来就是这个脾气,做不到的事情不要说,我也不挑你的理,可一旦说了,就得做到,说了不做,只动嘴皮子,我是不会答应的。
黄九儿毕竟也是街面上混的人,立刻讪下面皮笑笑说,听吴老板这话,倒像是要顺事逆办了,我也不过是个跑腿的媒人,您有啥想法只管痛快说,我把话儿捎过去就是了。
吴老板也微微一笑,好吧,那就请你回去告诉乌龙乌少爷,既然他说了,我还真就认真,这缔亲的见面礼,根须不能少,就依他前次所说,花轿抬了见面礼来,再把新人抬回去。
黄九儿一听,立刻有些不知所措了。
黄九儿刚才这样对吴老板说话,也不过是虚张声势。但他的心里很清楚,迎亲仪仗是他带来的,倘若抬个空花轿回去,在乌家那边自然无法交待。于是又想了一下,只好过来陪着笑脸说,吴老板先不必着急,这件事说起来,也是怨不得乌少爷的,置办药材的人原本头年就派出去了,不料年根回来说,眼下正是冰天雪地的季节,咱要的又都是些珍稀药材,弄不好怕买假了,所以乌少爷想来想去,才决定先将此事放一放,日后终归都是一家人了,想您吴老板如此通情达理,又是这样身份的人,也不会在乎这一时一刻。
吴老板摇摇头,不紧不慢地说,不,我在乎。
黄九儿只好说,既然吴老板在乎,您就给个痛快话吧。
吴老板说,可以,你回去告诉乌龙,见面礼,我今天是一定要的。
黄九儿眨眨眼问,您的意思是说,没有见面礼,吴小姐就抬不走?
吴老板点点头说,对。
黄九儿听吴老板的口气,料定此事已没有再商量的余地,又怕将事情弄得更僵,只好强笑着说,其实要说起来,我这当媒人的也是一仆二主的差事,倘若弄好了,是两好合一好儿,可弄不好就是里外不是人了,吴老板的意思,我会一字不落的都捎回去,不过我也劝您一句,顺事还是顺着办为好,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将来小姐嫁到乌家,还要在那边过日子不是,真弄僵了不要说对小姐不好,您吴老板的心里能放得下么。
黄九儿这样说罢,就带上轿班回去了。
兰蕊小姐看了,心里倒暗暗高兴。她本来不过是想借见面礼的事发作一下,一来出一出心头的恶气,二来也是想刁难一下黄九儿,倘若真闹成了,将此事搅黄了也说不定。不想自己这一闹竟真的闹出了麻烦。但吴老板毕竟还是有分寸的,心里也清楚,此事只能适可而止。黄九儿前脚带着乌家人走了,吴老板立刻就来到后面劝女儿兰蕊,说闹归闹,事情还是要办的。吴老板说,我总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女儿被撂在家里,成了个半生不熟的黄花闺女。
兰蕊小姐立刻说,半生不熟就半生不熟,我不在乎。
吴老板说,你不在乎,我可在乎,事情真闹大了,你我父女日后在这宁州城里还如何做人?一边说着想了想,又叹息一声,今天乌家没带来见面礼,估摸也是当初吹下大话,现在又后悔了,他们对药材的事是外行,真要一筐冬虫夏草虎骨鹿茸,得值不少钱呢。
兰蕊小姐哼一声说,料他乌家也送不起。
吴老板摇头说,这件事自然是乌家理亏,他们会想办法的。
兰蕊小姐的眼泪立刻流下来,凄凄地看着父亲说,他们就是再送来,我也不去了。
吴老板叹口气说,去你是一定要去的,如果乌家真把东西送过来,咱们这边也算是圆了这个面子,你再不上轿就没道理了,做事要有分寸,礼数是不能差了人家的。说着又劝慰女儿,毕竟是大喜的日子,事情闹一闹可以,但总要见好儿就收。
吴老板果然没猜错。几个时辰以后,媒人黄九儿就带着人重又返回来。原来黄九儿刚才走时还留了一手,他担心将花轿空着抬回去给街上的人留下笑柄,就将轿子暂且找个地方放下,只带了人匆匆回去。这时,四个轿夫用两根杠子十字穿花抬了一个盖着红布的竹筐来,放在当院打开一看,里面果然装了满满的一筐冬虫夏草虎骨鹿茸。黄九儿不冷不热地笑了笑,对吴老板说,,乌家的见面礼已经抬过来了,吴老板是否还要过一下目?
