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风”的日子

  2018年冬,ofo泥潭深陷。内部,27岁的戴威在公开信中悲壮宣称,“哪怕是跪着也要活下去”,“为ofo欠着的每一分钱负责”;外部,关于向ofo申请押金退款的段子和新闻四处流传。一个三年完成了10轮融资、估值曾达30亿美元的风口明星,转瞬沦为看客口中的悲剧甚至笑话的主角。

  前途未卜的ofo是一个即将落幕的时代的注脚,它身上的矛盾性跟中国创投界过去数年呈现出的复杂性如出一辙。气势上摧枯拉朽、锐不可当,细究内里仍有诸多不足。像一个青春期的少年,骨骼因猛长而不免有些变形。

  人们谈论ofo,也是在谈论这个正在逝去的时代。有媒体将2018年称为“创业黄金时代结束的一年”,最明显的标志是风口不再。自从“风口”一词被雷军重新发明,便以令人目不暇接的密集度轰炸着创投界,大至O2O、共享出行、人工智能、新零售,小到直播、AR/VR、无人货架,热闹非凡。如今,移动互联网和智能机普及带来的基础红利趋于消失,大环境的不确定性加剧了资本的谨慎,以“流量”和“规模”为关键词的创业逻辑渐渐失效,“风口”作为一个带有鲜明时代特征的词汇,开始变得黯淡。

  我们喜欢用一个个节点来标识自己的来路,然而现实常常让人无暇“怀古”。寒冬虽至,时间之河蜿蜒流转,转眼又是新的风景。徐小平在2018年11月30日与王峰的对谈中乐观如昔,称中国创业的“黄金十年”已经结束,但“白金十年”正扑面而来。

  借用村上春树的一句话:“世界是不会这么简单就天翻地覆了的,天翻地覆的是人这一方。”市场永远在冷热之间轮回,创投界同样无法逃开周期的大手,新事无多。但对曾在风口中浮沉的剧中人来讲,那是一段改变了太多东西的日子。

  风口的孩子

  在风险资本的推波助澜下,“风口”制造出了前所未有的奇迹与混乱。

  中国从来不缺创业者,但创业者作为一股席卷全社会的强大力量站到主流舞台中央,在历史上应该还是第一次。

  与往届创业者类似,这届创业者同样是旧秩序遭遇危机时的产物。如果说传统互联网的影响力更多停留在比特世界,那么2010年前后移动互联网的崛起则实实在在侵入到了原子世界,100多年的工业文明强调的控制、标准、精确遭到冲击,混沌、失控、颠覆式创新、指数型增长、独角兽……一套新的话语体系平地而起,同时引发了旧世界的恐慌与新世界的狂欢。每一次世界失去稳定的参照系,都是不安分的创业者们大展拳脚之时,这一次也不例外。

  而与此前国内数次创业潮最大的不同是,这届创业者的成长伴随着风险投资的勃兴,这让他们与前辈形成巨大区隔。

  2004年,来自红杉资本、KPCB、红点投资等硅谷知名风投公司的20多位合伙人,集体到北京和上海作了一次为期6天的简短考察,这被视为中国VC/PE行业的分水岭事件。2005年起,一大批外资基金相继在中国设立分支机构,此前一度低迷的本土创投也逐渐复苏。2000年投资了百度的符绩勋于2005年底举家从美国搬迁至中国,次年加入GGV纪源资本担任管理合伙人,他回忆,在此之前“中国还没有被完全发现”。

  被风险资本发现后的中国创投圈,逐渐走上了一条与硅谷接轨的发展路径。风险资本的介入让创业一事变得前所未有的简单,也前所未有的刺激。有钱、有市场,创业者成了最重要的变量。资本与人才结合,以极快的速度与极大的冲力改造现有行业,这套体系已经在硅谷被发扬光大。“在风险投资人看来,拆掉一座旧房子,用里面好的砖石搭建新房子,要比慢慢改造一座旧房子效率高得多。”硅谷投资人吴军在《硅谷之谜》中如此描述风险投资的逻辑。

