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高一米一,梦想三千三

  • 来源:方圆
  • 关键字:身高,梦想,叶云
  • 发布时间:2018-10-16 17:30

  在他眼里,大三儿是一个能在不幸中解放自己、宽慰自己,然后通过努力获得那份来自社会温暖与尊重的人

  在导演佟晟嘉眼里,和他相识二十几年的三叔叶云是一个无比正常的人。“日子过得比绝大部分人要安逸,想做车老板了,就跟别人合伙买了车;失了业,能拿到社会给予的最低保障;后来国家给安排了工作,保险齐全,旱涝保收;想去旅行了,单位也给批假。”

  但在旁人眼里,叶云是不幸的,拿他自己的话来说,自己“只是这个世界的一个误会和累赘”。1970年出生的他身高只有一米一,因为在家中排行老三,且头大身小,被人唤为“大三儿”。命运对其残酷,先后带走了他的母亲和两个身强体壮的哥哥,83岁高龄的父亲如今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活着的至亲,平日里负责大三儿的吃喝起居。作为内蒙古赤峰一家铜业公司里的清洁工,大三儿每月拿着不到2000元的工资,这是他与父亲二人主要的生活来源。为了改善现实的困境,大三儿像许多人一样定期买着彩票,希望某天能突然中个500万元,也许就会有扭转命运的可能。

  大三儿的故事,显然是一个有着残酷设定的悲惨故事。身体残疾的主人公,落魄的家庭,微茫的希望。但佟晟嘉拍的这部叫《大三儿》的纪录片,无论是他困于赤峰小城的琐碎日常,还是他决心迈上朝向西藏的天路,都将这一曲边缘悲歌变奏出了饱含乐观与希望的基调,这一切都源于大三儿自己对生活的原动力。佟晟嘉认为这是一种久违的境界,他用影像将大三儿留在荧幕上,以给日常焦虑的人们参照和启迪。

  “拍就拍吧,就当是一起玩儿”

  佟晟嘉7岁就认识大三儿了,两家是前后院的距离,院里的孩子们都叫他三叔。曾经,在小城市里,为了捍卫自己的生存空间,大三儿也挥舞过拳头,“他在附近几条街上走,谁要是用异样的眼光多盯着他看一眼,他会冲过去怒怼”。谁挨欺负了,大三儿会告诉他“打不过,就少惹事儿”,但每次他都给出头。谁要是和父母闹了矛盾,大三儿会给人宽心,告诉他“父母不容易,听话也是一种孝顺”,等等。“他说话特别有道理,总能看清一些你想不透的事”,佟晟嘉说,“大三儿是站在终点往回看的人”。

  佟晟嘉其实很早就有给大三儿拍纪录片的愿望。在他18岁的时候,他和大三儿曾有过一个约定,“不管世界如何变化,我俩都能在我们出生的这座小城市里,一高一低地轧着马路,直到他走不动的那天”。他向所在的纪录片公司报了几次这个选题,结果都遭到了忽略。也许大三儿的确不是一个受人关注的人物,而人们往往也习惯了用简单的标签定义他人的苦难。但佟晟嘉想记录大三儿的,恰恰不是他的苦难。“通过生活中阴暗的部分去完成自己的表达,然后以猎奇的方式博得大众的眼球”,从来不是佟晟嘉的追求。在他眼里,大三儿是一个能在不幸中解放自己、宽慰自己,然后通过努力获得那份来自社会温暖与尊重的人。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冬天,返乡过节的佟晟嘉像从前一样与大三儿在马路上闲逛着。大三儿突然关心起佟晟嘉的工作,“你的行业如果以后没了咋办,吃饭就是个大问题,在北京得早做打算”。那一刻让佟晟嘉意识到,“自己在外边太久了,久到已经没有耐心和一个相交20多年的朋友聊一聊我从事的是一个不会消失的行业”。

  大三儿身上所保留的义气以及他对人情的那份执着,被这个迅速变化着的世界忽略着,而这座封闭的小城却将他保留了下来。佟晟嘉终于决心要把大三儿放进他的片子里,让看到的人能够活在他的世界里一次,让人的初心有可能回到那个温暖的窝。于是,他和大三儿达成了“拍就拍吧,就当是一起玩儿”的共识。

  “有价值吗?”