吴老板只朝这边瞥一眼说,不用了。
黄九儿又问,还有什么话,只管说。
吴老板回头朝女儿兰蕊看一眼,嘴唇抖了抖。
十
正月十五这天,黄九儿带着迎亲的花轿临出吴家门时,曾给吴老板撂下句话。他说,乌龙乌少爷让给这边捎过话来,说是他今天没来迎亲,自有没来的道理,还望岳父大人不要挑礼,他翁婿日后会有见面的时候,可不要闹得大家不好见面,就没意思了。
乌龙的这番话,让吴老板想了几天。
吴老板越想越觉得不踏实。不踏实还不仅是正月十五那天因为见面礼的事闹了一场不愉快,是乌龙这个人,也让吴老板越发感到不摸底。吴老板想一想,自己原本是个办事很妥靠的人,可这次女儿的这件终身大事,却办得有些草率了。从媒人黄九儿上门提这桩亲事,就一直没见着这个乌龙。先是说在南方做生意,要到年根回来,后来到了年根,又说被事情绊住了,大约要正月十五之前才能赶到。就这样三拖两拖,直到成亲这天,这个乌龙竟还没有露过面。现在女儿是让乌家抬过去了,可这个女婿究竟长的啥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却还一直没见本人。吴老板再想一想黄九儿捎过来的话,似乎隐含了一些威胁的意思,心里就越发有些打鼓。吴老板心里打鼓倒不是惧怕乌龙。这些年在西街上开药铺,吴老板也是经过一些事的。但自己的女儿毕竟在人家那边,吴老板是担心女儿受气。
按宁州风俗,新人成亲第九天,夫妻要双双一起回门,称为“回九”。吴老板心里忐忑地等到第九天,一早起来洗漱齐整,正想让桂五去临月轩定一桌酒席,就见一个伙计匆匆来到后面说,新姑老爷已经到了,正在前面等着呢。
吴老板一听连忙问,小姐呢?
伙计摇摇头说,没见。
吴老板的心里一沉,一下绷得更紧了,赶紧吩咐说,请新姑老爷进来,到花厅坐。
一边说着,自己也迎出来。
这个乌龙竟然生了一副看不出年龄的相貌,矮墩墩的身材,一脸紧绷绷的横丝肉,没有一点笑容。这时见吴老板迎出来,脸上的肉用力挤了挤就算是笑过了,然后上前一步施了个礼。吴老板忙拦住,客套地说,免了罢,自家人不必拘泥。
说着,就将乌龙让进花厅。
这时吴老板的心里已有些不痛快,暗自埋怨自己,当初不该听信黄九儿的话,城东乌家庄离城里不过十几里路,怎么就不去打听打听,女儿一辈子的大事,竟然弄了个隔山买老牛,倘若自己当初看到这乌龙是如此粗俗的相貌,肯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心里想着,便问乌龙,为何小姐没一起回来。
乌龙连忙欠身答,兰蕊这两天身上不爽,好在离城里不远,几时想回也方便,所以今天就没让她跟来,在家里躺着呢。又说,兰蕊还说,让父亲不要惦记。
吴老板听了这话,才多少放下一些心来。于是张罗上茶。
乌龙立刻站起身说,茶就不要在家里喝了,我已在翠鸣茶楼定下座位,还请岳父大人屈就一步,到那边用茶,中午我做东,请您在临月轩酒楼吃个便饭。吴老板一听立刻说,这可不行,今天是你们回九,按礼应该是我这当老家儿的招待才对。乌龙一笑说,都是自家人,就不讲这些礼数了,况且,我今天也有向岳父大人赔罪的意思。
吴老板听乌龙这样说,知道他指的是迎亲那天的事。
乌龙说,是啊,迎亲那天,我委实脱不开身,还请岳父大人原谅。
吴老板笑着摆摆手说,这件事就不提了,都过去了,再说我也不是那种拘泥礼节的人,重要的是你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夫妻和美,别的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乌龙点头说,请岳父大人放心,我记住了。
接着又说,就请岳父大人,移步?
