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甲子的陪伴

  一个甲子的陪伴,对什么人都不是件容易事。也许那些陪伴里没有惊天动地的传奇,只是柴米油盐的琐碎,但琐碎中的坚韧才更饱满。

  有关苏步青的关键字:数学家、日本妻子。苏步青常说,他一辈子从事理性的工作,却感性了一辈子。

  一朝学成即归去

  苏步青出生在雁荡山,那是人间仙境。22岁时,已在日本求学四五年的他去了仙台,同样是个名字醉人的地方。在这里,他见识到了另一种美:爱情。

  他在仙台东北帝国大学数学系读书,导师松本教授的独生女米子常到学校来玩。米子精于茶道花道,更钟情于中国的古筝。远在异国他乡,苏步青第一次重逢高山流水的琴声,恍惚间像回到了雁荡山。

  得知精于古筝的女子竟是日本女孩,苏步青不由得另眼相看。而在米子眼里,这青年也让她痴迷,父亲总说他是不可多得的天才,每年都拿一等奖学金,更与父亲一道在数学中心开发课题,学业还没结束就被学校内定为教师,这是前所未有的。更重要的是,他来自古筝的故乡——她向往的艺术殿堂。

  郎才女貌,如果爱情还不来,老天就真的不厚道了。苏步青研究生还没毕业,便与米子结为连理,时间是1928年。

  从此,米子成了标准的主妇,为了不影响丈夫的学业和研究,她甚至把心爱的古筝也锁进了柜子,只保留了茶道和插花的爱好,因为它们有益苏步青的身体和精神。每天丈夫即将回家时,她总会插一束晚香玉在他的书桌上,当然,旁边少不了一杯精心熬制的热茶。一汤一饭,现实的温暖与相濡以沫。

  结婚次年,他们有了孩子。1931年,苏步青成了日本乃至东亚知名的数学家。妻贤子孝,帝国大学也向他正式发出留校任教的聘书,但中日关系开始紧张了。

  岳父一家都希望他留在日本以学术为重。他承认这边有良好的研究环境,更主要的,这里有他的家庭。但雁荡山的青秀山峦也在等着他:早在出国之前,他就与学长陈建功击掌相约,一朝学成即归去,在故乡建立世界一流的数学系。陈建功已经先行学成回国,并在1931年给他来信,询问归期。

  心细如发的米子发现了丈夫的郁闷,随后,苏步青全盘吐出了心底的犹豫和苦闷。得知原委,米子说:“我爱你,而你爱你的祖国,所以,我也是爱中国的。回去吧,到你爱的地方去。在你爱的地方,你才能更好地爱我。”

  赢得鬓丝与布衣

  浙大虽然离雁荡山有300公里远,但每当身处梅家坞山间小道的鸟语花香之中,苏步青总有种身在家乡的感觉。

  浙大的条件远没有帝国大学好,苏步青回来半年了,还没发过薪水。在上海的哥哥时常接济,才让他勉强维持生活,更别谈临行时自己许下的承诺:接妻子和孩子来中国了。后来,校长邵裴子亲自登门,将1200块大洋交到苏步青手上,这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了。当年暑假,苏步青终于将家人接来中国。在回国的船上,苏步青揽着妻子吟诵道:渡口云烟海鸟飞,江边春色认依稀。十年岛上君休笑,赢得青丝与布衣。

  幸福了足足6年后,1937年,对于中国和日本都是一个重要的年份,“八·一三”事变后,日本飞机从已经占领了的上海一路向南,掠过中国东南腹地,整个浙江都在其轰炸范围之内,浙大决定搬迁。而日本当局也向占领军发出命令:尽量挽留江浙知名人士、学者以备己用。得知著名数学家苏步青有个日本夫人时,驻杭州日本领事馆不断派人来苏家游说。

  “夫人不想来领事馆,品尝大日本的纯正菜肴吗?”当对方问及此事,米子当即驳斥:“自从嫁过来,过惯了中国式生活,也吃惯了中国菜。”对方只好转向苏步青:“您作为日本的女婿,我们是不会对您不利的。不妨留下如何?”“以日本人为依附,这样的我,是不是就是汉奸?”苏步青直率反问,让对方无言以对。

  学校已经定下了搬迁日期,苏步青一家也收拾停当,却在此时接到来自日本的电报——松本教授病危。教授不仅是恩师,更是岳父,于情于理,苏步青都该尽孝膝前,但是中日关系紧张,怕是去了再难回来,苏步青决定让妻子独自回国。

  没想到米子沉吟良久,回复:“我不能回去。无论如何,我跟着你,永远。”

  一生难得相依侣

  苦难开始了。1937年11月5日,日军切断了沪宁铁路。消息传来,浙大校长竺可桢决定立即搬迁,全体师生分三批,从杭州江干码头出发,向建德转移。

  条件所限,所有能租借的车马要驮学校的设备,苏步青身为教授,也只能跟随人流亦步亦趋,缓慢行进。他挑着担子,一头是学术书籍和手稿,一头是幼子。米子紧跟其后,拉着大孩子,一路上还要不断地接受军队审查。

  一走就是两年多,一直从杭州走到了遵义,2500多公里。流亡期间,苏步青完成了微积分领域重要的课题多达十余个。

  学校安顿好了,苦日子还没结束。因为米子的国籍原因,苏步青常常要在大会小会上交代问题。尊严尽失,让他百口难辩,苦闷难当,有段时间,他连遗书都写好了。米子发现后撕得粉碎:“当年跟着你,是因为你有出息,有志气,也有骨气。我不想后悔嫁错了人。”

  生活条件一直不好,米子精打细算地维持家用。在中国多年,她居然没买过一件新衣裳。一天,苏步青说:“上街吧,买几件新衣裳。你怎么也要回国看看家人,没几件衣服怎么行。”“回国?我几乎忘了我是个日本人。”随丈夫来到中国,直到43年之后,米子才第一次回到日本。

  1982年,辛劳多年的米子终于卧床不起。苏步青放下工作,尽量多地陪在她身边。“她一直在照顾我,该我陪伴她了。”

  一个甲子的陪伴,对什么人来说都不是件容易事。也许那些陪伴里没有惊天动地的传奇,只有柴米油盐的琐碎,但琐碎中的坚韧才更饱满。漫长的岁月里,时间把烦恼滤掉,只留下欢乐;把苦难滤掉,只留下幸福;把恩怨滤掉,只留下感激。苏步青可以忘记所有的缠绵细节,却无法淡漠那长久而坚定的陪伴。

  “在学术上,她并没给我很多帮助,她只是尽了妻子的责任。可没有她,我必定一事无成。我不想轻飘飘地感谢她,我很郑重地感谢她带给我的安慰和自由,感谢她的陪伴。”

  4年后,米子在丈夫怀里静静地闭上了眼睛。从此,苏步青把她的照片贴身保存着,“我对文字一向木讷,但我深深体会到了‘活在心中’四个字的份量。就似我的妻子仍和我一起在庭院里散步,一起在台上讲课,一起出席会议。”

  2002年,苏步青百岁生日时,在照片背面写下一首诗:人去瑶池竟渺然,空斋长夜思绵绵。一生难得相依侣,百岁原无永聚筵。

  文/刘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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