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达:“绷着脸”写不活北京话

  接受《瞭望東方周刊》采访时,京味儿作家刘一达正在“闭关”写作。

  刘一达年轻时便被读者错称为“刘爷爷”,因为他对北京土话掌握得十分娴熟。

  自1978年文章见报算起,四十多年来,刘一达陆续发表了小说、散文随笔、话剧剧本、纪实文学等80余部作品,2019年刚过半,他已一口气出版了《中国人的老礼儿》《人五人六》《独门儿》《汤爷的救赎》四部作品。

  这洋洋洒洒、总数达到1800多万字的作品之中,字里行间无不浸透着浓浓的“京味儿”。

  刘一达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北京的地方风物、人情规矩,对他的写作方向有着深远的影响,而刘一达颇为独特的个人经历,更是为他的京味儿创作添砖加瓦。

  “我是在北京的胡同长大的,亲身经历了胡同的改造和变迁,对北京文化的情感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胡同文化早已渗透到我的骨血里,因此当我从事创作时,我所使用的叙事方法和语言,自然而然地会带有京味儿特点。”刘一达说。

  北京土话是京味儿小说最为明显的标记。刘一达研习北京土话的过程,也是他探索作品表达手法的直观体现。

  胡同记者“刘爷爷”

  在北京土话里,“虫儿”指能钻到树木里的小虫子,也用来形容一个人是某个行当的行家里手,“票虫儿”“鱼虫儿”“古玩虫儿”等词语便由此而来。

  刘一达曾在《人虫儿》《画虫儿》《独门儿》《玩家》等作品中,详细描写过在各自行当中沉潜一生的人物。老北京的行业掌故、风土民俗,也随着各色人物命运的起承转合而静静浮现。

  在描绘他人人生悲欢的同时,刘一达自己也有一项坚持了四十余年的嗜好,那便是搜集北京土话,记录老北京胡同中的逸闻传说和文化。

  1970年,16岁的刘一达被分配到一家工厂做烧炭工人,据他回忆,车间里的活儿不好做,空气里都是烧木炭的粉末,不止喘不上气来,粉末落到身上脸上,一个星期也洗不干净。

  “从生活中找语言,语言就有了根;从字面上找语言,语言便成了点缀,不能一针见血地说到根儿上。话跟生活是分不开的。因此,学习语言也和体验生活是分不开的。”

  但就在这样艰苦的工作环境里,刘一达却发现了一生受用的“宝藏”。

  “在工厂,我的师傅是清一色的老北京,有走街串巷收古董的打小鼓的,有担着馄饨挑子的小商贩,有在天桥耍过把式卖过艺的老艺人,总之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干什么的都有。每天在班上我跟师傅们摸爬滚打、听他们讲老北京的往事,就像在听相声和评书,很多土话就是这么学来的。”刘一达说。

  耳濡目染之余,刘一达还在小本上不时记录着,几年下来,笔记本也积攒了几大摞,而那些风趣幽默的北京土话,连同种种由语言搭建起的胡同印象,也一起成为了刘一达文学创作的“第一桶金”。

  此后,刘一达在《北京晚报》做过24年一线记者,主办过《京味报道》《收藏》《广角》等专版,骑着自行车几乎走遍了北京的胡同,采访过上万个住在胡同里的北京人,被人称为“胡同记者”。

  胡同在城市改造更新过程中经历的种种变迁,让刘一达渐渐产生了以文字来复原日渐消失的北京胡同文化的念头。

  “胡同是北京人的根儿,四合院是北京城的魂儿,凡是在胡同里生活过的人,不能不对胡同产生一种挥之不去的情怀,当越来越多的北京人告别胡同,我就益发感觉应该把它写出来,让胡同文化的根儿长久地延伸下去。”刘一达说。

  如今,已过耳顺之年的刘一达,依然保留着随时记录北京土话与掌故的习惯,小本也已堆积如山。

  在原汁原味的第一手资料的基础上,刘一达正以一支健笔,挽留北京的风貌与情致。

  用地道的北京话创作

  刘一达新出版的小说集《人五人六》里,开篇便讲了《老槐》这样一个故事:

  六十多年前,胡同里扫街的常顺大伯亲手栽下了一棵槐树,常顺大伯去世后,唯有老友福大爷守着槐树。当拿着电锯的工人要伐树时,福大爷“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失魂落魄般扑向那棵老槐,伸出鹤骨鸡肤似的手臂,抱住了树身,号啕大哭起来”。