吴老板见乌龙说得诚心诚意,也就不好再推辞。于是,翁婿二人就一起走出济生堂,沿着鼓楼西街一路朝翠鸣茶楼来。济生堂药铺在宁州城里也算是知名字号,街上认识吴老板的人很多。大家都知道,走在他身边的这个黑脸汉子是新姑爷,也觉着新鲜,便都过来打招呼。乌龙也很随和,逢人便笑着点头说话,还客气地敬烟。待来到翠鸣茶楼时,从西街到南街上的人就都已知道,济生堂吴老板的新姑爷今天回九,请了岳父大人去茶楼喝茶。
吴老板和乌龙来到翠鸣茶楼,伙计立刻迎过来,在头前引着径直来到楼上。楼上的客人很多。这时,靠窗的一张茶桌前站起两个人,也都是黑脸黑须的相貌,与乌龙像是亲兄弟一样。乌龙连忙过来给吴老板介绍,说这一位是南街麻雀馆的韩老板,那位是瑞蚨洋行的帮办陈彼德,都是他的金兰兄弟。这两个人也都过来,一一与吴老板见了。吴老板表面寒喧着,心里却有些不高兴,暗想,今天是回九,按礼应该是自家人团聚,无端弄几个外人算怎么回事。乌龙看出吴老板的脸色,就解释说,咱翁婿终归头次见面,今天兰蕊又没在跟前,我是怕尴尬,让您老不自在,所以才叫了两个朋友来作陪。吴老板也是场面上的人,立刻干笑了几声说,也好也好,人多了热闹,大家虽都在街上混事,平时忙,也没机会坐在一起。
乌龙听吴老板这样说,脸上才松下来。
吴老板早就知道陈彼德和韩老板,只是不喜欢与这种人打交道,所以平时没什么来往。陈彼德说是瑞蚨洋行的帮办,其实也就是个帮闲。瑞蚨洋行是一个叫亨特的英国人开的。这个亨特,是理查德·约翰,也就是当初募捐修建济生堂对面的小教堂那个洋教士的外甥。当年理查德·约翰在宁州城里传教一直打不开局面,想向天津教会再要人,可是由于他的工作不得力,天津教会对宁州教区已不抱什么希望,所以也就拒绝再给他派人。理查德·约翰感觉自己一个人实在势单力薄,忽然想起在英国的这个叫亨特的外甥闲在家里没什么正经事做,就写信让他来中国,到宁州帮自己传教。但理查德·约翰并不了解自己的这个外甥。这个亨特当时虽已二十几岁,在英国却游手好闲,只是靠着吃政府的失业救济生活。三个月的失业救济吃满了,就去做几天工,然后再失业,再接着吃救济。这时接到舅父给自己寄来的信,觉得去中国转转也挺好玩儿。于是就收拾行李来到中国。可是他到了宁州没多久,就发现这里一点也不好玩儿。这个亨特本来对关于天主教的事一窍不通,来到宁州,舅父每天逼着他读《圣经》,读懂了好出去传教,但亨特却搞不明白,舅父所说的这个主,究竟能为自己做什么实际的事,而这本《圣经》里所说的这些莫名其妙的人和事,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亨特对宁州的生活也很不习惯。理查德·约翰从天津教会得到的经费本来就很少,而宁州人发现捐了这个教堂,并没有任何实用价值,所以愿意继续捐钱的人就越来越少。如此一来,理查德·约翰的生活也就更加清苦。亨特在英国时,虽然吃政府的失业救济,但每天还要去酒吧喝酒,不仅喝啤酒,还要喝威士忌,现在却整天跟着舅父喝高粱米粥,自然受不了这份洋罪。可是人已经来了,再想回英国,舅父却为他拿不出路费,亨特也就只好硬着头皮留下来。几年以后,理查德·约翰死了,亨特这时才发现,舅父这些年竟还偷偷攒了一笔钱。这时亨特已在街上认识了陈彼德。于是在陈彼德的怂恿下,就用舅父留下的这笔钱开了这个瑞蚨洋行。
