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岁那年,妈妈变成了杀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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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9-05-25 20:00
一
高中时期,每次考完试开家长会,我都特别不情愿我妈来。
只要她一来,就有热心肠的同学跟我说:“你妈妈来了!就是爆炸头的那个。”“你妈妈的高跟鞋超级高!”
这不废话嘛,我不知道我妈是爆炸头,那个鞋跟要把整栋楼都给戳穿的声音,是她踩出来的么?热心同学还特意把手伸得长长的指给我看:“诶!那是你妈妈你看到了吗!”
妈妈头顶棕黄色爆炸头,烫着时兴的烟花烫,脚踩十厘米高跟鞋,金色,在阳光下反光的那种。离得老远看见我,喜笑颜开地跑过来,嘴里还不停地大声喊 “生生”,我的小名。她身穿破洞牛仔裤和过于浮夸的外套,脸上的烟熏妆在阳光下格外扎眼,瞬间吸引了周围同学的目光。
在一群穿着黑灰的妈妈中间,我妈简直是一种突兀的存在。原本扭头想走的我,只得硬着头皮回应她。
十一点钟,晚自习结束后回家,家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弟弟早就睡了,他十岁,不上学的日子,就一个人在家看中央电视台的纪录片频道,从第一档节目看到最后一档。妈妈又不知道在哪里唱K到深夜。
这样下去不行,离高考还有一个月,我决定跟她认真谈一次话,我告诉她:“你要是不回来,我一直等你。”她给我撂下话:“成绩是你的,爱睡不睡。”挂电话之前还不忘嘀咕一句:“威胁你老娘,也不看看你威胁的是谁。”
我们家几乎没什么完好无缺的家具:洗手间的门坏了,来了客人只能虚掩着门上厕所;厨房的灯坏了,晚上就摸黑操作。我每次劝妈妈修,她都说“没钱”,自己却不断地添置新衣服,买香奈儿香水。
谁能想到,我妈在43岁这年变成了非主流杀马特,全然不顾将要高考的我,苍天大地,真是家门不幸。有时,我会偷偷想:要是爸爸在就好了。
二
年轻的时候,媽妈也是叛逆爱美的。外婆家里孩子多,农活重,没时间管她。小学毕业她就辍了学,在镇上到处晃荡,爱买衣服,爱化妆。外婆开玩笑说,来提亲的人把门槛都踏破了。
20岁,她去广东打工,吃了很多苦,但对家人总是报喜不报忧。当时的男友在派出所工作,妈妈骑着男友的摩托车,车速开太快,碰到石头也不躲,连人带车被甩出去五米多远,路人吓得定住。她爬起来,骑上车冲进派出所,吵了几句嘴后,她跨上摩托又气冲冲地杀出派出所,门卫拦都拦不住。
没多久,男友就把她甩了。随着年龄增长,她在村子里的相亲市场上一路贬值。外婆着急了,劝他找个老实可靠、知根知底的人嫁了。
妈妈遇上了爸爸,爸爸跟她之前的男友不一样,是个巨蟹座暖男。妈妈心情不好,他拉她去公园或者河边散步。家中抽屉里至今还存着爸爸当年给妈妈写的信,厚厚一摞,开头一句永远是“亲爱的丽”,落款是“你的英”。
他们结婚了,妈妈决定收收性子,做一个好妻子。爷爷没有留下房子,两人决定一起努力十年,攒下一套房子。十年来,妈妈没买过新衣服,护肤只用大宝和郁美净,埋头扮演着“贤妻良母”的角色。爸爸依旧称呼妈妈“亲爱的丽”,在妈妈每次发火时极尽包容。
2003年,爸爸妈妈一起到北京打工。妈妈在糖果厂上班,每月三千块,爸爸在科技园一家模具公司,每月约六千块,听起来不少,但去掉每月雷打不动的存进去买房的钱,一家四口的开销没剩多少。
我们一家人租住在北京大兴区的一个四合院,那时,妈妈的人生哲学是要讨人喜欢,先要讨好别人。房东奶奶的菜篮挂在院子墙上,妈妈买菜经过时会看看需要添什么菜,房东奶奶和其他人聊天时,说起要做什么菜,她就会“顺路”买回来。那时候,每逢冬至、过年,房东奶奶煮了饺子,总不忘记给我们端来一盘,让我去她家玩。
