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尖老玉

  • 来源:延河
  • 关键字:北京,退化,艺考生
  • 发布时间:2019-05-16 07:31

  陪着女儿出门考试,这是一家三口第一次进京。

  坐上出首都机场的地铁,肖石认为进过京的朋友说的没错,春节去北京是比较好,人少,不挤。

  拎着大包小包,地铁上居然还有空座位,截然不是电视上看到的样子。看电视新闻上说北京上班族挤地铁的费劲程度,肖石当时觉得当北京人是光鲜且与众不同些,但就在这挤上委屈了他们,上下班高峰期,地铁门口人就成了堆,后面的人可着劲往里推,感觉就像老家腌咸菜,挤一挤压一压,总还能再塞进去几棵的。要是大老爷们或大小伙子挤一挤也就罢了,有可能挤挤更健康,可怜见的是里面有不少年轻漂亮娇弱的姑娘,她们衣着考究,可能是在不错的公司上班,这弄得,挤一身臭汗不说,挤皱了衣服挤乱了发型不说,这要万一是有身孕或是被挤坏了可都不是小事。这么挤的地方,肖石往深里想就想不出有什么好的,在哪儿不都是吃碗饭嘛!本地人可能有这扛挤的基因,或是挤习惯了咱不深究,外地的孩子大学或博士毕业就不该凑这热闹,祖国那么大,需要人才的地方多了去了,却都挤破头跑这儿找工作遭这罪,这不就和跑这儿吸着雾霾说这儿医疗条件好是一个理儿嘛!可顶尖人物都往北京跑,大咖们云集首都,又证明来这儿是正确的,这就是首都的魅力所在。肖石摇头笑笑,这也证明他来自边远地区,目光短浅,思想僵化,头脑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在进一步地退化缩小,和时代基本上是脱节啦!

  肖石胡思乱想着,地铁已跑出了一截子,本来以为地铁是在地下跑的,黑洞洞的,和火车钻山洞没啥区别,就想继续闭目以备足精神进京城饱眼福,可这条机场线路钻了一阵子隧道,又钻了出来,天光一闪,便豁然开朗了。

  名叫地铁,原来也可以地上跑呀?肖石睁大了眼睛,感觉不错,坐地铁也可以看帝都沿途风景,观光车一样,这票价就值了。

  车窗外面,不是想象中的楼挨着楼般的拥挤繁华,也和大多数城市郊区差不多,有村庄有树木有河流,树木没发芽,草还没绿,有的地方待开发,地平了,上面铺着绿色的遮丑的尼龙网,局部被风撕开着,裸露出了黄土,也伴有杂物飞舞,飞进河沿,河里的冰正在融化,远看上去墨绿墨绿的,上面漂浮着有零星红的黑的白的垃圾,以塑料制品为主,把河岸装点得不怎么好看。肖石瞪眼死盯着外面,还发现了有几处堆积的垃圾,感觉这就不应该了。这家伙是犯了职业病,立马联想到了单位,想到没完没了不知道何时是头的工作,想到单位的马路沟道和假山湖水里的卫生,这垃圾堆积要是在单位里出现,干完了定能立功;同时也不可想象,出现这样的情况,会被领导骂出八辈祖宗事小,工资奖金也就别想拿了。

  肖石就是单位里的卫生班长,上面有主任,主任上面有老总,虽是打扫卫生的,整天忙得滴溜溜转,没少被骂娘;搞卫生这工作,没个固定标准,打扫过了,领导心情好了说干净就干净,心里不干净了气没地儿撒了,见到片落叶都会火冒三丈,会上纲上线说你影响安全文明生产,在会上骂你个狗血喷头,被骂的还没话说;开始肖石不懂,咋领导这么爱骂人呀,慢慢地懂了,领导不骂人,哪儿会来权威呀,怎么能杀鸡骇猴呀,不找个靶子敲打敲打,不找些茬子让别人难受,领导就会难受,拉不开面子的领导不是好领导,没人在乎不说,一帮工人若不把领导放在眼里,工作就别想干好。工场的机器设备每任老总来了都是改造的重点,就那么个厂子,改来改去,就是过度管理,就有蛤蟆挤出尿的感觉,工人忙得像龟孙子,翻来覆去,干的还是那点事儿,比如这任领导来了,为了安全,认为应该砌个东墙,东墙刚砌好,赶巧又换了个领导,同样为了安全,觉得应拆了东墙砌个西墙,为了追求安全生产和所干的事业,证明自己干事了没少为企业操心,就没个边儿,拆东墙砌西墙不停地循环着……干活浪费资金不说,还要安全学习和采取安全措施,一套整下来,管理人员和手下的工人就没个闲的时候了,大家的压力就来了。这样,经过多年的拆补治理,设备上基本没得折腾了,又有了新词,叫关口前移,老总就可以一竿子插到底,管到班组卫生,就够着了肖石,此后,肖石便能经常接到老大的电话,被弄得一愣一愣的,忙不迭地安排打扫。肖石的单位是国企,七十年代建在郊区,几十年的一个厂子,人员从几千人到了今天的千把人;现在的老总科班出身,老家在西部的山里,那儿的人种土豆出身,特勤劳,特别是女人,喂猪养羊伺候一家子不说,还爱干净,虽然住的都是泥坯房子,一个小院却能收拾得整整洁洁,室内更不用说,窗明几净,铺盖整齐码放,即便是炕桌上的一个醋罐子盐碟子,也会每天早上擦一遍,勤劳贤惠,是这穷山里的女人骨子里就养出来的。老总是穷孩子出身,从小耳濡目染,不讲究吃穿,讲究整洁干净,卫生班长肖石总是接到老总的电话或主任转发过来的指令就不稀奇了。

  思想又抛锚了,想的都是没用的,这是正宗的山里正锄地呢抬头瞧见飞机轰轰隆隆过去就操起了联合国的心,但肖石又认为,也不能那样定义自己,这首都是全国人民的首都呀,有他一份哩,他觉得就应该把垃圾清了,自己人见了没事,大不了是下雨天打孩子,关住门是自己家里的事。可这首都机场的地铁上有多少外国人路过呀,这就不好看了,有损大都市的形象不说,全国人民也觉得不美气。就这情况,要是放在他们单位,老总见了,会恶心死的,是难以想象的,是会伤心撞墙的。单位里,有时上级来检查,随便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检查团,都会发动全厂职工一起上,打扫卫生有掘地三尺的精神,力争做到地上不留一片纸屑树叶,工人们戏称比趴那儿舔了舔都干净,有时收工慢些,恰好看见工人们挥汗如雨,弄得外地来的检查团都不忍心下脚,面儿上似乎过意不去。

  换了地铁六号线,才是真正的地铁,真正的地铁在地下跑,车厢里响起了京腔京韵,进京了。出了南锣鼓巷地铁口,面前一条胡同熙熙攘攘,京味小吃的叫卖声不绝于耳,飘着食物混合的香味,肖石心里一喜,觉得住对地方了,不用跑路就能体验到正宗京味胡同文化,值了。值了不单是指这地方地处北京的城中心,有吃有逛图个热闹,原因是肖菲在网上订的旅馆便宜,一个月前订了个三人间,网上付款,当时才220块钱,入住时一打听,同样的房子现在涨到了360块还没了房间,这220元的房间,肖石感觉比家乡兰州的旅馆都便宜,认为人家首都房价虽高,这点儿上却接地气,体谅了祖国四面八方来的同胞们,不管咋说,各阶层的人来了,先有个旅馆住,价位不离谱,就显出了包容性。房间虽然是三张床紧挨着并排放了,显然有些挤,但这都不是主要问题,重要的是老婆古丽爱挑剔,她前前后后检查了一遍,也觉得满意,上面有水洗和晾晒过的折纹,没有卷曲的毛发或是不明的秽物,认为是新换的床单被套;古丽鉴定完毕,一家人心情不错,两口子为了让女儿有个好心情去迎接考试,肖石故意夸了肖菲几句,说:“你看,有文化就是好,手机上一点,不用找熟人,提前买的飞机票和火车票价差不多,机场”嗞“的一刷身份证,票就出来了,隔着几千里地,房子也早早就订好了,还比别人便宜得多……”肖菲放下行李后,一跃躺倒在被子上,但手机一直没离手,嘣嘣嘣地压个不停,时而龇牙笑笑,听到肖石喋喋不休,眼睛乜了過来,道:“你闭嘴吧,都什么年代啦,手机订个票订个旅馆把你激动成什么样子啦,小声些,别大老远跑北京来丢人!”

  这话把肖石倔住了。这没大没小的生硬,口无遮拦的无理抢白以前老婆古丽没少受用,对肖石算是客气,母女俩有时一言不合吵起来,吵着吵着,能把古丽气哭,骂着说养了个没良心的东西也没用;三年初中,两人因为学习斗争了三年,家里小房间的门踹破了几茬子,都碗大的洞,木板子修修补补的,不好看,偶尔来了客人,人家还以为家里搞的是什么前卫些的装饰艺术呢,到肖菲上了高中,肖石一咬牙才换了个新门,换新门的原因是母女俩不打了,不打架并不等于不吵架,吵还是天天吵,成了君子动口不动手,不动手并不是不想动手,而是古丽显得力不从心了;有一次两人打架,个儿高的肖菲把古丽按倒在床上,拘了双手,一屁股坐在身子上,古丽光是气恼着叫唤,就是动弹不得,不是肖石救援及时,小孩子没轻没重不定会发生什么呢!往往是母女战争过后,古丽没占上便宜,气没地儿出,就开始骂肖石,骂他沒教育好闺女,把闺女惯成了土匪;骂急了,肖石会教训肖菲几句,一句不对,父女俩开战,吵到最后,怕闺女吃亏,古丽又加入女儿战队,两人一起对付肖石,弄得肖石摸不着头脑,往往是得罪了闺女,晚上还得紧着给老婆赔不是,几头受气。肖菲上了高三,古丽就成了低眉顺眼的丫鬟,在闺女面前大气都不敢出了,为了保证闺女有个好心情,准备高考,只要能考个好成绩,每天挨顿打古丽都愿意接受。不但古丽低眉顺眼,还教导老公也不许惹闺女生气,但肖菲时时刻刻趴在手机上,一点没有考大学的样子,吃饭的时候也是机不离手,实在看不过,肖石说几句,迎来的是白眼。古丽会使眼色,意思是少说几句,往往一顿饭吃下来,饭没吃下,胃胀得不小,浑身都是气儿!

  看肖石脸上僵着还想说什么,古丽忙摆了摆手,开口了,微笑着说:“菲菲,走吧,锣鼓巷的老北京小吃不错,咱也转着吃些去吧?”