陈彼德当年叫陈二皮,叫陈彼德,还是后来理查德·约翰为他改的名字。陈二皮当初是做烟叶和茶叶生意的。烟叶和茶叶,本不是一类东西,产地也是南辕北辙,所以一般做茶叶生意的不会做烟叶生意,做烟叶生意的也不会做茶叶生意。但这两种东西却有一个共同特点,都可以掺假,而且都可以掺树叶子,所以陈二皮就同时做起了这两种生意。理查德·约翰在中国传教几十年,也学会了喝中国茶,抽中国的旱烟叶子。有几年一直是买陈二皮的烟叶和茶叶。后来有一次,理查德·约翰偶然买了别人的烟叶和茶叶,一尝味道不对,立刻去找人家评理,对人家说,每个人在主的面前都应该诚实,怎么可以用假烟叶子假茶叶骗人。但人家一听说,他常年买的是陈二皮的烟叶和茶叶,立刻就明白了,于是问他,你觉得现在的茶叶和烟叶味道不对,跟过去的不一样,可是,你觉得是过去的味道好,还是现在的味道好呢。理查德·约翰认真想一想,倒觉得确实是现在的味道好。理查德·约翰虽然这些年在宁州传教打不开局面,但人并不傻,立刻就明白了,原来自己从陈二皮手里买的一直以为是正宗的烟叶和茶叶其实都是假货,而真正正宗的东西,自己反倒以为不是真的。直到这时,理查德·约翰也才知道,真正的中国烟草和中国茶叶竟然是这样的味道。但理查德·约翰毕竟被主教育了多年,他找到陈二皮,并没有责怪他,只是心平气和地对他说,你以后应该多跟主亲近,主会告诉你,做生意应该是怎样的做法。接着又建议陈二皮,应该把名字也改一改了。理查德·约翰说,尽管一个人的名字只是符号,可是也有心理暗示的作用,陈二皮,这个二皮总让人有一种不好的联想,在宁州话里,说一个人的脸皮厚,寡廉鲜耻,就是二皮脸。所以啊,理查德·约翰说,我来为你改个名字吧。陈二皮这时被人家揭穿了生意,正觉得脸上挂不住,听理查德·约翰这样说,也就表示同意,讪着面皮自嘲地说,是啊,改个名字也好,省得以后再有人开玩笑,叫我二皮脸。理查德·约翰很认真地想了一下,说,在中国字里,双人加皮念个彼,你就改叫陈彼德吧,你们中国人最讲究德行,德字当先,主也同意这个说法。
于是陈二皮从此改名,就叫陈彼德。
陈彼德也是通过理查德·约翰认识亨特的。陈彼德平时爱喝两口宁州烧酒,亨特自从来到中国,没有威士忌了,却发现宁州烧酒也可以喝,甚至比苏格兰威士忌更烈,于是和陈彼德兴味相投,两人就喝到了一块儿。喝酒的时候自然不光是喝酒,也要聊天,陈彼德跟亨特聊得最多的就是怎么发财。亨特在英国时没想过发财的事,他觉得有政府的失业救济养着活得挺滋润。但来中国才发现,这边的人都想发财,尤其宁州人,做梦都在想着发财的事,而这个陈彼德不仅会喝酒,还有一肚子发财的歪点子,所以亨特不仅相信陈彼德,对这个能说会道的中国人还有一些崇拜。亨特的舅父理查德·约翰死后,亨特拿了这笔钱原打算回英国去享受,但陈彼德撺掇他,如今是生意好做,本钱难找,你眼下手里的这笔钱,说少不少,说多也不算多,如果随手花了也就是个坐吃山空,不如做生意,将本求利,将来生意真做大了弄个跨国公司的大老板当当也说不定。亨特来宁州这几年,基本已能听懂也能说一说中国话,有时高兴了,还能撇着嗓子说几句宁州话。这时,陈彼德的意思他立刻就明白了。亨特自然从没想过要当什么大老板,但在宁州这几年,渐渐也发现这里有不少好玩儿的地方,所以回英国的心气儿也就不高了,这时陈彼德再这样一怂恿,就决定开个洋行。瑞蚨洋行这个字号,就是陈彼德给想的。陈彼德当然没这学问,他也是从天津老城里的商铺字号偷过来的。洋行光有字号不行,还得说做什么生意。陈彼德一下又把自己当初骗亨特的舅父理查德·约翰的生意想起来。他觉得这个生意本小利大,自己也熟门熟路,可以继续做。于是就把这套生意经传授给了亨特。亨特人也机灵,一说就懂,一学就会,就这样,在陈彼德的教唆下,瑞蚨洋行表面卖些洋布洋服,其实真正做的是假烟叶子和假茶叶的生意。