妈妈在外人面前总是笑盈盈的,但她心里也很压抑。只要不顺心,她就会寻机打我,或者和爸爸吵架,把压抑的情绪宣泄在家人身上。
2007年夏天,我上小学,妈妈带我去北京大学游玩,遇见了学生组织的公益活动,在她的鼓励下,我在未名湖畔捐出人生中的第一张五块钱。
当时,妈妈穿一件浅绿色的衬衣,扎进旧旧的直筒裤。她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掉色的发夹盘在脑后。我们在北大走到天黑,遇到在树下读英语的学生,她投去羡慕的眼光,拉我走近一点,轻声说:“生生,你要向那个姐姐学习,好好读书……以后像你姨妈一样有文化,有好的工作和收入,人家才看得起你。”
三
我没有北京户口,上不了中学,妈妈带我和弟弟回乡。我们家在镇上没有房子,只能寄宿在姨妈家。妈妈兄弟姐妹六个,姨妈最有出息,大学毕业,是公务员。在小镇上,做公务员的女人很被人钦羡。
我和表姐一个房间,妈妈和弟弟“住”在客厅沙发上,沙发是可折叠的,平摊开就可以当床。住在客厅,她得早早起来。经济条件不对等,又寄人篱下,妈妈眼疾手快地洗衣做饭,用以表达对姨妈的感激。
表姐脾气很大,每次喊她吃饭都得敲好几次门,妈妈终于把她喊出来,她开口第一句是:“饭放这儿我会吃,老敲门烦不烦!”
以后,妈妈要在饭桌前恍惚很久,才鼓起勇气对着房门说:“小雪啊,饭做好了,出来吃哈……”没人应,喊上几分钟表姐不出来,又叫我去喊。我不愿意,妈妈就开始骂我,声音大了,表姐从房间里出来了。
妈妈一改对我发火的表情:“快来吃饭,都是你喜欢吃的。”表姐拉着脸:“我不吃肉沫。”妈妈的脸色再次挂下来。姨妈在旁边,似乎没看见。
为了存钱,妈妈没有买新衣服,总是穿着十年前的旧衣,那些衣服款式过时,洗得发白。
姨妈经营着一家服装店,妈妈在里面做导购。客人来了,妈妈忙迎上去,模仿着姨妈的样子给人推荐穿搭,热情又讨好。客人背对着她,只喊姨妈的名字:“你快过来!”
妈妈在后仓整理货架,无意间听见客人对姨妈说:“上次乱给我推荐,难看死了。我换衣服都嫌麻烦,谁愿意在她手上买衣服,土里土气的,你最好打发她走。”姨妈赔笑道:“我这个妹妹没上过学,是有点上不来台面啦。”
客人走了,姨妈眉头紧蹙,嘱咐妈妈:“以后来人了,你倒水、拖地就行。”
四
我上高中后,她和爸爸终于在镇上攒下一套一百平米的房,那时候妈妈已经43岁,和爸爸结婚快20年了。
我们搬进了自己的家,可镇上的人对妈妈的态度已经形成。积年累月,自卑和委屈终于塞不下她的身体,她开始了报复式的蜕变。
有天回家看到妈妈,我突然发现她画了眼线,涂了眼影。她的床头柜前摆着旧旧的化妆盒,是她十多年前买的化妆品,她用这给自己化了妆。
没多久,她突然把留了十多年的黑长直,烫成一缕一缕的烟花烫。她发量多,初烫好,我吓了一跳,她在家里像顶着一颗卷心菜走来走去。
搬家后,她在镇上的幼儿园找到一份工作,终于脱离了对她冷嘲热讽的姨妈和她的朋友们。妈妈有了自己的朋友,有天她的姐妹來家里,几个和妈妈差不多大的中年妇女,也烫着和妈妈一样的爆炸头。
镇上开始有了关于妈妈的风言风语。姨妈来找我:“你妈以前能存钱,又能持家,带着两个孩子,为人处世滴水不漏。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拉着我的手,又说:“劝劝你妈,让她别这么疯癫了。你是不知道外面的人议论得多难听。”
爸爸还在北京,和以往一样,活在一心工作存钱供子女上学的世界里。他每天给妈妈来一个电话,问她:“今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开心吗?”
后来,他们开始在电话里吵架。妈妈生气地说:“时代变了,现在这些女人哪个不打扮一下?过去为了买房我省吃俭用,现在房子买了,条件也好了,我为什么不能打扮?”