  在风险资本的推波助澜下,“风口”呼啸而来,制造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与混乱。没有“风口”,王兴、张一鸣们不可能以令人瞠目的速度跑出来,成为“掀桌子”的新生代。可以说,这届创业者都是风口的孩子。

  在盈动资本创始人项建标看来,搭团队、找投资、快速增长,再拿投资、继续增长,将成为未来创业的标准路径,而“风口”是这一路径里的关键词,他将之理解为“势能”。“没有势能,创业者仅凭自己手头掌握的资源,怎么可能做到冷启动?除非你有绝对厉害的技术,别人求着你来买,但这样的东西有多少?……风起于青萍之末,创业者就像有经验的冲浪选手,先是站在岸上看,等到那边风浪慢慢起来,一点点积聚能量,渐渐变得适合冲浪,差不多了就下到海里去。所以你怎么可能不找风呢?”

  大风激荡之下,一拨拨创业者前赴后继,一个个或跌宕或动人的故事为这个群体赢得了前所未有的社会关注度,也给无数领域带来了真切的变化。“从表面看,公司的存亡兴衰显得有些混乱。初创公司的生存周期越来越短而不是越来越长。但重要的不是个别公司的寿命,而是整个产业生态系统的成功,哪怕为此支付的代价是大部分公司的短寿。”如今再来看,《硅谷百年史》里的这段话也成了过去数年中国创投界的传神写照。

  月之暗面

  创业同样有自己的“暗面”,有的是与生俱来,有的则是时势使然。

  从地球上看,月亮无论如何皎洁,永远有一面隐没在黑暗之中。创业同样有自己的“暗面”,有的是与生俱来,有的则是时势使然。

  窄路狂奔

  在某种意义上,创业之“暗”缘自创业者的宿命。

  2018年底,《财经》杂志围绕ofo的兴衰史做了一篇复盘报道,其中写道,“那么多的钱和那么多人的青春烧掉了,留下一个好故事”。文章惹来了资深媒体人程苓峰的怒斥,后者力挺争议中的戴威:“在一个事业里,创业者最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样的贵族太少了。市侩理解不了贵族。说什么烧掉的青春,这才是值得的青春。”

  报道本身并没有程苓峰说的那样不堪,一战到底的戴威也未必就比拿钱退出的摩拜创始人胡玮炜高贵,更何况真金白银的商业世界有理由残酷,但程苓峰的愤怒有一点可以理解:这个时代热衷的叙事逻辑陈腐得令人失望。

  作家阿来在聊到《光荣与梦想》一书时曾提到中国史书的特点:被人津津乐道的只有阴谋诡计、内争外斗,只谈政治、战争却不谈背后的理念、哲学,所有的力量都在把人往下拉,看不到历史的光亮。千百年重复的成王败寇逻辑令人厌倦,当同样的逻辑被加在创业者身上时,更加令人难以忍受,毕竟创业者在很多人心中,代表了某种超越现实利己逻辑的理想精神和英雄主义。

  抛开具体的是非不谈,因高位跌落而被嘲讽乃至攻击,几乎是所有曾经消耗过社会关注资源者的宿命,此前的光鲜与后来的不堪之间对比越强烈,就越容易引发大众的狂欢。这届创业者的张扬高调和不稳的根基,联手埋下了雷。

  创业本身的特性也让这一切更容易发生。知名产品人梁宁提出过一个词——“非共识”,她认为创新者的压力很大程度上是非共识的压力。“因为你做的不是共识,所以大多数人不能相信你。于是大家会很自然地等着看创新者的笑话,等他失败,以验证当下的共识是对的,共识是安全的,再次确认自己当前的道路是正确的。创新的道路就是非共识的道路,就是在怀疑与争议中前行的路。”她甚至不无悲观地说,“大众不会拥抱创新,如同叶公不爱真龙。”