  进了胡同,从天南地北的口音才知道春节进京图不挤的人真不少,摩肩接踵算什么,两丈宽的胡同里,高峰时简直就是鱼肉罐头,走一步都得需要技巧和功夫。三人挤到个老北京冰糖葫芦的门头前,见排有长队,以经验来说,排队的东西定是有特点,想必味道不错,也有北京小吃的代表性,为了缓解刚才的尴尬,肖石显出一脸的积极,难得地对娘儿俩开了句玩笑,道:“两位美女,等着,我排队买去。”

  排到跟前,才发现这摊儿不但卖冰糖葫芦,还卖烤香肠,肖石递过去100块钱,要了两串糖葫芦一串烤香肠,找回了50块,肖石还瞪着眼等着人家找钱,那人也瞪着他,摆手示意他闪开让后面的人向前,肖石问:“这三个多少钱呀?”

  卖串儿的拐着串了味的京腔,一脸不耐烦,呜哩啊啦:“糖葫芦15,烤香肠20,没多收你的诶!”

  这贵,肖石立马有上当的感觉,觉得即便是春节的北京,你也不能把3块钱的东西卖15呀20呀!但为了不受白眼,咬牙挤了出来,古丽问多少钱?肖石说了,古丽也瞪大了眼,不敢下嘴,盯着看这东西和家乡的有哪些不一样,颠倒来去看了几遍也是不相信,再看看排着的队伍,人家拿到手大口开嚼,一脸幸福,没一个人说贵的,队还越排越长,两口子就不敢吱声了。见拿着不吃,肖菲说:“吃吧,想啥呢!你还以为是在大西北的山里,三块钱的东西还能磨半天嘴皮子讨价还价,穷惯了,不出来你就不知道自己有多穷逼多讨吃!”

  一家三口逛了一阵,挤了一身汗,感觉就是人多,保安也多,别的和家乡的庙会区别不大。肖菲吃了盒打着宫廷旗号的奶膏,也就是个酸奶盒,30块,说饱了。她减肥呢。三人回了旅店,包里有家里带来的过年准备的酱牛肉和油果子,此刻派上了用场,古丽得意,说:“看看,听我的对了吧,既好吃又卫生又省钱。”肖石吃得满嘴流油,点着头感慨,说北京是好,就是吃的太贵了,不接地气,又不相信北京没便宜的地方,小声说也许这是在旅游点儿上吧……看一眼肖菲,赶快又闭嘴了。

  东西走向的胡同里,就有一家艺术院校,比较著名。肖菲是艺考生,报的是表演,第二天的专业考试就在那儿,离考点只有几百米远,来去很是方便。

  当个艺考生,并不是肖菲有表演天赋,也不是肖菲爱好表演,更不是肖石或古丽喜爱表演为圆自己的梦才让闺女学习这行当的,而是为了让闺女有高中上了才能考大学。肖石技校毕业,古丽高中毕业,当年由于种种原因都没能上大学,缺什么想什么,没上过大学就想让闺女上大学,要说现在上个大学对有些人简单得就像一一样,可肖菲初中毕业中考时还是差了几分没过普通高中录取线,面临的是上高职。让闺女上高职,出来像老子一样提一辈子扳手榔头,当个工人,男孩子还可以说得过去,可两口子就这一宝贝女儿,同事的孩子都大学生研究生毕业当白领什么的,自己的孩子当工人或服务员,人家白领咱当工人,人家吃饭咱端盘子,明显就矮出一大截子不是,肖石想想都觉得抬不起头。咋办?找后门吧,当时是有病一样乱投医,没名堂地送礼,折腾下来,普通高中的录取都快结束了,找的人还没个准信儿,两口子急了,这样下去,闺女可能就没学上,疯了一样带着闺女找学校,普通高中没门,听说私立学校有艺术类班级分数低,还有学籍,就是学费高些,学费比供个大学生都贵。就这样,两口子咬咬牙,豁出去了,肖菲就上了私立高中。肖石问找的熟人,熟人说,你咋等不及呀,我这不是正办着吗?你去上私立可不怪我啊,我这边也就不费事了。肖石心里说,你他妈的都开学了,你还让等,在家里等毕业呀!去讨要送出去的东西,肖石又抹不开脸,损失了一两万,气得天天在家里自言自语地骂人,惹得母女俩不高兴,古丽说:“莫名其妙骂谁呢,他妈的他妈的没完没了地骂你丢不丢人,神经病呀!”肖菲说:“天真了吧,悲催了吧,傻眼了吧,不逞能了吧,被你那帮紧巴结慢巴结所谓的哥们骗了吧!也不用脑子想想,没过提档线,就他一个小记者,说能让我上高中,嘁,反腐工作如火如荼,简直是异想天开!”

  三年高中没上完,肖石欠了十来万块钱的外债,上了才知道,不光是高额的学费生活费,请专业的表演老师这块儿是大头,粗算一下几年下来好几万块钱出去了,感觉也没学个啥,肖石认为那就是个忽悠孩子的骗子,但又不得不找专业老师,不找,专业课就没底儿。学校里高三前半年不到校,就是专门让找专业课老师辅导呢,对肖石这样的家庭来说,这学上得像是在割肉,遍体鳞伤,一块儿一块儿地割,浑身疼得麻木了,也要咬牙坚持到底,还不知道是个啥结果!

  肖石这个卫生班长一个月工资奖金拿全不到4000块,古丽没工作,专职在家里伺候肖菲上学。即便是在西部城市里的4000块钱,一家人吃饱饭也是很不容易的,何况再供个高价学生。几年时间,借钱借得亲戚朋友都躲着走,见他一家似见了瘟神一样。

  这儿的天亮得早,麻雀不知几点醒来的,早就在四合院里的树梢上叽叽喳喳吵着跳着,有只猫在瓦屋顶上虎步前行,懒洋洋的,喵了一声,跳跃一下,在一个屋檐下消失了。旅店是五层楼,周边是胡同四合院,这店就成了附近最高的建筑,看来北京的四合院保护不错,没拆了盖高楼,有长远眼光。肖石站在旅店侧面的钢制楼梯平台上抽烟,看着麻雀和猫就思考这四合院,想起昨天看到一房屋中介门口贴的一售房信息,一个四合院的售价都上亿元了,就觉得还真是肖菲常说的亮瞎了眼!感觉这四合院也就是个灰褚褚的院子,还没老家的庄院整洁好看呢,可老家的庄院成了空屋,村几乎成了空村,被几个老人守着,衰败着。这儿却是寸土寸金。这便应了投胎的重要性,比如蛆,在茅缸里是蛆,在酒店的厨房里是肉芽,是精英们的一道高档菜。

  想到吃,肖石认为这旅游点的胡同里的东西死贵就不吃啦,别的胡同或街口定是有包子豆浆稀饭油条什么的,即便是北京人日常生活,也离不开这些的。时间还早,母女俩正睡呢,肖石自言自语说你们睡吧,我出去给咱买些吃的打包回来。

  大清早的,有些铺面还没开呢,已经有慕名的游客三三两两地赶来了,看来锣鼓巷的名气是名不虚传的。肖石找了个窄些的胡同钻进去,转着,看着,感觉不一样了,胡同不大,时而有四合院门楼旁挂的名人故居名头都不小,比如齐白石故居等等,一路走来,一路感慨,想这名人们以前就住这儿呀,就冲那名头,不算奢侈呀!再走,四合院的老住户们吱吱呀呀开门了,有的提着裤子上胡同边的厕所,感觉北京人上厕所时的急样和别的地方没区别,着急了也小跑。胡同里厕所是不少,这点儿上北京做得好,免得外地的来了人生地不熟的憋得到处找不到厕所着急。转了几条胡同,肖石又感觉到了特色,感觉这胡同路面上的油水都比别的地方大,黑黝黝的一层,踩上去有些潮乎乎的,黏合力很强,像三年没上过拖把的懒婆娘的厨房。这大厨房,就是没个卖早点的,煎饼果子都没有,更甭想豆浆油条包子稀饭啦,肖石这才想起给北京人做饭的大都关门回家过年去啦。

  有些急躁,又走,找人多的地方,终于在一街角胡同口见一正宗兰州牛肉拉面馆开门营业,走得久了,感觉饿得心慌,肖石想这是在帝都不应该呀,还是饥不择食先填饱肚子吧,只好从兰州跑北京吃碗兰州特色,进门一问,15元一碗。一算,每碗比兰州贵9块,那也得吃,活人不但不能被尿憋死还不能让饿死。面出来了,一尝味道,感觉不对。

  对老兰州人来说,这面,这味儿,想必还没干掉一碗黄河水地道!肖石正暗自吐槽,胡同里窜进来一帮子,一口气要了13碗拉面。这哥们是带着家人和进京的亲戚来品尝特色的,京腔京韵,很快就哧哧溜溜地吃着,卖面的老板用西北家乡话应和着唠嗑,看来是熟客,有些杀熟的西北老乡,面目淳朴,肖石觉得他做的面差距真的较大,这要是在兰州老家,如此败坏是会被同行追打几条街的。也真是的,肖石想,地方也和人一样,穷孩子走霉运,兰州也就剩下这牛肉面不多的几张名片啦,怎经得起这般无情的糟蹋。肖石本想给老板提提意见,改进改进,但想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大过年的人家不高兴了给多嘴的几棒槌,就不划算了。勉强吃下去,面对包容的北京老街坊,肖石有些感动,也有些内疚,为这打着正宗却不地道兰州牛肉拉面深表歉意。

  出了门,感觉到自己仍是没什么出息,一天到晚地顾着张嘴,还总是扣扣索索费劲巴力的,一天到晚扑腾来扑腾去,也净操心了吃的事情。这点出息,想想真抽自己大嘴巴子都不觉得冤枉。夜深人静总结一下,真不知道活的是什么劲。

  终于,在吃上煎熬着过了一天,肖菲这场考试也完了。没进复试。

  肖菲不怎么失落,看不到伤心的痕跡,还开导自己说努力了,试过了,就不后悔。古丽长吁短叹,要分析原因,是妆没化好,或是状态没调整好,咱总结一下吧?被肖菲一句顶了回去,说你得了吧,费几个小时化的妆全让人家擦洗干净了才进考场的,一万多人里收20几个女生,就你把我生养成这德行,还总结个啥劲呀!