  大三儿本以为拍个纪录片嘛,拍两回就行了,也没当回事。然而直到他见识到佟晟嘉“陪伴式的、枯竭式的拍摄和采访”,才意识到自己“摊上事儿了”。

  为了拍他乘公交车上班的镜头,工作人员要预先搭上公交,拍他上车的镜头。后面还得有辆出租车跟着,拍公交车的行驶。而为了要一场春节包饺子的戏,又不想打扰到大三儿和他父亲,佟晟嘉带着人趴在邻居窗户隔空用长焦往屋里吊。有次大三儿实在不耐烦了,背过身去咕哝两句,工作人员听到随身麦里传过来的抱怨,相视一笑。

  有了如此细腻的“折腾”,才有了影片里看到的那种质感和日常。纪录片一开头,可以看到在铜业公司上班的清洁工大三儿在一阶一阶地拖着楼梯。这家铜业公司有几千名员工,残障人士大概有六百多名,根据身体状况不同,做着不同的工作。大三儿负责楼层的卫生。他身上的工作服是单位按照他的尺寸改制的,每次换衣服的时候,他都跟摄制组说,“我比别人慢一些”,但其实每次他都是第一个换好出去的人。在佟晟嘉的记录里,大三儿对时间总特别在意,永远把迟到的机会留给别人。

  慢慢地,各式各样的人出现在镜头里。人们能看到,大三儿是如何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他周围人的尊重和支持。

  在工作上和大三儿搭档的是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名叫金航。金航轻度智障,有超强的模仿能力,总是学着别人看手机、喝水、走路。但他从不会学大三儿,因为“三叔说了,学别人不尊重”,由此可见大三儿在他心目中的威望。

  每天五点多的时候,下了班的大三儿会去自家楼下的彩票站买同一个号码,然后跟别人说“我的500万就存这儿了,有合适的机会我就取走了”,嘿嘿一笑,周围人也跟着欢乐无比。从彩票站出来,往前一走,到小卖部买两盒白红塔山。再然后就回家了,老父亲在家做饭等着他。

  大三儿的父亲是四川人,参加抗美援朝战争后,五十年代后期被分配到了赤峰做运输公司的技术员,之后再没离开过赤峰。大三儿小时候看的玩的都是车,曾梦想当一名大车司机,像他大哥、二哥那样儿,不但可以赚钱,还能四处看一看。但后来大哥、二哥都因车祸去世了,后来母亲也走了,大三儿在片子里说“这是老天眷顾他们”。大三儿的父亲也想开了,他常对大三儿说,“人的命是没有办法改变的,落谁那儿谁就要接受”。大三儿倒不反驳,因为“吃饭的就得听做饭人的话”。

  大三儿的每天几乎都如此,平淡踏实,无波无澜,“有价值吗?”大三儿有次问佟晟嘉。佟晟嘉一时无法解释,但他能肯定一点的是,“只有在重复中发现的变化才有价值,只有在重复中保留的情感才会有温度,重复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去西藏,登珠峰

  如果不是拍摄中途大三儿突然提出了自己多年来一直有想要去西藏的愿望,影片也许会一直朝着大三儿的日常走下去。“去西藏”就这样成了《大三儿》这部纪录片的转折点,也让佟晟嘉看到大三儿生命里充满的“即兴的音符”。

  虽然即兴,但谁都知道,对于大三儿的情况来说,去西藏不能说走就走。高原反应、沿途的不可知、两个哥哥因车祸去世的阴影以及老父亲的担忧,所有这些都是制约他前行的因素。

  “三儿,你想去看珠峰,你怕死吗?”饭桌前,大三儿的朋友阿皮问大三儿。大三儿要出行,只有依靠人高体壮且有登山经验的阿皮才能成行。阿皮是赤峰的一名眼科医生,西藏他已经去过好多次。有人说阿皮与赤峰这座城市格格不入,但他却是大三儿的窗户。阿皮虽有心帮他完成梦想,但更担心他身体条件适应不了高原。此事让阿皮陷入两难。

  大三儿决定先到医院去体检,于是就有了影片里大三儿闭眼扭曲着脸在采血窗口采血那幕。采血后的结果是,“不是我们歧视,你的身体状况确实不适合远行”。这样的结论让大三儿极为失落,但仍摁不灭他内心的火苗。几次商议过后,阿皮最终答应了大三儿的请求。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不鼎力相助,他的朋友“三儿”这辈子都去不成西藏。

