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的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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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6-17 09:18

  1946年开始,我同表叔沈从文开始通信,积累到“文化大革命”前,大约有了一两百封。可惜在“文革”时,全给弄得没有了,如果有,我一定可以作出一个这方面有趣的学术报告,现在却不行。

  沈从文在解放后,人民文学出版社第一次为他出的一本作品选中,他自己的序言说过这样一句话:“我和我的读者都行将老去。”

  这句伤感的预言并没有应验,他没有想到,他的作品和他的读者都红光满面长生不老。“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沈从文和他的作品在人间却正方兴未艾。

  在平常生活中,说到“伟大”,不免都牵涉到太阳,甚至有时候连毫无活力的月亮也沾了光,虽然它只是一点太阳反射过来的幽光。

  沈从文一点也不伟大,若是有人说沈从文伟大,那简直是笑话。他从来没有在“伟大”荣耀概念里生活过一秒钟。

  他说过:“我从来没想过‘突破’,我只是‘完成’。”他的一生,是不停地“完成”的一生。如果硬要把文化和宇宙天体联系起来的话,他不过是一颗星星,一颗不仰仗什么什么而自己发光的星星。

  如果硬要在他头上加一个非常的形容词的话,他是非常非常地“平常”。他的人格、生活、情感、欲望、工作和与人相处的方式,都在平常的状态运行。

  老子曰,“上善若水”,他就像水那么平常。永远向下,向人民流动,滋养生灵,长年累月生发出水磨石穿的力量。

  因为平常,在困苦生活中才能结出从容的丰硕果实。

  在密锣紧鼓的“反右”前夜,他在上海写给表婶的家书中就表示:“作家写不出东西怎么能怪共产党呢?”(大意)这倒不是说他对党的政策有深刻的认识和紧密关系,甚或是聪明的预见,他只不过是个文艺属性浓密的人,写不写得好作品,他认为是每个人自己才情分内的事。

  所以他也派生出这样的一些话:“写一辈子小说,写得好是应该的;写不好才是怪事咧!”

  在文学方面,我只读他的书,交谈得少,原因是漫长动荡的年月中没有这种心情。我认为文学仍然是他内心深处的中心,他也不愿接触那处“痛感神经”,用大量的精力、全面深入地在文物方面游弋。

  他默默地,含辛茹苦地赢得最后的微笑。

  “文革”高潮时,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我们各人吃着各人的“全餐”(西餐有开胃小菜,有汤,有头道菜,二道菜,有点心,有咖啡或茶)。忽然在东堂子胡同迎面相遇了,他看到我,他装着没看到我,我们擦身而过。这一瞬间,他头都不歪地说了四个字:“要从容啊!”

  他是我的亲人,是我的骨肉长辈,我们却不敢停下来叙叙别情,交换交换痛苦;不能拉拉手,拥抱一下,痛快地哭一场。

  “要从容啊!”这几个字包含了多少内情。也好像是家乡土地通过他的嘴巴对我们两代人的关照,叮咛,鼓励。

  我们中央美院有位很有学问的研究家,是他以前的老学生,和我们的关系十分亲密,并且跟我同住一个院子。“文革”一开始,他吓破了胆,一个下午,他紧张地、悄悄地走近我住的门口,轻轻地、十分体贴地告诉我:“你要有心理准备,我把你和你表叔都揭发了!”

  这个王八蛋,他到底揭些什么事?我也不好再问他“你个狗日的,你到底揭发些什么?”他是个非常善良的胆小鬼,他一定会把事情搞得颠三倒四。我恨不得给他脸上两拳,可他身体不好,他经不起……

  我连忙跑去告诉表叔。

  难以想象地,表叔偷偷笑起来,悄悄告诉我:“会,会,这人会这样的。在昆明跑警报的时候,他过乡里浅水河都怕,要个比他矮的同学背过去……”

  日子松点的时候,我们见了面,能在家里坐一坐喝口水了,他说他每天在天安门历史博物馆扫女厕所。

  “这是造反派领导、革命小将对我的信任,虽然我政治上不可靠,但道德上可靠……”

  他说,有一天开斗争会的时候,有人把一张标语用浆糊刷在他的背上,斗争会完了,他揭下那张“打倒反共文人沈从文”的标语一看,他说:“那书法太不像话了,在我的背上贴这么蹩脚的书法,真难为情!他原应该好好练一练的!”

  有一次,我跟他从东城小羊宜宾胡同走过,公共厕所里有人一边上厕所一边吹笛子,是一首造反派的歌。他说:“你听,‘弦歌之声不绝于耳’!”

  时间过得很快,他到湖北咸宁干校去了,我也在河北磁县在解放军监管下劳动了三年,我们有通信。他那个地方虽然名叫双溪有万顷荷花,老人家身心的凄苦却是可想而知的,他来信居然说:“这里周围都是荷花,灿烂极了,你若来……”我怎么能来呢?我不免想起李清照的词来,回他的信时顺便写下那半阙:

  “闻道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在双溪,身边无任何参考,仅凭记忆,他完成了二十一万字的服装史。

  他那种寂寞的振作,真为受苦的读书人争气!

  表叔桌子上有具陈旧破烂的收音机,每天工作开始他便打开这架一点具体声音都没有只会吵闹的东西。他利用这种声音作屏障隔开周围的繁嚣进行工作。

  他是利奥纳多·达·芬奇类型的人。一个小学甚至没有毕业的人,他的才能智慧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我想来想去,始终得不到准确结论,赖着脸皮说,我们故乡山水的影响吧。

  对音乐的理解,这是个奇迹。

  他喜欢莫扎特,喜欢巴赫,从中也提到音乐结构……

  他真是个智者,他看不懂乐谱,可能简谱也读不清,你听他谈音乐,一套又一套,和音乐一样好听,发人聪明。

  他说:“美,不免令人心酸!”

  这,说的是像他自己的生涯。

  我尊敬的前辈聂绀弩先生,因为他从来是个左派,几十年来跟沈从文有着远距离的敌视。六十年代初,绀弩老人从东北劳改回来,从我家借走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沈从文作品选》,过了几天,绀弩先生在我家肃穆地对我说:

  “我看了《丈夫》,对沈从文认识得太迟了。一个刚刚二十一岁的青年写出中国农民这么创痕渊深的感情,真像普希金说过的‘伟大的、俄罗斯的悲哀’,那么成熟的头脑和技巧!……”

  我没有把绀弩先生的话告诉表叔。我深深了解,他不会在乎多年对手的这种诚恳的称赞,因为事情原本就是这样的。

  我在表叔的陵园刻了一块石碑,上头写着:

  “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献给他,也献给各种“战场”上的“士兵”,这是我们命定的、最好的归宿。

  (容蓉摘自《书屋》)

  ◎黄永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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