  肖石这点倒是和肖菲一样,不后悔也不失落,反而感到轻松。

  来考试以前,一听是报考北京的名校,肖石心里暗暗吃惊这是不知天高地厚可真敢折腾,但又不敢反对,古丽拍了拍闺女的脸蛋,发现个小黑点,以为不是颗麻子,用手扣扣还是颗麻子,说:“别说是北京的名校,就是美国的名校,也是让人考的,不试不知道,一考吓一跳,他北京人也是人,考官口味不同,咱这西部黄河岸边的美女,说不定就考上了呢!”肖石听着转身装着牙疼,吸了口凉气,就更不敢言传了;若反对不让去,就有耽误闺女前程的嫌疑。但出门需要钱呀,借不来钱,咋办,想悄悄出去卖血都没机会,现在各行各业都规范了,真还找不到血贩子,到街头的献血车那转圈儿打问,都不给钱,只给个本儿,说是生病住院了可优先用血。肖石想钱,脑袋顶门框上思来想去,搓掉了几根头发,灵光一闪,有门了,去查住房公积金,账户里有一万多块。单位取住房公积金有个规定,你得提供购房或者装修合同,购房的合同不好搞,装修的满大街都是,花些钱就能办个假装修合同。离进京剩下一星期时,肖石把这小两万块钱取了出来,这钱也是本打算肖菲考上大学时再想办法取呢,看来现在也只有先提款啦。决定进京赶考时,肖菲想一个人来,两口子合计来合计去,感觉外面的世界像无底洞,藏着凶险,坚决不答应。不是说有钱了,他们也可以陪着去首都逛逛了,而是的确不放心肖菲;不是怕她丢了被人拐了或是不知道路上怎样走,而是有个事让两口子心里一直放不下,像吃了不消化的东西隔着了,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又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起因是暑假里肖菲闹着说要出去散散心,知道没法阻拦,古丽说去哪儿我陪你去吧,肖菲说一个人去,谁都不让陪,陪了就离家出走。两口子吓了一跳,问清楚准备到哪儿去,肖菲说要去敦煌拜佛,让他们放心,去了会告诉家里住的是哪家酒店。就这样,肖菲一个人旅游去了。肖石还是不放心,正好敦煌有个表弟,让他帮忙登记个旅馆,好顺便照看一下,没想到住的地方找好了,表弟却说肖菲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退房走了,身边还跟着个小伙子,这姑娘是在谈对象吧!怕啥来啥,两口子一听这消息,肚子都快气炸了,咋办?还能咋办!她长大了,还能管住她一辈子不让出门?只有牙碎了咽肚里,暗夜里睁着大眼相互安慰:家家都有龌龊事,只是咬牙不说罢了……等到天亮两口子还是赶紧打电话,哄着让她赶快回来,抓学习要紧。孩子成了祖宗,犯了错打不得也骂不得啊,怕哪点儿不对,真来个离家出走,后悔是来不及的。

  这次进京赶考,肖石也不是完全不同意古丽的想法,心里也抱着侥幸,万一考上了呢,彩票都有人中奖,何况考试,那就当是买彩票吧。话说回来,这次跟着来北京,这事还应该感谢闺女,没这考试机会,有可能他一辈子都坐不上飞机,见不了伟大的首都。当时,肖菲仍坚持要一个人进京,两口子就装可怜,眼泪吧唧地打起了感情牌,说爸妈都快50了,没去过北京,没见过天安门,再说,大过年的,爸妈也舍不得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出去考试啊,爸妈跟着,有个照应,也算是大年里一家人无论是穷是富能在一起过图个团团圆圆……两口子说得眼里起泪,肖菲哼哼着想了阵子,勉强点头了,并约法三章才让成行。

  第一家考完没过复试三个人都认为不要紧,朝阳区还有家更著名的传媒院校,肖菲也报了名。也是在网上订的旅馆,也在学校附近,订了两间,每间143块。这价格,肖石还是觉得北京的旅馆过于便宜,当然还是闺女懂事,知道他爹是干什么的,无辜浪费钱会把这个卫生班长搞吐血的。

  当晚入住的这家旅馆,在大学附近,肖石两口住一间,肖菲住一间。进去才知道这房间为什么便宜,都是用木板隔起来的,隔壁放个屁整个楼道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不隔音不说,房子里也只能放一张床,转个身都费事。古丽又检查被子,发现有卷曲毛发和污渍,叫服务员换床单,那女服务员操一口中原口音,说换了呀,咋会没换哩,一客一换呀!古丽指着上面的毛发追问,短粗服务员瞪了一阵,嚓嚓嚓抽掉床单走了,边走边嘟囔:掏这点儿钱,还想住钓鱼台呀!这是啥?这是啥!这是他娘啦个逼……古丽要跟上去理论,被肖石拉住了,说换了就行啦,不就晚上睡个觉吗!

  剛才进地道一样的过道时,发现墙上贴着温馨提醒:请您的声音小些,这里面住着考试的学生,您的喧哗,会影响到他们明天的考试成绩,谢谢!虽然过道曲折些,墙壁是用板子隔的旅馆,但这段话让肖石立马感觉到了温暖,他认为这就是商家良心,虽然旅馆软硬件的确不咋样!

  这旅馆应该是个废弃的大仓库改建,虽离学校近,却好像是处在拆迁区内,周边环境和房屋建筑显得杂乱,像城中村,和这颇有名气的大学有些不搭;入夜,路上的行人寥寥,没有别处张灯结彩炫耀般的热闹;从兰州出来时,灯会搞得轰轰烈烈,主干道上,不光电线杆上挂灯笼,连马路边的树上都用彩灯彩带缠了起来,也许北京太大,挂不过来吧,也许是人家早玩儿腻了,觉得俗!街上冷清,总算找了点儿吃的,八点不到就准备睡觉,养足精神备考。

  先是隔壁有动静,开始几声有些尖利,是女人的声音,慢慢得像猫哭,哇哇的,看看时间,九点不到,古丽狐疑道:“别是两口子在打架吧,你说这大过年的出来不容易,为了孩子的事又生气……”没说完,传来细长的啊啊啊和一连串的喊叫。古丽明白了,愤怒道:“真不要脸,才九点都等不及啦,等不及也不知道小声些。”古丽嘟囔着翻了个身,又道:“不要脸的就不知道这里面住的都是考试的孩子吗!”古丽的骂声不大,估计隔壁听不到,只有肖石沉默着,见没动静,古丽转身翻看肖石的眼睛,用脚试探了一下他裆里,棒槌一样反应不小,踹了他一下,恼怒道:“都是不要脸!”肖石想翻身上去,被一巴掌推了下来,古丽指指隔壁,说:“牲口么?孩子都没睡哩!”俩人睁眼等到十点,对面也传来了叫唤声,但肖石记得对门住的是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呀,这是啥情况?就在这时,楼顶不高兴了,似乎有人用木头撞墙,细听,那是床头在撞墙的声音,橐哧橐哧很有节奏,持续了一会,传来了女人哈呀啊哈呀啊妈呀的叫声,三面欢叫,古丽已经把头埋在了被子里,呜呜地骂道:“他奶奶的,这住的是啥肮脏地方呀!”肖石穿衣出去,本想找前台反映一下,门刚开了一条缝,却发现那个短胖女服务员一脸潮红地拿着手机,小心翼翼贴在传出声音的门板上,正沉浸其中,手机突然被一只手抓了过去,手是男人的,这男人三十来岁,长得倒是周正,像是店老板,轻声道:“张姐,录了多少这声音呀?”男人说着翻看手机,胖女人的脸由红变白了,男人前面走,又说:“听说你录这声音给网站卖钱?多长时间了,我早就想逮你啦……”肖石缩回门里,古丽眼睛迷蒙蒙地看着她。古丽即便是高潮,也会咬牙一声不吭,年轻时肖石提出过意见,让也学学人家,古丽问人家是谁?肖石便说不出来了。黎明时,又是多面欢歌时,肖石和古丽也醒了,古丽的反应不小,拉着又做了一下,这点他俩都没想到,看来环境很重要。一直到天亮透,仍是有唤叫声传来,肖石说:“他妈的,什么地方呀,配种站啊!真他妈的出来见世面啦,住的都什么人呀!”

  两口子躺着再没睡着,反而唉声叹气的,好像丢了什么似的,一致同意赶快换旅馆,便宜没好货这句俗话说得真是不假,图便宜又想找个隔音的大房子,这在北京是个天真的想法。

  早上七点,两口子收拾完毕,敲开了隔壁肖菲的房间,肖菲迷糊着眼,还没完全睡醒,看爸妈催着盥洗,问:“这么早干嘛呀?”古丽说:“换房子,只要不是这么垃圾的房子,1000块咱也住!”

  肖菲嗤嗤咧嘴笑了,道:“昨晚没睡好吧,换就换吧,我没意见。”

  行程安排,两头算上共四天时间,考试完的第二天坐火车返回,回去年也就基本过完了,也到了上班时间。

  火车上,肖石接到韩正的电话,互相拜了年问好,又问姑娘考得怎么样,古丽听见了,一直使眼色,肖石说:“老哥,考完了正往家赶,成绩还没出来呢。”实际上这假话瞒不过韩正,因为韩正是大学里一个学院的院长。一个院长给一个半死不活的企业的卫生班长主动打电话,这落差有些大,肖石还张口就称人家老哥。实际上,肖石和韩正的确是多年的朋友,多少年了,算起从认识的那年开始到现在有32年了,一个人一生中会交很多朋友,走着走着就走散的占大多数。肖石32年前和韩正认识,是个偶然,也真是缘分,那是在从老家进城的火车上,当时的人多天真啊,坐在一起,相互交谈,互相留地址,邀请着对方去玩儿。他们俩就是这样认识的,当年肖石16岁,正上技校,韩正20岁是在校大学生,没想到两人的学校离得不远,后来在学校里还联系了几次,也就几次,毕业分配后还互相写信告诉了工作地址,韩正留校任教,肖石去了工厂。工作前几年,两人还通过几次信,成家后也就基本断了。大概十几年后了吧,一天,厂部打电话找肖石,说有人找他,当时他正趴在机器里一身油污地拧螺丝,没洗脸就去了厂部接待室,才知道是韩正,人家已是大学教授,带着研究生来给厂里检测桥梁。就这样,两人的关系又续上了。一个工人,能被大学的教授惦记,肖石很激动,回家和老婆古丽说起,古丽想到了孩子,肖菲正读初中,学习一般,说认识个教授是好事,说不定到时能帮孩子上大学呢!想到这儿,两口子心里翻腾不已。又去打听,得知韩正要在单位住几天才能搞完测试,俩人一合计,认为这是个机会,得抓住,加深一下感情是有必要的。古丽对肖石说:“人家一大学教授,正是路子野,人脉广的年纪,交往好了帮助你一个小工人,那不跟玩儿似的吗?听说人家来都是单位老总陪着吃饭呢!”两口子也就想请韩正吃顿饭,当然不能在家里吃,古丽的手艺也就是凑合能把饭做熟的水平,所以,古丽认为一定要在附近一个上档次的生态园请韩正,肖石说:“那儿消费高呀,没吃啥呢就一个月的工资没了,不划算!”