吴老板也是从瑞蚨洋行知道的这个陈彼德。吴老板曾在瑞蚨洋行买过一匹蟹青色的洋布,想为济生堂的伙计每人做一身衣裳。药铺毕竟不同于别的商家,进出的都是入口的药材,伙计身上必须干净,要有专门的服装。吴老板买了这匹青洋布,照习惯要先用清水泡一下,这样可以去掉布上的浮色,也让布先抽一抽,才好做衣服。但让吴老板没想到的是,这匹青洋布放到水里一泡,一匹布竟就抽成了半匹。这时桂五才对吴老板说,他事先不知道吴老板去瑞蚨洋行买布,如果知道是不会让他去的。桂五说,他也是听瑞蚨洋行里的一个伙计说的,洋行进了整匹的布,都要先在水里泡几天,然后捞出来让伙计们抓住两头拼命地用力抻,这样,一匹布就能抻成两匹,可是都像蒸馒头的屉布一样薄了,颜色深的看不出来,浅的就再浆一下,这种布做了衣裳也就是一槽儿烂,只要洗一水大褂儿就成马甲儿了。吴老板听了气得脸色铁青,想想这瑞蚨洋行是外国人开的,难道外国人也能想出这种缺德的主意不成?这时桂五才告诉吴老板,瑞蚨洋行的老板是个叫亨特的英国人,他的帮办却是宁州人,叫陈彼德,不光是洋布,还有掺了树叶的假烟叶子假茶叶,这些主意,也都是这个陈彼德给他出的。
所以这时,吴老板看一眼面前的这个陈彼德,又看一眼乌龙,不禁皱了皱眉。
陈彼德很有派头,一看就像个混洋事儿的,梳着大背头,一件七成新的深色西服穿在身上,脖子上还系了一根土黄色的领带。只是下面穿了一条丏裆的中式黑布裤子,看着有些不伦不类。吴老板在茶桌前一坐下就明白了,这桌茶是陈彼德做东。接着也就明白,一桌茶没几个钱,乌龙只是要这个台面,第一次“回九”,来见老丈人,自己的金兰兄弟出面请喝茶,显得自己很有面子。吴老板想到这里不禁在心里笑笑,觉得乌龙有些浅薄。
这时茶楼伙计已泡上茶,又端来几样黑白瓜子和茶食点心。吴老板虽是街面上混的人,面子上的事可以敷衍,但此时坐在这里还是感到不自在。乌龙似乎已看出吴老板有些心不在焉,又坐了一下就说,看来岳父大人是清静惯了的,这茶楼里忒乱,我们喝了茶,就去宁河边的临月轩,今天中午是我的兄弟韩老板做东。
韩老板立刻欠身说,请您赏光。
吴老板听了立刻在心里连连叫苦,本以为在这翠鸣茶楼应酬一下就可以脱身了,不料中午还要一起吃饭。但事已至此,已经不好再推辞。
吴老板只好点头说,哦,那就多谢了。
十一
这个中午,吴老板在临月轩这顿午饭也是吃得没滋没味。临月轩是宁州城里数得上的好馆子,这里虽距天津一百多里,做的“天津八大碗儿”却是远近闻名,据来这里吃饭的天津人说,这儿的“八大碗儿”不仅味道好,也正宗地道。
但吴老板这顿饭却没有一点胃口。
吴老板看一看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三个人,忽然感到有些好笑。乌龙不管再怎样,现在已经是自己的女婿,木已成舟,就不用说了,可是陈彼德和韩老板这两个人,吴老板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有一天会跟这两个人坐在临月轩里一起吃饭。韩老板的麻雀馆就开在南街上,吴老板经常从门前经过,却一次也没进去过。吴老板从不喜欢出入那种场所。吴老板不喜欢还不仅是因为自己天性清雅,与市井格格不入,他觉得韩老板的这个麻雀馆本身就比较可疑。