  从这个意义上说,除了极少数全身而退成为传奇者,创业者的宿命就是放弃或者失败,甚至背负骂名。“对于一个登山家来说,登上了珠峰,他的名字可以被留在珠峰上。但是创业者呢,你得证明给所有人看,你今天能登顶,明天能登顶,后天还能登顶。”罗辑思维CEO脱不花的这段话道出了创业之苦。创业是一场没有尽头的舍命狂奔,而且是在左右都是悬崖的窄路上。

  风中乱象

  过去几年中国创投界的狂飙突进,让创业的暗面以更加激烈的方式暴露出来。剧烈的风口将人性弱点无限放大,共享单车的乱象是顶点,而非终点。

  在共享单车风口的极大刺激下,创投圈进入了堪称疯狂的阶段。2017年3月,共享充电宝爆发,40天达成12亿元融资,打破了共享单车半年融资30多亿元的纪录。接下来是无人货架。据36氪粗略统计,这个赛道在半年内涌入了超过50家创业公司,风险投资近50亿元,但半年多之后便进入了“中小玩家寻找买家、大面积裁员”的阶段。速生速朽的节奏令人感到疲惫。

  风口让一切快进,身在其中的人为了速度无暇夯实基础,每个人都陷入战争状态无法自拔,恶性竞争让所有人无钱可赚,投资人退出的压力始终高悬头顶。

  在裹挟一切的风口之中,激进焦躁的情绪极容易相互传染,所有人都在担心“错过”:错过一战成名的机会,错过下一个独角兽乃至下一个巨头,错过大赚一笔快钱的可能……没人喜欢这种状态,却都身不由己。

  “从滴滴之后,钱就有点飘了,整个市场的资金供给追加了很多,使大家觉得什么事儿都能成。”华创资本合伙人熊伟铭说,“‘赢’这件事在过去十年已经深入到每个创业者和投资人的脑子里。赢就是把对手干掉,哪怕我断掉一条胳膊也要赢,大家觉得这是唯一一条路。但这个假设的前提是市场不崩溃。”2018年内外部环境的变化让这条路变得可疑。

  在身在硅谷的吴军看来,除了太多钱无处可去之外,“N-1”式创业也是中国出现风口乱象的重要原因。“做事要做‘N+1’的事,就是人家已经有了,我做得更好;不要做‘N-1’,人家有了,我做跟他一样的,比他更会竞争,或者偷工减料一点卖得更便宜。这个没有意义。”在他看来,这与中国文化不无关系,“中国人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一个找正确答案的教育。它不是说世界上有很多答案,没有绝对正确与否,每个人尽可能有独立思考,找自己喜欢的答案。我们不是这样,我们总要找标准答案。所以大家一看有一个挣钱的地方,就都去了。”

  在内外因素合力之下,这段史上罕见的风口密集期,以极快的速度成就了一批创业者,也给他们施加了更严峻的考验,包括身体上的、智力上的、人性上的。中欧国际工商学院创业管理实践教授龚焱近些年接触了大量创业者,在他看来,几乎无一例外,每一个创业者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或者抵押了他的身体,或者抵押了他的才华,甚至抵押了他的灵魂,最终能把抵押物拿回来的寥寥无几。”

  走出青春期

  有人在荷尔蒙退潮后迷惘、失望,有人从此真正走向成熟。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2018年都是有拐点意义的一年。对外部环境格外敏感的创投界,反应尤其强烈。投资数量、投资速度、募资规模等关键指标都出现明显下滑,资金向头部的投资机构和创业项目集中。创投界在凉凉的寒意中回归理性。

  寒冬给弱者敲响丧钟,给强者送去祝福。“未来两三年是投资最好的时候。”符绩勋说。有趣的是,同样的话他在2016年上半年便曾说过一次,当时“寒冬论”正甚嚣尘上,只是跟这一次相比,算是小巫见大巫。当市场上资本过量,无论投资还是创业都相对粗放,看上去热闹其实回报并不好,符绩勋判断,粗放式的投资和投放无法再持续,大家开始更加看重效率模型而非体量规模。

