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身穿墨绿色衣服的男子伫立于陡峭的山巅,他一手拿着拐杖,轻轻点地,另一手插在兜内,左脚踏在一块更高的岩石上。他身形稳定,风只能吹乱他的红发。一片云海在林立的群山间翻滚,在他的面前展开。他似乎是刚到达此地,欣赏一下这眼前的风景就准备离去,又似乎他为眼前的景象着迷,只留给我们一抹孤独的背影,他潇洒的姿态使指点江山的豪情尽显无疑。
当从眼前壮观得令人晕眩的景致中逃出的时候,便发现这幅画似乎有些与众不同之处——这幅画唯一的男主角,居然只留给我们一抹背影。这到底是为何?
这幅画题为《漫游者在云海上》,出自德国画家弗里德里希之手。观察这位画家的其他作品便会发现,他似乎非常迷恋人的背影。
仔细对比发现,他画中的背影并不像安格尔画中那裸女的背影,露出丰腴的美背,勾引人对她的脸进行无限的遐想,不画脸,便可以是最美的脸。在弗里德里希的画中,所有展现给我们背影的人物,都面对着风景。他们看景的视角就是观众的视角,似乎做着一个引导者的角色。前景离我们又是如此近,使我们不由得将目光从他们的背影移向他们眼前的风景,令人有一种身临其境之感。
出于好奇的本性,还是不禁想问句:画中这位胸怀大志、英姿飒爽的壮士是谁呢?
当看见画家的自画像时,便发现他有着和画面中男子一致的红发,也许画面中的男子就是画家自己。也有评论家认为画面中的红发男子,身着绿色的制服,是德国在抵抗拿破仑战争中牺牲的一位上校(死于1813年或1814年)。他出现在这里,有宣扬爱国精神的意味。
既然画家煞费苦心地想让我们看眼前的景,那我们就看看,到底是怎样的景。
嶙峋的怪石奇峰在云雾之中若隐若现,峭壁与山脊不断上升,仿佛层层相叠而上。包围着群山的云雾,蓝白相间的色调和起伏形状,不禁让人产生错觉:是否是大海?眼光所到之处并无尽头,连绵山脉的淡影一直延伸到透着霞光的最远处,天地在此无界,好不惊奇壮观,让人心潮澎湃。
想要通过山的剪影来找寻他到底画的是哪里的风景时,发现山包的形状是如此多样,现实生活中竟找不到一处与之相像的景致。但是假如把山分割开,便可以分别找到相对应的地方。但是,现实中,这几座山峰位于不同的地理位置,唯一的解释是画家人工PS,把不同地方的风景拼起来,形成了画中的景象。
然而,画中不真实之处也不只有这处景象。是否想过,男子所立之处的岩石位于四周的众山之巅,借此推断,他应该走了不少路了。但是,他的衣着装备似乎是无法应对长途跋涉、翻山越岭的。
画家为什么要将这些不可能同时出现的景致组合在一起呢?
这种做法非常具有浪漫主义特性。打破现实中时间与空间的限制呈现出来的画面,似乎暗示着大自然的多变与神秘。
如果将画中山脉的轮廓线描出,便可发现巧合之处——几乎均交叉在画家的身上,仿佛一切自然的景观的产生都源于画家的心中,可谓象由心生,境随心转。弗里德里希觉得:艺术家不单单是画出眼睛所见的,也应当画出內心感受的。与横向的风景画不同,纵向的构图仿佛是人体的延伸,仿佛眼前此景是他内心的投射,人是万物的主宰。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国。君掌盛无边,刹那含永劫。
可人真的是万物的主宰吗?伴随画面带来的晕眩感,我开始怀疑。仔细一想,原来是画家把中景去掉了,只剩男子所在的前景和远方的远景,使人感觉男子如临深渊。
这不可攀及的绝崖、一望无际的云海、黑暗无底的深渊,不仅使人着迷,更有种灵魂向上提升的感觉,顷刻间让人感慨自然的无限与强大,人生的短暂与脆弱。
画家对画面光线的处理也极具象征意味。画中的逆光,来自无限远的不可攀的高山之后的远方,而男子所在的岩石则是黑暗、深渊。仿佛在向人指明:这边是看不透的黑暗,那边则是无限的光明;这边是凝固,那边则是生命。对于泛神论者,自然界是上帝的可见部分。世界是一个苦难的世界,彼岸才有慰藉和希望。这正是基督教拯救信仰的基本思想。
画家弗里德里希小时候母亲和姐姐相继去世后,哥哥又溺死于波罗的海。自然的深邃与强大,人的渺小与脆弱,以及人物的孤独与忧伤,充斥在他的风景画中。
如今,随着现代交通工具的发展,远方不再遥不可及。我们挂着相机,搭着飞机,却展示着穷游的态度,以为签到了位置等同于征服了景致;我们淘了很多LOGO显著的爆款潮牌,以为流水化生产的美颜细腿就是格律优雅的长诗;我们所有对自然的敬畏,对人文的关怀,都心浮气躁地一键修图,刀锐奶化,承载在五寸屏能容纳的照片上。雾海上的漫步,成了雾霾中的狂欢。也许这才是为什么,真正的旅行者,从不回眸看镜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