  古丽说:“门口的酱肉馆消费不高,切二斤酱肉你俩都吃不完,但那不起作用呀,要请就得让人家吃了饭以后记住咱,至少也让人家有点儿小感动,那样才有成果。”

  吃饭的生态园订好了,但光两个人吃饭有些单调,但也不能叫几个平时一起喝烂酒的工人去作陪呀,喝多了粗俗不说,指不定还要打架耍酒疯,那就砸锅啦;思来想去,单位里能说上话且有些层次的,也就老楚了,老楚当时是单位的工会副主席,算是上得了台面的人,既能说会道,又是个干部,肖石能叫来作陪,互相也是个面子。当晚,饭局过程不错,酒喝多了,双方到了拍膀子称兄道弟的地步,老楚说出乎意料哇,没想到天天拎扳手的肖石有个教授朋友;韩正精明,做了顺水人情,说我这兄弟老实,以后可得请老哥多照顾照顾。老楚平时在工会里闲得蛋疼,看人家当官发财,他发牢骚,发牢骚不顶用,就倒腾起了古董,也是时候,当时这地方文物保护意识不强,盗墓贼猖獗,东山的大坪上挖出了不少马家窑时期的陶罐、陶鼓,上面有墨黑的条纹和图案,西安的鼓楼就收藏了一个这儿出土的陶鼓,老楚也弄了个这样的罐子,爱不释手,每晚抱出来看一下,研究一番,然后才和老婆睡觉;图案上是四个小人,女性的生殖器夸张地印在肚子下方,形态各异,有次喝高,老楚给肖石讲,说他这罐儿,是宝贝,孤品,绝品,价值不可估算。

  当晚,老楚酒盖了脸,又兴奋着炫弄这事,韩正眼睛也亮了,非要登门去看看。这就中了老楚下怀,乐得嘴咧得老大,他知道搞工程的教授都有钱,让人家看看说不定还能高价出手几件呢。看过老楚的收藏之后,韩正赞叹不已,老楚得意起来,接着说,陶罐是他第一个阶段的玩意儿,现在玩玉,说着就顺手拿出几件让韩正过目,教授的眼睛更直了。

  韩正主动给肖石打电话问回来没有,他是事先知道他们一家去了北京的,不然,肖石是会去给他登门拜年的。现在的韩正也不是数年前搞实验做工程的韩正,现在他是大学的院长,地位不一样了,肖石这么多年一直没放松联系,逢年过节不是土特产就是送山里散养的牛羊肉,搞得韩正也就嘴上认了个兄弟一样,隔些时打个电话互相问候一声。几十年坚持下来,有这么个高知朋友,肖石认为自己就有这点守旧的长处,酒越放越香,朋友越交越深;工友们喝烂酒时,提起自己有个大学院长做朋友,长精神不说,连老婆古丽都不得不服他这点儿上的耐性和操行。

  韩正打电话是有事,听起来这事还不小。韩正有个大学同学,现在是个上了级别的领导,过年时一起聚会,酒桌上碰到个神医,事情来了。上了岁數,也许都会有些病,领导主动请教,神医察言观色,看看舌苔,说他腰不合适,又把腕号脉,说他脚脖子肿,众人一下惊啦,这功力,能从手腕上号出脚上的毛病,领导抬起脚扒开脚脖让看,一压一个坑,还真是肿啦。领导姓陶,碰到真人,陶同学当时差点儿拜倒在神医脚下,说他腰疼的时间久了,查出是腰椎间盘突出,好摆治,可这脚脖子肿,北京上海都去了,专家教授使尽了办法查不出病因;常言道女怕戴帽男怕穿靴,女人头肿男人脚肿都是要命的事,见到神医陶同学似乎看到了希望,不无失态地说:“神医救我呀!”人家笑而不语。

  第二天,韩正陪着陶同学提着礼品登门拜访,神医开出了药方:红花三钱,生姜一克,大黄五钱,川芎少许,花椒粒一小把……这些常见的中药熬煮一刻钟,但光药不行,里面最最重要的是不可缺少一样宝贝,什么宝贝?就是带尖古玉,这古玉要越尖越老越好,越尖越老引出的药效越好。

  得了方子,病情不等人,领导急了,发动亲朋好友,开始行动起来,转遍了城里的古玩市场,也淘到有带尖的古玉,拿去鉴定,大都是赝品,即便不是赝品,神医说达不到要求也没药效。大过年的,一圈人为领导的病情惆怅着;今天大早,韩正洗脸呢,灵光一闪,想起了肖石,他知道,肖石和老楚是哥们儿,亲眼见过老楚几十年的收藏,据说现在他那儿的玉可开个博物馆的。

  肖石听明白了,是让他找老楚搞带尖的古玉,韩正总算有事求到自己头上了,这是个光荣的事情,院长能求到企业的卫生班长办事,肖石想想有些激动,受宠若惊的样子,满口答应着说:“老哥,一下火车,我立马去找老楚。”

  古丽看肖石得了恐龙蛋一样激动,紧着两人交换意见,古丽说:“这是个好机会呀,和韩院长套套近乎,夯实夯实感情,以后让想想办法,做个最坏打算,肖菲若是将来考不上艺术院校,去上他们学校,也是条路。”肖石点了点头,努力在老婆孩子面前显示了一下自己的亮点,来了个文词,道:“英雄所见略同,我早谋划着呢。”

  古丽说,没过十五,就不能说过完年了。既然年没过完,去找老楚,就不能空着手去。照古丽这意思,今年本来想以姑娘出门考试为由把这拜年的钱省掉,看来是省不掉了。

  细算一下,肖石给老楚拜年的历史,绝对超过了二十年,这二十多年里,逢年过节,肖石都要去给老楚送礼,比对自己的亲爹都殷勤,亲爹在老家的山里,一年也见不上一次面,老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种洋芋自力更生,没要过肖石的钱不说,洋芋下来了,老汉会弄一麻袋洋芋用架子车拉到村里跑长途客车的站点,打个车票钱让司机捎带给肖石,肖石电话上劝他别老弄洋芋了,吃不了;老汉说弄袋金子我也弄不来呀,依旧年年有新洋芋或别的菜蔬打包一起带到。

  老楚和他爹有个共同点,肖石给老楚送礼,就是单方面的,有去无回,他爹给肖石带东西也是单方面的,爹老想着儿子,儿子却很少想起老爹!几十年给老楚送礼,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老楚到现在也不知道肖石在哪儿,送来东西人家就收,反正不是太值钱的东西,也习惯了,端阳送粽子,中秋送月饼,过年是烟酒什么的,都是些大路货,就老楚这级别,能收下,好似还真给肖石面子了。

  时间久了,在单位里,人人都说肖石是老楚的人,关系不一般;肖石也到处浮夸和老楚的关系似金刚石一样的硬;也是,在个不大不小的单位,能和厂级领导搭上关系,那是不一样的,不但工人高看一眼,就是部门领导有时也要让三分的,比如岗位优化,比如减人增效,就不容易落到肖石头上,因为他是寡妇睡觉上面有人呀。实际上,这些年老楚也没给他办过什么事,基本上是狐狸沾了老虎的光,狐假虎威,大概如此。虽是精神上的,但算算细账,肖石能平平安安的当工人,也确实仰仗着老楚,年年孝敬着老楚,觉得也是值了,起码古丽一直这样认为,她说咱一个小工人,老楚那是啥都不缺的人家,人家能让进门,说明这人也是基层出身不忘本的,是知道百姓疾苦的领导!

  一个工人和单位里的厂级领导关系不一般,这不稀奇,但能保持二十几年的关系,且还剃头挑子一头热地保持着,肖石早已把老楚当朋友,老楚把肖石当不当朋友就是另一种不一般了。

  肖石二十年前认识老楚时,老楚还在车间当副主任,肖石刚大专毕业进单位当学徒,他们不是一个车间,年龄相差一轮,又差着级别,按说不该成为朋友,即便认识也很难交往下去的。当时,老楚大学毕业十来年了,当上了副科级干部,要当干部,一般是眼睛往上看,往高抬,靠拢能拉拔自己的人,即便是眼睛往下看,也是挑苗子,找能够给自己抬轿子的人,比如栽培有文凭的大学生,肖石作为一个野鸡大专生,注定就是个下场工人,基本和上面领导交集绝缘,他应该接触的是班组长级别的。但说起肖石和老楚的相识,是因为一泡屎,就有些耐人寻味。也不能说纯粹是因为一泡屎,应该是一次上厕所。当年,企业的厕所还是旱厕,用砖头垒的露天厕所,在一个旮旯里,供几个车间的人共同使用;那年冬天,天寒地冻,是个星期天,老楚值班,突然要拉肚子,紧急着往厕所里跑,蹲下来把问题解决了,也舒坦了,摸遍了口袋,没一片纸,傻眼啦!砖头垒的墙体,想像在老家一样抠下来个土疙瘩都别想,只好硬蹲着,等有人来了要点儿卫生纸救急,但蹲了快半个小时,腿酸脚麻,连个脚步声都没有,就在他想孤注一掷不讲究之时,肖石来了,他并不是闲得没事跑单位生产区来撒尿,是设备有了缺陷,师傅叫他来加班,就这样两人在厕所相遇了。老楚故作沉静道:“小伙子,带纸了没,给我用些?”

  肖石摸口袋,巧了,也没带,看老楚尽力隐藏的尴尬神情,就不能不管。肖石进厂半年了,隐约知道这人是机修车间的领导,本来想说我回宿舍给你去取,但回宿舍路远不说,让人家等也不合适,肖石又摸上衣夹层里的兜,掏出了一块儿刚买的崭新手帕,递给了老楚;那手帕还带着香味,本来是想晚上到单身楼找姑娘谈对象用呢,现在给老楚擦了沟子。

  老楚犹豫着接了带着香味的手帕,问:“这合适吗?”

  肖石年轻,显得潇洒大气,甩了一下长头发,说:“一块手巾,有啥合适不合适的,用吧。”

  提起裤子,老楚问:“你哪个车间的,咋叫不上名字呀?”