  寒冬还意味着创投界的一次整体转向。2C领域的大机会变少,主打效率提升的2B领域正在兴起。简单地说就是,干苦活、累活的时候到了。“到了下半场,我们会更专注每一个连接点的生产效率的提升,这个点可能是一个设备、一个人、一个组织或是一个细胞……我们会从一个千军万马奔一个地方跑的‘大跃进’时代,进入百花齐放的时代……它跟过去的流量主题和连接主题完全不同,它会变成单点突破,而且是一万个单点同时突破的状态。”熊伟铭说。

  从宏观周期来看,转向是一种必然。硅谷投资人张璐曾提到过一个科技创新周期:“创新的周期性是‘基础技术创新—技术应用创新—商业模式创新’,前两步造蛋糕,最后一步分蛋糕。当蛋糕分无可分了,下一步当然是得重新技术开荒。这是一个螺旋上升的过程。”也许我们又站在了一个新的创新周期的起点。

  对于创业者而言,改变的必要性不言而喻。荷尔蒙弥漫的集体青春期宣告结束,有人在荷尔蒙退潮后迷惘、失望,有人从此真正走向成熟。

  过去几年,创业者们学到的关键一课也许是:创业需要“祛魅”,创业者首先是一个“生意人”,仅靠资本烧不出一个真正强大的王国。如胡玮炜所说,“没有一家真正成功的企业最后成功的原因,完完全全只是因为资本”。

  来电科技CMO任牧是曾经的社区O2O明星项目“青年菜君”的创始人,青年菜君坚持三年后因资金链断裂而倒闭。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他会选择跟此前曾在华强北卖电池的袁炳松合作。任牧讲了一件事,加入来电前,两个人曾约在北京南站出发大厅的康师傅牛肉拉面店二楼碰头,袁炳松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大本子和一支笔,给任牧详细地算共享充电宝的财务模型,算了半个小时。“我坐在他旁边,看他跟我算账,那一刻真的太打动人了。”在经历过风口起落的任牧看来,袁炳松身上那种所谓“传统生意人”的东西无比宝贵。

  已经打下一方天地的创业者们还面临另一重蜕变:从创业者到真正的企业家的蜕变。这常常是另一个暗藏危机的转折点。领教工坊创始人肖知兴说过这么一段话,一个人同时拥有entrepreneurship(创业精神)和leadership(领导力)是很难的。“因为这两艘船是互相矛盾的……当年是什么东西在驱使你创业,肯定是一种极深刻的不安全感、不满足感、未完成感……但是这种不安全感正好就是你成为一个好的领导者最大的敌人。因为好的领导者,一定是要成为你身边的人的安全基地,通过提供被保护感、安全感和关爱感,以及使他人用于探索未来、承担风险和寻求挑战的勇气,来建立信任并影响他们。”

  根据龚焱的研究,企业发展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从0到1”的验证、创新阶段,“从1到N”的复制、标准化阶段和“从N到N+1”的寻找新增长点阶段。40%左右的硅谷创始人会在企业从“0到1”到“1到N”的节点被换掉,因为这两个阶段所需的能力迥异,大多数创业者并不同时具备。由于种种主客观因素,中国的创业者往往希望尽可能长久地陪伴自己的企业,这就对创业者的综合能力和自我认知提出了极大的挑战。无论怎样,过往的风口百态让人对世界多生出一分敬畏之心,敬畏市场、敬畏用户、敬畏规律。

  “别以为自己好好努力了就能怎么样,世界并不是这么回事。尽人事,听天命。不要觉得自己努力了,就一定有结果,但虽然也许没有结果,还是要努力,否则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如果你相信,世界上有一些事情是超出你个人能力所无法把控的,你就会对命运敬畏。敬畏,这是人在世界上必须要有的东西。”见证过硅谷几番风云变幻的吴军如是说。

  文/罗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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