韩老板最早在南街上开的是一个茶室。在宁州,茶室与茶楼虽都是喝茶,却也有区别。茶楼一般是两层,楼上楼下,茶室则只有一层。但它们的区别还不仅是一层和两层,两层的茶楼规模虽大,也只是喝茶,最多还有些卖饽饽点心包子火烧的,而一层的茶室就说不准了。韩老板的茶室刚开张时先是喝茶,后来就有了麻将桌,再后来还开了牌九。这以后韩老板的这个茶室就一发而不可收,渐渐还有了些搽胭脂抹粉的女人伺候牌局,茶室后面也有了供客人歇憩的地方。据说有一回,两个客人还在茶室里动了刀子,一个把另一个撵得到处跑,刀子扎在前一个的身上,溅得茶室里的墙上都是血。事后有人说,这两个客人是在牌桌上输急了眼,要滚赌,也有人说是为一个伺候牌局的女人。吴老板虽然不敢确定,这个韩老板就是窝娼聚赌,至少觉得自己跟这种人是一辈子不会有什么来往的。韩老板倒显得彬彬有礼,既然与乌龙论的是金兰兄弟,在吴老板面前也就以晚辈自称。吃饭时,频频向吴老板敬酒。吴老板看一看应酬得差不多了,朝身边的乌龙瞟一眼。乌龙领会了吴老板的意思,就笑笑说,也不知今天的菜是不是合岳父大人的口味,终归头一次,以后慢慢就知道了。
韩老板立刻也说,不管怎么说,总是当晚辈的一点心意。
吴老板顺势站起身说,很好很好,今天让韩老板破费了。
陈彼德赶紧说,下次吧,我来做东。
吴老板又客气了两句,就告辞出来。
事后据吴老板回忆,这天中午从临月轩出来,叫了两辆人力车,吴老板就和乌龙一起回西街来。吴老板在济生堂的门口下了车,突然发现门前多了一对石头狮子。乌龙赶紧笑笑说,这是我事先让人凿的,今天特意送过来,知道岳父大人有这个雅兴,也算是头一次登门的见面礼。吴老板朝这对石狮子看一眼,虽说相貌粗陋一些,但毕竟也是人家的一番心意,便笑着谢了,又让乌龙进去喝茶。乌龙看一看天色不早,就告辞说,如果没有旁的事,我就先回去了。吴老板心里惦记着女儿,也没再挽留,于是让人雇车,要送新姑老爷回去。乌龙一听连忙推辞,说自己回去的路上还要办点别的事。然后就匆匆告辞走了。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乌家的人来到济生堂药铺,向吴老板要人。
当时吴老板正坐在前面的铺子里,一边喝茶,看着几个伙计为客人包药。店铺的大门突然哐当一响,走进个黑脸汉子。吴老板看出这个人长得有些像乌龙,心想应该是乌虎了,于是连忙迎过来。来的人正是乌虎。乌虎说话还算客气,先是上下打量了一下吴老板,叫了一声亲家爹,然后说,他今天来是催促大哥乌龙赶快回去,家里那边还有一摊子事儿,等着他去处理。吴老板一听有些糊涂,说你大哥乌龙,他怎么会在这里?
乌虎一听就笑了,说,老亲爹,您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吴老板越发不解,说开玩笑,我跟你开什么玩笑?
乌虎说,我大哥那天来回九,不回您这里,难道还回别处去不成?
吴老板只好耐下性子说,他来回九是不假,可当天就回去了啊。
乌虎一听又笑笑说,老亲爹,我知道您这济生堂药铺是大买卖。
吴老板眨眨眼问,你,什么意思?
乌虎说,既然是大买卖,前前后后的事情自然多一些,不过没关系,今天让我大哥先回去,处理完家里的事,再过来帮您做事也是一样的,终归不远,只有十几里路。
吴老板的脸一下涨红起来,看着乌虎说,你的意思,是我把你大哥留下了?
乌虎问,您没留他,他又没回家,那能去了哪呢?