爸爸在电话里只说:“你打扮得这么招摇,邻居们会怎么看?再说我在北京,你打扮给谁看?”爸爸开始怀疑妈妈出轨。
妈妈开始成天不着家,洗衣做饭都得我来。2015年,我在家里打扫,看到妈妈藏在箱子里的离婚证书。我和弟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变成了单亲家庭的孩子。
妈妈变得漂亮后,她常常去镇上的酒吧,还在外头混兄弟姐妹,身边围绕的男人又多了起来。她通过微信摇一摇加了一个同城好友,两人很聊得来,男人为妈妈离了婚,他的原配找过来,把妈妈从店里拖出去,手都打骨折了。
那时候,我觉得妈妈简直是脑子有病,和家族里的亲戚站在一起指责她:“你还有个做母亲的样子吗?”
最终,妈妈还是不顾全家人的反对,同那位叔叔结婚了。婚后,叔叔常常来到家里,妈妈很久不做家务,他就帮她洗碗、做饭、晒被子。妈妈在电话里告诉我,声音听起来很幸福。
五
不到一年,她又风风火火地离婚,说是不喜欢叔叔那样的性格。离完婚的她如获大赦,还告诉我们,以后自己不再结婚,只谈恋爱。
妈妈知道自己的随心所欲会在镇上引发怎样的风波,只是她活了大半辈子,再也不想像以前那样低眉顺眼、任人欺凌。
去上大学前,妈妈去车站送我。她很久不管我的学习和生活了,她像是一个出走的母亲突然归来,却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的孩子,不断地问我:“你要不要买什么东西或者衣服?我给你买。”
进站前,我看着她,真的要离开了,我担心她还能在镇上生龙活虎多久。
大一上学期,我们半年没有通电话,妈妈似乎对在外求学的我很放心,唯一的联系是她给我打学费、生活费的支付宝收付款业务。
有一天,她突然打电话说很想我。我一听就知道不对劲,问她怎么回事,电话里听见她鼻子抽动的声音。她一直说没什么,只是想我了。
那天,我们聊了快两个小时的天。我终于有机会问妈妈:“你那时候为什么和爸爸结婚?”妈妈倒是挺直接:“你爸好看,对我好。”“可爸爸一直对你很好啊?”
她说:“一开始合得来,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目标,买房。我被那些人说土气、寒酸,我想通过烫头和穿好看的衣服证明自己不是一无是处……你爸怀疑我出轨,我突然觉得,在他这儿得不到理解,觉得自己这十年真没有意思。”
六
其实类似的问题我也问过爸爸,爸爸说:“你妈好看,懂事。”妈妈不再“懂事”,爸爸收回了他的爱情。他们都在适婚年龄为自己挑选了一个合适的对象,轻率选择的代价是,十年后,猛然发现自己面对一个陌路人。
要远离她之后,我才能客观地看待她这些年的遭遇。
“你踏踏实实过日子,我好好读书,以后赚钱给你买个小花园房,你安安心心种菜,没事约你的好朋友来打麻将……好不好?”
她在电话那头哽咽,连声说好。
妈妈答应我之后不久,她突然说起要出去玩,却不肯告诉去哪里,跟谁去。接下来三天,她消失了。那么招摇的人,没有发朋友圈,也没有打电话给我。
姨妈责怪妈妈总是让人不放心,催促我赶紧想办法联系她,可我给她打电话,总是没人接。我决定,如果第五天她还没有任何消息,就报警。
在妈妈失联的第四天,手机显示她的微信给我发来视频邀请,我激动地点开,看见一个脸上缠满纱布和绷带的女人,眼睛周围涂满黄色液体,看起来像某种药物。我整个人心都提到嗓子眼,不敢先说话,也不确定她能不能说话。
女人的嘴在纱布的缝隙中颤抖着:“生儿,你看我。”是我妈的声音。
“我把鼻子垫高了一点,下巴和多余的下颚骨也削了……”妈妈疲惫的眼睛笑眯起来,“我一直对这个下巴不满意。”我一时间没气晕过去。
她像孩子一样得意地扬起头,马上又吃痛地眯长眼睛。不过看得出她很开心,眼角的鱼尾纹都在笑。
我很无奈:“好的,妈。你开心够了,记得回家。”
杨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