  就这样,老楚和肖石认识了,因为那件事记忆深刻,上班下班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见面都热情地打招呼,亲切起来,像多年的老朋友。

  肖石和古丽结婚,老楚已是单位工会副主席,请他参加婚礼,老楚不但痛快地答应,还当了证婚人,工人堆里有个准厂级领导参加婚礼,让小两口很有面子。肖石知道感恩,自那以后,逢年过节,年年都不忘去老楚家里走动。十几年啦,肖石还是个工人,连个班组长都没混上,和当时已是工会主席的老楚走得那么近,让人觉得不应该呀。

  单位减人增效,工人工作量越来越大,肖石有些吃不消不说,还老受别人的气,受老工人的气则罢,连带还要受年轻人的气,年轻人说话冲,骂肖石干活笨手笨脚的碍事,拧个螺丝都分不清正反。肖石内心苦闷,也没人能给说个亲近话,回去就给古丽说,古丽开导他,说给老楚送了十几年礼啦,找找关系疏通一下让给调个轻闲些的工作吧!肖石听老婆的,就找老楚,老楚静静听完,说可以争取一下。结果不但工作没调成,还让管生产的副总在办公例会上把老楚当众羞辱了一番,说他手伸得长,管得宽,都管到生产上了……办公会上就没通过给肖石调整岗位的事,看来老楚还是没实权。这事也就放下了,弄得老楚尴尬,肖石心里也有了阴影,总觉得对不住老楚。

  一年过后,没想到事情突然会有了转机,老楚给肖石没直接办成事,但后来还是靠间接影响办成了事,有些无心插柳的意思。

  那次系统内干部交流,力度较大,老楚调进了省城,进了省公司本部管纪检工作,当时的纪检和反腐工作已经呈严厉态势,地方和企业落马的干部不少,在位的某些同志似乎都有些心慌,系统内几万人,得有多少干部呀,但又都在老楚的廉洁管理范围内。按说以前的纪检干部和工会领导一样是个闲职,但风向一转,老楚官升一级,一下子从一个不咋管事的工会主席成了让人敬畏的纪检领导。

  一个大热天,肖石被班长骂了一顿,憋着一肚子气去现场干活,拿着大铁锨爬进烟道里掏灰,灰头土脸满头大汗和成泥,臂膀发酸,实在干不动了,他就想想老婆古丽做的酱肉和拉条子在家等着呢,肚子里咕噜一叫,反倒精神了,干得也快了。正掏着,刚骂过他的班长进来了,脸笑得似朵花,说:恭喜恭喜……肖石懵了,不知这人又憋着啥坏呢!见肖石愣怔,班长把他拉了出来,说別干了,刚才厂里通知了,你已升为卫生班班长啦!

  就这样,笨手笨脚的肖石,莫名其妙地成了班长。但提名他的新任副总从来没在他面前提说过此事,肖石打电话问老楚,老楚笑笑,说他知道这事,有人侧面告诉他了。就这样,肖石不但调了个工作岗位,还当了班长,班长一个月比工人多收入1000多块,两口子觉得多年的礼没白送,值了。随着改革的深入,老楚腰杆子硬挷,肖石在单位也好混多了,大家都知道笨嘴秃舌的肖石有大靠山,根儿深锅底子黑;肖石两口子也知趣,更是把老楚当成神一样的供着,逢年过节更是跑省城去拜访他。

  话说回来,这次带着任务去找老楚,又是过年期间,肖石下了火车稍微收拾一下,就和古丽商量着拿什么礼品,商量来商量去,肖石说不能轻了,至少不能比去年轻,去年老楚没退居二线,现在退下来大半年了,轻了就有忘恩负义看客下菜的嫌疑,咱不能做那事;古丽倒是支持,她的想法是打算在老楚那儿借钱,老楚的钱没地方花,去了顺便给提提,闺女考试前后实在是没地方借钱,让老楚到时先借几万应应急。

  好在去北京没敢放开逛,天安门故宫都没敢去就跑回来了,取的住房公积金还剩下几千,本来让肖菲补文化课用,现在看来还是先给老楚送礼吧。进了商场,肖石一脸茫然下不定决心,买什么呢,便宜的拿不出手,稍好些的贵得吓人,最后,眼看商场快要下班,咬牙买了一斤黑枸杞和两瓶酒,用黑袋子装了。钱包也所剩无几。

  打老楚手机,没打通。老楚退二线后,手机常放客厅茶几上,总是出门忘带,中秋节肖石去送月饼,老楚说手机带身上碍事,不如不带,在任时,电话响得像狗叫,充满电用不到天黑,现在一天也不见动静,即便有个电话,也是广告推销,索性出门不拿倒是省心。进了老楚住的家属院,肖石留心观察,也没急着上楼敲门,电话不通,老楚又是没带手机,肯定是没出远门。想必老楚就在这家属院儿里转圈,小区的规划和绿化都不错,房价也蹿到了一万好几;肖石坐绿化带的亭子里盯着人行道上,一波又一波散步锻炼的老头老太们,走势各异;听别人说过,这院子里顺楼群转圈儿的颇有特色,比跳广场舞文明些,还都走得飞快,被人戏称为夕阳敢死队。

  远远地,发现了老楚,老楚不合群,也走得慢,他弓着腰,狗刨式往前挪着,这是他常说的虎步前行,两只虎爪子弹簧一样,一前一后,捏着什么东西不停地搓捏着,不用看,肖石就知道捏的是玉,这是老楚的习惯,也是养玉的方式之一。

  见了肖石,老楚僵硬的脸上顿时有了颜色,继而笑开了花,年轻时烟瘾大,露出的牙齿有些黑黄,像刚吃了带颜色的东西没漱口一样。老楚平时看人目光如炬,见了肖石,像见了久别的儿子,眼里泛起了慈祥,他一把拉住了肖石的胳膊,感动溢于言表。肖石说:“来给您老拜个晚年。”

  老楚哈哈笑了出来,看看肖石手里提的,说:“来就好,来就好,以后常来,常来,来了别拿东西了。”

  走着,老楚转身笑了一下,又道:“我还以为你也不来了呢!”

  肖石笑笑,说:“嫂子没在家吗?”

  老楚咧嘴摇了摇头,说:“更年期,在家净给我找事,回娘家了。”

  两人走到了楼梯口,肖石又问:“闺女女婿没回来吗?”

  老楚嘿了一声,摇头道:“见不上人影啦,年前说到欧洲过年,现在还没回来。不提他们,不提他们。”

  去年,老楚的女儿结婚,老楚早早地给肖石打了招呼。老楚请的人不多,都是平时交往深的,肖石能在此列,感觉心情不错,看来老楚差不多把自己当朋友了。因为朋友的标志之一,就是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还是不设防的知心话。老楚退居二线后,主动给肖石打电话让到家里来坐坐,有时是得了宝贝急于示人,又没知音,即便是知音,只是专业上的同行,不见得是过心朋友,人心难测,随意示人就存在风险。几十年的交往,老楚看透了肖石,也信任肖石,经常让他来欣赏压箱底的东西,珍品不少,老楚对照着苏式比拍卖行的彩图讲老玉,看老楚那深邃的眼神,肖石不懂也要点头如捣蒜般装懂,老楚随便拿出一件都让肖石咂舌不已,一听价格,他还真是一辈子甚或几辈子都挣不来人家手中的一块儿石头。闺女大婚,老楚不动用存款,不收男方一分钱彩礼,办事时,只是随意出手了一个玉杯,那玉杯是几年前在古董市场淘得的,进来时几千块钱,让出去翻了几十倍,最近同样的东西在香港拍卖行出现,标价是680万港币,老楚后悔得牙疼一样直砸吧嘴,说再不轻易出手东西了。老楚用卖杯子的钱给女儿办了一个盛大的婚礼。女儿长得有些返祖,大面儿上都不似相貌还算周正的老楚两口子,相亲相到了三十三岁,终于有了对象,小伙子家在农村,大专毕业,留城里打工,属于姐弟恋,姑娘比小伙大5岁,这么大的姑娘能嫁出去,亲戚朋友都跟着暗暗松了一口气,看来老话没错,一个萝卜一个坑,还真是没有嫁不出去的姑娘。老楚心里的一块儿坯抽了,除了生老病死,一辈子就这一宗大事,还是儿女的喜事,决定小范围高规格地为女儿操办。

  一般情况下,办婚事是男方家的事,但他老家在定西的大山里,明摆着指不上,老楚不但让出了一套房子,还早早地定下了不是VIP会员不怎么对外营业的一家五星级酒店。事无巨细,老楚一手操办,就连跑腿的,都是老楚找的,肖石很荣幸地过去帮忙,帮忙搬个烟酒迎个客人什么的,帮忙的人当中,肖石发现自己的级别最低,才是个卫生班长,其他都是老楚任职过的几个单位的中层干部在忙前忙后跑,这就有点儿破格任用的味道,肖石也就尽全力拿出平时不怎么开发的灵光和眼力见儿,几乎把服务员的活儿都抢着干了。婚礼快开幕时,管事的大东发现没喜糖,这也是老楚的疏忽,本來想男方别的不操心,喜糖总是会拿几斤来的,但男方来了父母和叔叔三个人,搓着手缩着脖子带着红耳团来的。管事的大东急了,悄悄问旁边一块儿来帮忙的熟人:“新郎呢?”

  答:“后面等着婚礼开始上台呢。”

  大东:“他不知道他娶媳妇要买些喜糖吗?”

  答:“不是有丈人和你在操心吗?”

  大东:“是他娶媳妇还是我们娶女婿?”

  答:“谁娶谁不都一样,又没人和他抢着上炕睡觉就行。”

  大东:“看来这小子娶媳妇啥都没准备!”

  答:“咱要求别太高,人家能肩膀扛个头裆里别根抢来都不错啦,您老就知足吧您呐……”

  旁边聚堆听差的几个咧嘴笑了,增加了喜气。肖石也笑了,大东知道他跟老楚关系铁,知道他的底细,差遣别的中层跑腿有些不合适,就让肖石先垫钱赶快买喜糖去。他不敢怠慢,脚下生风,好像客人不及时吃上喜糖就是自己的失职。高档酒店较为隐蔽,一时找不到超市,路边打车,到专卖店买了些高档货,不为那走狗屎运的女婿,是为了老楚的面子,来回连糖带车钱花了几百块,气喘吁吁提着一包糖交到大东手里时,新郎新娘正在台上交换戒指,主持人是省电视台请来的,打了鸡血般亢奋,表演得比自己娶媳妇都激动。大东指挥着帮忙的几位往各桌子上分发了喜糖,分完喜糖,直到婚礼结束,也没人提钱的事,就这样除了账上随礼,肖石又贴进去几百块的喜糖钱,又是他一个月的奖金,是肖菲一个月的英语补课费,就这样吧唧吧唧消失在来宾的嘴巴里,他不认识新郎,总觉得莫名其妙的为他的传宗接代做出贡献显得荒唐!帮忙的几个都比肖石年轻几岁,都仍在各基层工厂的管理岗位上累死累活地干,头发都剩得不多了,难得的轻松一阵,是个抱团感叹说笑的机会。

  一个问:“你说咱咋就碰不上这好事儿?”