乌虎的这句话,才让吴老板彻底明白了,原来乌龙回九那天从这里一走,竟然就一直没回乌家庄。乌虎眯起一只眼,看着吴老板说,老亲爹,我知道您跟我大哥是翁婿,我这当兄弟的,现在已经是外人,就请您转告他一声,家里确实有急事,还是让他赶快回去。
吴老板一下有口难辩,刚要再说什么,乌虎已经转身走了。
吴老板一连几天坐立不安,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乌龙,究竟会去了哪里呢。吴老板清楚记得,回九那天下午,乌龙是和自己一起从临月轩出来的。先是和自己一起坐着人力车回到济生堂的铺子,然后说了几句话,自己是亲眼看着他又坐上人力车朝东城门方向去的。怎么这一走,挺大的一个活人就没了呢?吴老板想,他是不是去了外地?可是再想,又觉得不合情理。倘若去外地,怎么能不跟家里打个招呼,而且回九那天,也并没听他说有要出去的意思。况且刚成亲几天,怎么会扔下才娶过门的新媳妇独自跑出去呢。但是,吴老板突然想起来,乌龙那天临走时曾说过一句话,他说,回去的路上还要办一点旁的事。吴老板有些后悔,自己当时怎么就没问一问,他要去办什么事呢。尽管吴老板对这个乌龙并不喜欢,觉得他不仅粗俗,身上似乎还有一股说不出的脏气,可他毕竟已是自己的女婿,就是看在女儿的分上,他也真怕他有什么闪失。
吴老板已隐隐感觉到,这乌家两兄弟都不像是善类,而且看事情的苗头,也不像是好兆。倘若乌龙真出了什么事,他们乌家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
吴老板这样一想,就更为女儿担起心来。
十二
吴老板在这时忽然想起一个人。吴老板想起这个人并不敢肯定这个人就能帮自己,而是有病乱投医,已经把这个人当成一根救命的稻草。这天早晨,吴老板起来洗漱完毕,就带着桂五朝东城门这边走来。桂五的心里已经明白,吴老板是想去城东的谢家桥找三黄子。
在这个上午,三黄子正坐在家里悠闲地喝茶,看到吴老板来了,似乎并不意外。吴老板到了这时说话也就不绕弯子,立刻把乌龙回九那天的事,以及后来乌龙的兄弟乌虎来济生堂要人的事,都对三黄子说了。三黄子一边喝着茶,一边听着,不时地点点头。待吴老板说完,只是笑了笑,然后淡淡地说,有句老话,叫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吴老板看看他,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三黄子说,有的事,要算是算不来的。
他这样说罢就站起身,拿过招幌儿,把捎马子搭在肩上,意思是要出门。吴老板知道自己碰了个软钉子,也就只好知趣地起身告辞。他走到门口,忽然又站住,回头对三黄子说,先生真不肯帮我?虽说死生有命,可还有一句老话,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三黄子放下招幌儿,略微沉了一下叹口气说,吴老板不要见怪,我刚才说的都是实在话,有些事不要说我,恐怕谁也帮不了你,事已至此,你只能自己好自为之了。
吴老板见他说得讳莫如深,又小心地问,先生能否,再明示?
三黄子摇摇头说,我的话,也只能说到这一步了。
吴老板只好点点头说,也罢,先生不说,自然有不说的道理,养痴也就不勉强了。说罢转身要走。但就在出门的一瞬,三黄子突然说,也许日后,我还有能帮吴老板的时候。
吴老板立刻又站住了,回头看着三黄子。
三黄子说,只是,你要先做一件事。
吴老板问,什么事?
三黄子说,给我立个字据。
吴老板不解,什么字据?
三黄子说,一千大洋的欠条。
吴老板一下睁大两眼,一千大洋?
三黄子笑着摆摆手,这钱自然是不要你还的。
吴老板看着三黄子,更糊涂了。
三黄子又说,我再给你打一个字据,就说已经收到了你这一千大洋,这样咱也就两清了,但我给你的这张字据,只是你我之间的事,千万不要给任何人看。
吴老板还是没明白三黄子的意思。
三黄子又微微一笑说,事情么,就是这么个事情,你给我写张欠据,我再给你回一个收据,这样一还一报也就两不相欠,你吴老板没吃亏,我也没占便宜。说着又看看吴老板,当然,你如果信不过我就另说了,算我多事,你不用写就是了,我也不会逼你。
吴老板皱皱眉问,先生,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三黄子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吴老板。
吴老板又想了想,说,好吧,我写就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