  没有人知道,48岁的大三儿在出发前悄悄写下的遗书,“人命天注定,此行不管如何,我都去做了”。他把遗书和银行卡密码交代给了自己最好的工友朱朱,并嘱托他,如果自己出了事,与别人无关。

  世界那么大,大三儿终于能出去看看了。而对导演佟晟嘉来说,拍摄最艰难的过程才刚刚开始。

  “早上5点动身,车盖怎么都盖不好,好不容易盖上,又接到家里电话,对导演说,‘你奶奶没了’。”于是一行人又折道,陪着佟晟嘉回家告别。

  在西藏的时候,佟晟嘉有瞬间不想再做下去了。“我觉得我太累了,精神高度紧张,又担心交通问题,又担心(大三儿)身体有高原反应,担心各种各样的问题,还有家里的事。有几次,我都想算了吧。”佟晟嘉说。

  后来车子走错了路开到了羊卓雍措,佟晟嘉还和大三儿闹了别扭。连日劳累,一行人躺在地上准备休息。大家想用羊湖的水煮点方便面吃,但大三儿却不吃。他喜欢去人多的地方,不喜欢看这风景。那次争吵后佟晟嘉反省,也渐渐理解大三儿那时的心情,“许多人到西藏是为了净化心灵的,看看好山好水,但对于大三儿来说,不是这些,他心里惦记着他的工友,他拍照是为了给没来的工友看。他想给他们发明信片、盖各种邮戳,给他们带各种纪念品”。

  后来大三儿如愿以偿,在拉萨去了大昭寺、布达拉宫,跟小贩套近乎、讨价还价。一路上有人给他献哈达,让大三儿感到了自己被尊重,高兴了半天。

  珠峰大本营那一夜是最难忘的。高原反应使大家睡不着。于是就有了佟晟嘉和大三儿的那一场对话。

  “人家都说来西藏是净化心灵的,你净化了吗?”

  “我啊,我心灵不纯洁吗?我今天想这个问题,我挺纯洁的。”

  “你凭啥说你心灵纯洁啊?”

  “我不祸害人。”

  执着的人情

  有人评《大三儿》最动人的地方,正是维系片中所有人物相互支撑的人情。一个情节特别打动人心,在羊湖,为了让大三儿看更高更美的风景,阿皮背起大三儿艰难地上山。要知道,在海拔3300米的地方,一个人能自己完整地走下来都极为不易,何况还要背一个人。阿皮和大三儿后面还跟着摄影,三分多钟的长镜头就是如此一气呵成,但最后镜头在二人到达山上那刻定格了,因为摄影实在走不动了。

  阿皮与大三儿之间是不求回报的那种关系,从他中途不断帮他测量血液含氧量,隐瞒他实际很高的数值,不断为他加油打气等举动可以看出友情的无价。而这正是如今人们稀缺的人情。佟晟嘉认为,大三儿拥有阿皮、朱朱这样的伙伴,与他这么多年来秉持的一个原则有很大关系,那就是不给好朋友添麻烦,这也是为什么所有人都愿意帮他完成这次心愿的原因。

  生存面前,大三儿是一个想得比谁都清楚的人,父亲担忧自己的离去有可能会让他无措,但大三儿却认为诸事皆可化解。人到中年,他知道所有事情应该怎么处理,说话极有分寸。所以即便是去了西藏,他也没有要说靠神佛保佑。

  一次远行后,大三儿的生活再一次归于平静。他将继续更清醒地面对以后的人生,继续抱着“哪天中大奖”的心态购买彩票,希冀一份正常的爱情,与父亲知足常乐地过活。

  “我爱这艰难又拼尽了全力的每一天”,电影里,朴树的那首《空帆船》与大三儿的形象交相辉映。

  “命运打击下,有的人颓了,有的人听之任之,但他却在释放正向的能量,那种正向并不是我要欢天喜地地怎样怎样,而是他心里面的光,是那种东西打动了我。人世间的事,越活越窄,天地间的事,越活越开。”朴树观影后感慨地说。

  文/方圆记者 毛亚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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