  一个答:“生的早了,晚些年,说不上也能碰到降低标准的官家独生女。”

  又感叹:“你说人家这小伙得少奋斗多少年呀?”

  有人伸出了一巴掌,另一个说:“5年?”

  伸巴掌的嘁了一声,道:“这孙子至少少装孙子少奋斗50年吧。”

  几个人都笑了,问的人道:“50年!你的意思是人家小伙子下了这舞台回家搂着老婆躺炕上白吃白喝这辈子都够啦,是不?”

  又是一阵嘿嘿嘿,肖石也跟着笑,觉得这几个是在开老楚的玩笑,但老楚退二线了,开就开吧,能来的,平时就不是一般关系,但今非昔比,心里也都不是一般的苦涩……

  跟着老楚上楼,老楚的手仍在不停地搓捏。电梯里两个人时,老楚一脸神秘地笑,小心地摊开手让肖石看了一眼他手中的东西,老楚说:“等会进门,让你看些好东西。”老楚说的好东西,是一组八件的玉雕春宫图,比核桃大些,人物形象栩栩如生,神态各异,都处于交配状态,喜乐刻于脸上,有男女交配,有人兽交配,姿势动作开放程度让肖石脸红心跳,老楚让肖石放手心里欣赏,肖石咽了口唾沫,努力做出淡定的神态,“这不就是黄色录像上的东西吗?”老楚嘿嘿轻笑两声,道:“比那早多啦,你看这上面有在墓坑里的沁痕,还有这个小人的生殖器都快钙化掉啦,明代的,你看看,就知道那时间的人有多开放多放纵么?看看姿势,看看这表情,你就知道啦,古人会享受着呢!前几天有几个老板见过,喜欢得不得了,提着钱找来说愿意出高价叫我让给他,说回去弄个盒子装了,随身带着,睡觉时摆床头,这东西眼看手捏着做活儿比吃伟哥都提劲儿;你知道兄弟,我不缺钱,这宝贝卖了再就难遇啦,自己留着欣赏哩!说它有魔力,你可能不信,说它有气味,这是真的,光摸摸,闻闻,我觉得这东西能让人立马年轻十岁。”

  肖石盯着那组老玉春宫图发呆,老楚问:“你吃馍吗?”肖石一愣,说:“不吃。”老楚进了厨房。出来时拿了个白馒头,白馒头上长了几个黑点,像街头游医布幔上挂的治疗前头像,馒头里面夹着辣子面儿,老楚眼神不太好了,在认真瞄着掐掉那几个霉点,有豆子大,放进了烟灰缸里。肖石站起来看阳台上养的花,也不能算花,是几盆仙人掌,奓出的刺像人的指甲,看上去尖利;八十多平方米的客厅,显得空荡,像关门企业的大厅,虽然光线不错,空气里还是有深坑霉变的味儿,味道显然是从三个卧室里散发出来的,里面藏满了老楚的收藏,老楚说的足够开个博物馆的东西就在里面码放着。老楚大嚼大咽着馒头夹辣子面儿,吃得嘴角沾了红沫儿,津津有味。肖石说:“都10点多了,咋才吃呀?”老楚说:“一个人,不讲究,搞点东西填饱肚子就行。”

  肖石说:“没人做饭,早上出去吃个牛肉面多好,要不就雇个保姆?”

  老楚最后一口馍咽下去时,有些干,脖子像鸡一样用力伸着往下咽,才知道找水喝,有一个鸭嘴暖瓶,瓶嘴子有些毛病,压住倒了半天,摇摇晃晃,倒了半杯没热气的开水,老楚咕咚一口咽了下去,嗤哈一声,接着说:“我不讲究吃喝,不讲究!”这才发现没给肖石倒水,找杯子呢,肖石拦住了,说在家里喝过了。

  老楚又从卧室小心翼翼地拿了几件宝贝让肖石欣赏,老楚边讲解边感叹,说这好东西将来咋办哩?肖石说留着呗。老楚一愣怔,说留给谁呀?肖石还真不好说留给谁。老楚问:“你知道老花吧?”

  肖石:“哪个老花?”

  老楚:“单位以前的保卫科长,叫华昌山。”

  肖石:“有印象,没打过交道,咋啦?”

  老楚:“挂啦,比我还小两岁,前几天没了。”

  肖石:“才五十多岁吧,身体挺好呀,咋就没了!”

  老楚:“科级干部到了55岁就退居二线啦,就可以不坐班回家休养,这老花回家闲下来,刚开始觉得自由,挺好,没一个月就坐不住了,想念孩子,但孩子在上海成了家,忙着打拼,忙得没个打电话的时间,他又不好跑去打扰,一年到头也见不上个面儿。无奈,老花就和老伴一起出去旅游,跟团跑下来,感觉是掏钱买罪受,不自由不说,动不动还受导游的窝囊气,总买些成堆的用不上的旅游产品,两口子大半辈子存的钱不少,一咬牙也就想通了,上个月花几十万块钱买了个房车,挂上牌子就开着去了甘南,甘南草原有个战友,见开房车来了,十分热情,草原上宰了只羊招待,因为开车就没让喝酒;你也知道,老花贪吃,也能吃,年轻时羊肉能吃几斤,加上这几天路上没吃好,馋啦,逮住羊肉猛吃,他老婆说起码吃了两斤手抓,由于住不惯草原上的帐篷,吃完要赶路,急着走,战友也没强留,车开出去几十里地,还没到小镇上,感觉不对劲儿了,肚子疼,人抱着方向盘直冒冷汗,以为是羊肉吃多了胰腺炎犯了,赶快吃了几粒药,坚持把车开到了镇医院,躺在病床上,几针打下去,没几个小时,老花就过去啦,好好个人,霎时便是阴阳两隔!”

  肖石跟着老楚感叹,看他那瞬间呈现出来的老态,看来老花的死对他的触动不小,神情里有说不出的落寞。

  肖石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把买玉的正事说了一遍,请老楚放心,都是老熟人,安全绝对可以保证的。老楚手里的东西多,也时刻想着高价卖出些东西,套现后再投入或是抓紧时间享受一番;肖石详细介绍了韩院长,老楚的眼睛亮了,哦哦哦着说想起来了,记得有这么个大学里的韩教授,现在当院长啦?肖石紧接着把急寻带尖老玉的事讲了一遍,说钱不是问题,只要有真货,报个数就行。老楚抠着鼻尖的油汗思谋一阵,又问了买主的身份,来历,说:“东西肯定有,保证是真货,是这样,你也知道我到手的东西一般不让人的,我这听你一说,是为了治病救人,这是好事,积德的事咱做;好事是好事,但玉这东西都有灵性,讲究个玉让有缘人,得看缘分,就得大家见个面儿,让不让到时随缘吧。”

  事情就這样定了。

  出了小区,肖石心里甚喜,赶忙电话联系韩院长。院长电话里说事不宜迟,治病救人要紧啊,尽早安排见面为好。两人商量聚会人员,暂定为钟神医、陶同学、韩正、老楚、肖石五人。

  挂了电话,正准备坐公交车回家,见小区门口路边儿有个摆地摊的,围着些人,有个身影眼熟;摊子是卖野药的,一块看不出颜色的布单上摆满了干货,有干蛇、海龟、蝙蝠、穿山甲、海星、雪莲、虫草、锁阳等等不下几十种,那人也买了些药,手提着恋恋不舍地要走,肖石上去拍了他一下,吓了一跳,怪不得眼熟,果然是老楚女儿婚礼上当大东的老刘,见了肖石,显出了热情,肖石说:“我还以为不是你哩!”

  老刘:“这话咋说?”

  肖石:“你这身份不该买这药呀?”

  老刘:“嗨,你以为我是谁呀,球都不是!能买这就不错了,一个月挣的那三核桃俩枣,还想啥呀!”

  肖石:“不是钱的事,这路边的东西不会吃出毛病吧?”

  老刘:“没办法呀兄弟,不瞒你说,医院里查不出病。”

  肖石笑了,道:“那就是没病找病?!”

  老刘:“按说,我不该说,可能正是不说才这样的,我就给老兄你倒一倒吧,倒倒苦水也许心里舒坦些!”

  两人找了个有太阳的台阶,铺了张售房广告彩页坐了下来。老刘五十岁不到,脸色发暗,金鱼眼,肿眼泡,脑袋中间没了头发,边儿上的抿上去勉强覆盖,但仍透着亮光,有人叫这发式为地方支援中央。老刘接着说:“要说也没啥大病,不疼不痒,就是晚上睡不着觉,睡不着不说,总是有不想活的念头,想一死了之,又想想孩子还没成家立业,又不甘心;老睡不着熬到了天亮不说,又怕天亮了出去见人,去面对乌七八糟的事情,但为了生存又不得不出门面对,天天出门天天又回家睡不着,这样的循环让人苦不堪言,痛不欲生……”

  肖石:“别是得了抑郁症吧,不行到医院精神科看看。”

  老刘:“看啥呀,都这把年纪了,还会得神经病!再说,一起工作的我也悄悄打听了,有我这症状的还有几个。”

  肖石:“不会吧,按说你是管理人员,不会弄成这样吧?”

  老刘:“老兄,你没事吧,别耽误你办事?”

  肖石:“没事,刚从楚领导那儿出来,时间长了也是去看了看他,离天黑还早呢!”

  老刘竖起了大拇指,说:“是应该去看看他,老楚也可怜,老兄有良心,不像我们,一天忙得脚不沾地,自从办完他闺女的婚事,再没见过面儿。老楚出那事,你也别信!”

  肖石一愣,问:“他出啥事呀?”

  老刘:“你不知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你不知道就算啦。”

  肖石:“这您可得告诉我,能帮的咱尽力帮一下才是。”

  老刘:“你帮不上。”

  肖石:“领导你就说吧,我帮不上大的还帮不上小的。”

  老刘笑了,道:“去他家没见他老婆吧?”肖石摇头。又说:“快六十的人啦,两人要离婚呢?”

  肖石一惊:“咋啦,为啥呀?”

  老刘:“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啊!”

  肖石:“说吧,反正没事,我不妨听听。”

  老刘犹豫一下,笑了笑,望望周围熙熙攘攘的街道,还是说了:“有天晚上,老楚在家莫名烦躁着,跑出去喝酒,到了后半夜,醉乎乎的,两手提着裤子回来了。老婆问他,皮带呢?老楚说丢啦。丢哪儿啦,喝多了说不清,手腕上的一串玉珠值不少钱,没了,脖子里挂的玉坠,也没了,钱包里的钱,一分不剩,全丢了。他老婆就推断,这肯定是找野女人,让人下了圈套。老婆正是更年期峰头上,越想越气,说年轻时别人说你流氓也就算了,到老了老了也狗改不了吃屎。就拿出了纪检干警的作风,让他说清楚,不说清楚就别睡觉。就这样,老婆像审贼一样审老楚,熬到老楚酒醒,开始回忆,想起来了。但老楚说他没找女人,他是出去到酒吧里喝酒啦,喝完,回来到了小区门口尿急,头顶着一个树干往坑里尿,尿完了,系皮带时,好像把树和自己捆到了一起,当时醉着,不知道解开,以为是喝酒的人拉着不让走,挣脱着求人放开他,折腾了半天,半夜里有人解开了他,没想到身上的东西没了不说,连鳄鱼皮带也没放过,全搜刮走了!老婆哪里肯信,说老楚编故事,喝醉了咋记得门儿清,这是逃避责任。就这样,老楚有嘴说不清,老婆搬出去住了,据说提出离婚,要分割老楚的财产。”

  和老刘聊了半个小时,肖石说还真有些事,就先走了。

  坐公交车上,肖石心情复杂,觉得人人有本难念的经,老楚啥都不缺,过得却并不如意;老刘中层干部,路边摊儿买药吃,想起老刘的病症,觉得他这和肖菲的有些像;年前,肖菲进行专业课培训,准备过年前后的考试,可就是睡不着觉,不想吃饭,脸上老出痘痘,动不动发脾气,见了爹娘似见了仇人,回到家“砰”的一声把自己关进房子里,吓得两口子大气不敢出,饭做熟了,即便喊她吃饭也得小心翼翼,弄不好,就是歇斯底里。有一天,在专业课老师家里莫名其妙地用头撞墙,咚咚响,虽没伤着,都吓得不轻,送她到医院,外科看了没事,内科检查了好着呢,只有看精神科,精神科医生让答了四百多道题,成绩出来了,判断是重度抑郁症,这把肖石两口子惊得差点儿秃噜在地上,不明白有吃有喝学习吊儿郎当当奶奶一样供着的孩子咋就会得神经病(抑郁症)呢,不相信这是真的,认为这医院或是医生有问题,故意拿老百姓开涮,只要进那门,没病也要给你找些病出来的。虽然心里不敢相信,但这不疼不痒的东西,也不敢去找大夫论个理儿说咱没病,也就只好当有病开药吃吧;再遵照医嘱别惹她生气,什么事情都顺着她,礼节上颠倒过来。自此后两口子在闺女面前大气都不敢出,以前还劝她别老玩儿手机啦要有个高考学生的样子,现在都随她啦,想着能健康长大就行!几天前,隔壁学校的也是个中学生,心里不得劲,从楼上跳了下来,据说也是得抑郁症啦。古丽回来后战战兢兢,又强调道:咱可啥都别说啦,由她吧,把她养大即便是端盘子她也是咱的闺女,要是跳楼了那就是阎王爷的手下,只要活着比什么都强!气氛好时,试着和肖菲沟通,问她情况咋样,要不要到别的大医院看看,肖菲过了那一阵子似乎无所谓一样,没心没肺道:“别大惊小怪的啦,没事,我这轻着呢,我们班豆豆,比我严重到哪儿去啦,手腕子上割得横七竖八血糊哩啦的,我陪她到医院,医生说她这得住院,但高考快到了哪有时间住院呀,没住院,反倒还不是就那样寻死觅活也活得好好的!”

  进门,肖石给古丽说了事情大概,得知老楚答应见面并有意转让带尖老玉,古丽比肖石还激动,给肖石理了理思路,嘱咐他聚会时别傻乎乎的只顾喝酒忘了正事:第一是别忘了在韩院长那儿提闺女上学的事,即便他们学院招不了,他还有那么多的同学朋友同事,一个教育系统的都通着呢,想必安排个把学生上个大学应该不是难事,又不是让去北大清华!第二就是给老楚先吹吹风,闺女到时上学肯定得一笔钱的,他的钱花不完,借钱的事让他也有个思想准备,也探探他的口气;第三呢不是还有个得病的实权领导要看病吗,这可是咱给牵的线,别忘了多敬几杯酒,加加微信,以便今后拉拉关系,闺女将来就业啦什么的都用得上,听你说就他那级别,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古丽条理清晰,一二三条摆下来,肖石觉得這女人不到外交部工作真是有些屈才了,筹划得滴水不漏,心眼蜂窝煤一样多,比自己有想法。想想也是,家里得出个能干的,不然的话,这跑前跑后的,磨得脚板子疼,能图个啥呀!

  古丽又认为韩正院长的想法没错,治病救人就是要事不宜迟,催促肖石赶快联系,最好今天就把这事办啦,免得夜长梦多,要是谁中间突然变卦,就不得劲啦。习惯了听老婆的,肖石忙拿起电话,重新和韩正和老楚沟通,把聚会时间定在了下午六点。电话上老楚的积极性不低,提出让肖石提前到他家里去,收拾好一起去酒店。这话让肖石听了感动了一把,古丽说:“你看看,人家老楚以前是领导,现在是大收藏家,钱多得伸出小拇指比你的腰都粗,的确是没把你当外人,快准备准备提前出门吧!”

  他想,老楚让提前到家里,是让陪着去拿东西吧。带尖老玉是珍贵的东西,一个人带着出门不大安全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晚上的宴席谁做东还没明确,谁张罗都不要紧,问题是谁买单对肖石来说至关重要。酒店是肖石订的,这就有些拿不准啦,按谁的级别最低谁买单的原则,那这就是肖石的事儿。但肖石认为这是帮别人办事,自己买单有些亏。老楚呢,有卖出去一块儿玉的可能,又不差钱,买单也是应该的,但老楚是看着面子去帮忙治病,说不准;韩正呢,是牵了个线,帮同学治病,那应该是这同学买单才有道理;问题是这同学的级别不低,可能已没有买单的习惯,那这样算来算去,都不主动提出来,最后极可能落到肖石头上,可肖石卡里卡外仅剩下了两千多块钱,一块儿带在了身上,若高档些消费,有可能买酒的钱都不够。肖石就想到了老楚家的酒,老楚家不缺酒。肖石知道的,他女儿结婚,喝剩下的五粮液有好几箱,还是他帮着从酒店里扛回家码放在了阳台上,上午去他家里看仙人掌时,几箱酒仍原封不动的在那儿码放着,肖石认为老楚有可能会主动去去库存,反正要出手东西,带上几瓶酒出去也是应该的。

  但是,到了才知道,老楚只是让肖石叫车去接了他一下,一起走,见面后没让肖石帮着拿什么比较庸俗的烟酒什么的,看来是肖石想多了。

  高峰期是更严重的拥挤和压车,尽管提前出门,还是刚巧六点在出租车司机骂骂咧咧的嘟囔声中到了这个城市的繁华处--天才酒店。韩正早就在包厢里等着呢,温和、谦恭、彬彬有礼和不紧不慢的互相问候,是肖石在工厂里难得一遇的,博士和大专生,中间不知隔着多少的公式和字母,就如月夜里仰望着天空遐想,博士虽多如繁星,但若让肖石也读个博士回来,也就和星星有着差不多远的距离吧!肖石问了声老哥好,韩正上来握住了肖石的手!老楚的脸上立马笑开了花,鼓起了掌,然后双手相迎,感慨着岁月如梭,十几年啦终于又见面啦,缘分缘分啊!老楚和韩正坐在沙发上寒暄的时候,肖石叫来服务员泡茶,他不安地扫视着包厢,在边桌上瞥见了韩正带来的四瓶高档白酒,他的心放回了肚子里;他想,即便是到时抢着买单,他身上的钱也差不了多少。人穷气短,看来刚才他又想多啦!

  陪陶同学来的还有个女人,一路嘘寒问暖照顾着进了包厢。陶同学人很客气,倒没有实权派领导的架子,和老楚见面,也似见了救命恩人一样不停鞠躬,嘴里忙不迭地说着幸会幸会,劳驾大家为了他不辞辛苦,多谢多谢!最后进门的是神医,神医是由司机送来的,送神医进来和大家打了个照面,司机就出去啦,说稍后来接首长。这才知道,神医不但医术高,还有不低的职位和行政级别;神医个子不高,先扫视了一圈,被大家众星捧月般让在了中间,韩正给神医一一介绍,他会盯着你的眼睛看几秒甚至十几秒钟,然后轻重有别地摇摇握着的手。神医的嘴唇厚实,稍长的人中上油光闪闪,目光如炬,盯着陶同学又是一番审视,说经过前几天的推拿,看来有些效果,起码部分经络打通啦,紧接着就是用带尖老玉泡脚的事啦。大家的目光一起看向老楚,老楚满脸的笑意,笑得眉毛都弯了,呵呵着说,先喝酒吧。

  酒过三巡,神医开始给陶同学带来的女士号脉,手搭在上面沉吟片刻,道:“小病,别担心,用些药就好啦!”女士先干为敬,面若桃花,敬了神医一杯酒,才说病情:“我这肚子里的气好像不下行,老胀着往上蹿,不吃东西都爱打饱嗝儿,有时情绪非常糟糕,老有些荒唐的想法。”神医的眼睛一直没离开女人,干了一杯,还是开口了,说:“没什么大不了的,直说啦,这是由于长期的妇科病灶得不到解决引起的癔想病症,也就是几服药的事情,哪天你有空找我去,我给你调调。”神医接着又给大家简略地看了面相,到了老楚这儿,评说老楚有星宿像,如果生逢其时,那就是一员大将。接着七嘴八舌说开,由大将说到葡萄美酒夜光杯古来征战几人回,由夜光杯说到了玉,又说到了带尖老玉。

  这时,第三瓶酒倒进了分酒器里。老楚开始行动了,脸越喝越白,说今天这是缘分,玉让有缘人,更重要的是治病救人。老楚从贴身的内衣口袋奶头子处摸出了一个四方盒子,盒子里裹着锦缎,递给了神医,神医摸出了眼镜,脱衣服一样小心地剥开了锦缎,里面是一根大拇指粗细润如羊脂的玉管,一头圆口,有些钙化,一头是斜口,尖如刀锋;神医频频点头,递给了旁边的陶同学。俩人耳语,摸摸闻闻,透光看看,确定是老玉无疑。神医又和老楚低声交流,隐隐约约见老楚伸了三根手指头,又比了个圈,陶同學当场用手机,扫了微信,紧压几下,给转了账。包好了老玉,神医小心收起来说要回去亲自熬制汤药。

  肖石一直在给韩正说着该咋活下去的人生话题及肖菲考大学的事,韩正不厌其烦地在给他指点着迷津,频频点头中,肖石感觉今天遇到的都是大人物,有必要让正在附近上补习班的肖菲来见见,不但对考学有帮助,也留个印象,说不上还真如她妈说的,为以后就业先找条门路。肖石酒上了头,心情有点急迫,觉得应该早些给肖菲打电话让她来见见这盛大的场面,也让她对他爹窝囊废的形象改改观。打了几次电话,肖菲说她上完补习班在回家的路上,天晚了,不去啦。这让趁着酒劲的肖石很生气,觉得这孩子太任性,决定命运的时刻,怎么就不听大人的话呢。肖石又打电话给古丽,在妈妈的劝说下,肖菲还是讲了父女之情,说是来接喝醉的父亲。

  肖菲进来时,大家的眼睛都亮了,都夸肖石好福气,有个这么漂亮的姑娘。肖石得意了,大着舌头说要不咋会去艺考,去考演员呢!

  肖石让闺女端着自己的酒杯敬了伯伯们一圈酒,韩正说碰碰就行,女孩不能喝酒的,一下子提醒了肖石。敬完酒,肖菲拉着肖石说要回家,正在兴头上,谁愿意走呀,肖菲要走,肖石说那让韩伯伯给你指点一下考学的事,韩正和肖菲到了走廊里,韩正不紧不慢地说着,神医站了起来,说我给姑娘指点一二吧,到时考我们的中医大学,肖石自顾自兴奋地聊天,十几分钟,不见神医,问韩正,说在和肖菲说话呢,肖石赶忙出去,另一间空包厢里神医正给肖菲做着推拿!肖石冲进去,看见肖菲的脸红红的,她狠狠瞪了一眼肖石,扭头走了。

  神医望着肖菲远去的背影,说:“她腰椎骨疼,我给调了几下,很见效果呀!”说起腰椎骨,是有这回事,昨天肖菲还要钱,说她又是复习又是补课的疲乏得实在受不了了,腰椎骨这地方酸疼,她要去按摩放松一下。穷养小子富养女,这道理肖石懂,虽然就这一个女儿也富养不起来,但肖菲要钱,他会想尽办法去满足的;没别的本事,只好自己节省;为了省钱,有时他会抠得连一块钱的公交车票都不舍得买,只当是锻炼,能走十来站路回家;为了省钱,他买菜时尽挑超市里打包处理的;为了省钱,他只有脚上这一双皮鞋,穿得不能再穿才在地摊儿上买着换新的。但肖菲要钱去按摩,肖石就觉得不对味儿,一个小姑娘,掏钱去让别人按来按去的,成何体统!可孩子要钱却不能不给,肖石还是在微信上转了钱,趁着热度,打电话劝肖菲,好话歹话说了一大筐,别没事找事去按摩。肖菲电话上拉长音哦哦哦着不耐烦,连说知道啦,挂了电话,话没说完的肖石气得直摇头,鬼知道她会不会听话!今晚遇见了神医,这么大的专家,也是难得,能在医院外推拿几下,感觉是占了便宜,但肖石又觉得这人也够自来熟的,她和肖菲又不认识,咋一会儿工夫就推拿上了呢!酒喝得有些晕,想不通!心里又好像吃了个苍蝇!

  酒席结束,剩了一瓶酒,别人勾肩搭背着送人,肖石不失时机地把那瓶酒拆了盒子。酒色盖脸,他拆酒的包装时,没觉得不好意思,几个人扭头看着他,说别打开啦,都要散场了还喝呀?肖石说这样好拿,接着把酒塞进了大裤兜里,像枚手榴弹。肖石第一次喝这么高档的酒,他觉得喝这种酒是一种荣耀,把这瓶酒带回去就是带回了荣耀的证据,让古丽看看,摆客厅里,让来家里的亲戚朋友们见识一下,过年了带回老家让乡亲们陪着年迈的父亲尝一尝。

  真是酒喝多啦,喝出了小家子气,人家韩正的酒,自己带回家,合适吗?夜深了,灯火辉煌的街道,仍是车来车往,沿着马路牙子往家走,被风一吹,打了一个冷战,找了个树坑撒了一泡尿,又一个激灵,加重了醉意。微信响了一下,是肖菲发来的,凌晨了,她还没睡:

  “你们这帮老男人,简直是疯啦!”

  “怎么啦?”肖石回道。

  “简直恶心死我啦!你要知道我还是个高中生!”

  “咋啦呀闺女?”觉得事态严重,肖石清醒了几分。

  “怎么啦你难道还不知道吗?你嫌我憋得慌,你也给我介绍些年轻的,都是一帮糟老头,你也太不心疼你姑娘啦!再说,我有男朋友,也用不着你操心吧!”

  这口气,肖石一下子紧张起来。

  身后,一只流浪狗跟了他半条街,可能是等着醉汉的呕吐物,但他怎能舍得吐掉这上好的酒菜。他做了一个弯腰捡拾砖块儿打狗的假动作,唬得狗咻一声掉头窜了;他又觉得不该这样对待流浪狗,出来混,都不容易,这狗看样子是有贵族血统的,明显是被主人厌弃,用棍棒赶出来的,为了点吃的,当条狗也真不容易啊,半夜出来,弄不好有被醉汉咬一口或被商贩打死下汤锅的风险!

  狗被吓跑了,肖菲的话让肖石的毛发竖了起来,脑子嗡了一下,感觉心一下子被挖空,他一无所有,好像和那只流浪狗成了难兄难弟;月色不再皎好,那圆盘和自己的掌上明珠一起被敲碎了……

  “你受欺负啦?”他想起神医和肖菲在包厢里的一幕。

  “没有。”肖菲回道。

  “他占你便宜啦!”没有被欺负,可能也就是推拿时……想起神医的嘴脸,像做梦一样,他憎恶之极,这辈子也不想见到这帮人。但又想在女儿面前充一下伟岸,说:“欺负你,不管是谁,老子宰了他去!”

  “宰了谁呀,你以为你谁呀!我告诉我男朋友啦,他也很生气,今晚就是他把我送回家的。”

  “你哪来的男朋友?你一个学生谈什么男朋友!”肖石酒醒了一些。

  “你想啥呢!把我想得太理想化了吧,我就怎么不能谈男朋友啦!再说他比你强,他知道保护我。”

  还没弄明白咋回事,手机没电啦,闪了一下关机了。

  酒后反应虽迟钝些,但最后一句,肖菲明显带着对他的蔑视和不信任,控诉着他的无能,顺便宣布已找到了能保护自己的人。肖石呆愣住了,脑子像糨糊一样,他弄不明白肖菲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为了被那神医欺负了才对他发火,还是有意向他宣布她的恋爱!

  肖石回家,没敢进卧室,在沙发上躺了一夜,天亮时,睡了一会儿。

  口干舌燥头疼,喝了杯凉水清醒了一些,回忆昨晚的事,窗户纸被捅破,有些懊悔及不可挽回的感觉,又肯定不了什么东西不可挽回,是千不该万不该头脑一热让肖菲去那样的场合吗?是肖菲不该说她有男朋友吗?但这都是意外发生着或早已发生,存在着的他不知道或明明知道却不敢面对的事而已,事情原本就是这样。懊恼、后悔,肖石不敢面对肖菲和古丽,不敢出门见人,那一刻好像全世界都在嘲笑他,嘲笑他是一个出卖女儿的人贩子,是没脸存活于世的人渣子!

  肖石胡思乱想着。不甘心又无能为力,感觉生活实在乏味且艰难无比!

  谈恋爱的事,还是要找机会好好和肖菲谈谈的。他忽然记起昨晚肖菲留了神医的电话和微信。从沙发上起来,他小心着敲响了肖菲的门,里面喊了一声:“干嘛呀?”

  “菲菲,我想找你谈谈?”

  “有事门外说吧,别进来!”

  “我落实一下,你没受欺负吧?”

  “欺负是没受,就是你那哥们一晚上给我打了十几个电话,要包养我,开价30万,你觉得这价格咋样,合适吗?”肖菲隔着门冷冷问道。

  肖石立马头顶充血,差点儿晕过去。他觉得这些人真是披着羊皮的狼,下流无耻到了极点!

  “菲菲,都是爸爸不好,考虑欠周到,你没受欺负就好,你把昨晚那神医的电话微信拉黑,别搭理这样的流氓就得啦,你可千万别误解爸爸!”

  手机嗡嗡地响了一声,肖菲隔着门发来微信,是个电话号码的截图。

  “这人昨晚在走廊里要了我的电话,电话就是他打的。”

  “我知道,你拉黑就行,什么屁神医,就是一江湖骗子加老流氓,一面之交,只当出门遇上个畜生,反正咱也没受到大的伤害,拉黑别再搭理他就行!”此时,肖石还真的担心小姑娘缺钱花时上了这老流氓的当。

  “想啥呢,仔细看看这是谁的电话?”

  肖石这才仔细看了微信上的电话号码,这号码他太熟悉了,十几年打的都是这个号码,他是能背出来的。

  是老楚的,没错,是他视为知己和叫作大哥的老楚的电话号码,他竟然想要包养他的女儿!

  这时,古丽从卧室走了出来,黑着脸,进卫生间时,门摔得山响,像拍在肖石的心尖上;卫生间的门也老旧了,装修时图便宜,让路边的一个野木匠干的,现在到处都在松动翘板子。

  门不隔音,古丽嘟囔着,冷笑着,念叨了一句她家乡的老话:你他妈的这就叫蝌蚪跟着鱼儿浪,浪得连尾巴都没啦,活该,丢人丢得还不如去死!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你他妈什么东西,会办个圆满事不!

  但这事是她一手策划并鼓励他去赴宴的呀!肖石有口难辩!

  嘩啦一声,抽水马桶响了一下,古丽要出来了。

  大战在即,面对能说会道的古丽,他心里发抖。窗外阳光却依旧明媚着。

  此时他真的认为自己不是个东西,不如跟着抽水马桶里的响声一起消失掉,也许会更好些!

王长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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