  老槐伐掉的第三天,福大爷也去世了。十多年一晃而过,胡同消失后新建的小区取名为“槐花苑”,却已无人提起当年胡同里那棵老槐。

  “最后这笔‘槐花苑,其实是埋进了一点讽刺的意味,我希望通过这篇小说,来唤醒人们对过往历史的记忆。”刘一达说。

  以《老槐》为牵引,《人五人六》将老北京胡同里市井细民的陈年往事和掌故一一铺陈开来,浓郁的京腔京韵在行文中淋漓展现。

  “京味儿小说最根本的特点就是用地道的北京话来创作,并不是凡是写北京的人与事的作品都是京味儿小说。”刘一达说。

  在刘一达看来,北京土话的魅力体现在细微之处:“单是一个‘死字,北京话就有去了、走了、挂了、没了、过去了、升天了、咽了气了、无常了、报销了、吃黑枣了、上墙了、撂挑子了、去了八宝山了、去大烟囱胡同了、听蛐蛐叫去了、谢幕了等40多种方式来表达。”

  北京胡同里下棋的老街坊

  实际上,“人五人六”这个书名,便是一句北京土语,刘一达给出的解释是:“这本是个贬义词,指一个不怎么样、但非要装出怎么样的人,也就是北京话里所谓‘装大个的,而这个词用在书中,既写出了人物表面的‘装,也揭开了伪装背后的人生百态。”

  在《人五人六》里,老北京市民的精神气质,都扎根在北京话的精准描述里。《靳爷的“地道”》一篇中,刘一达这样写道:“‘地道这两个字,要甩出一个尾音儿,听着才亲切、悦耳,那股子韵味,够让人咂摸一阵子的。”

  最具代表性的京味儿作家老舍曾说:“从生活中找语言,语言就有了根;从字面上找语言,语言便成了点缀,不能一针见血地说到根儿上。话跟生活是分不开的。因此,学习语言也和体验生活是分不开的。”

  刘一达也认为,“话是人说的,语言的根在民间。要想把北京话写活,不能绷着脸,不能玩儿纯学术。”

  画家马海方曾为刘一达的作品配图,在他看来:“刘一达的文字有什么味道?用北京的吃喝来形容,那就是豆汁儿焦圈麻豆腐这个味儿,地道!”

  “大白话最难写”

  演播艺术家艾宝良曾这样评价刘一达的小说:“好多人把语言当成语文,把语文当成语言,其实语言不是语文。语文是看的,语言是听的,作家写的书是给人看的,所以它是语文。但是,又是语言又是语文的非刘一达莫属,他的东西你又能看又能听。”

  明白晓畅、朗朗上口,是刘一达作品的特点,他也常在文章中提及“如果读者能找到跟作者面对面聊天儿的感觉,那作者就心满意足了”。

  在写作京味儿小说时,刘一达并不轻松。

  “写作是一项艰辛而寂寞的工作,一篇文章看着简单,实际上要经过反复酝酿、构思的过程,才能精到有致。李白写《赠汪伦》,杜甫写《绝句》,读起来都是大白话,但千百年来却让人回味无穷,其实大白话才是最难写的。”刘一达说。

  在记者生涯里,刘一达曾与戏剧家翁偶虹有过数面之缘,在他的作品《独门儿》中便为翁偶虹专辟一章,写到了其“一句台词想几天”的往事。

  那是一年春节,翁偶虹在家人团聚之时,却为一句台词而拿不定主意,那句台词出自现代京剧《红灯记》的第二场,李铁梅要唱出“我家的表叔……”,而“表叔”之后要如何接,翁偶虹一直想不到最为确切的词语。

  苦苦思索直到后半夜,“数不清”三个字突然触动了他的灵感,这才有了“我家的表叔数不清”这句唱词。

  受此启发,刘一达在自己的京味儿文学创作中,也十分注重文章的酝酿过程。

  “《人五人六》这本书中,很多文章都在我脑海里转了几十年了,五万字可以讲好的故事,如何删繁就简、不断锤炼,用一两千字讲出来,这才见功夫。”刘一达说。

  在刘一达看来,京味儿小说的语言,并非北京土语的简单复制,也需要审美加工与艺术提炼,而在这样的过程里,刘一达也对北京话进行了一番淘洗。

  “老舍先生曾说过一句名言:北京话是活的。随着社会的发展变迁,‘土得掉渣的北京话渐渐消失了,与传统生活方式相关的土话也告别了历史舞台,一些‘流行语和‘热词逐渐成为了新土话,这也是历史发展的规律。”刘一达说。

  近年来,刘一达的小本上,不时记录下“打飞的”“段子手”“违和感”等新鲜词汇,北京话新旧更替、推陈出新的过程,也在影响着刘一达的创作。

  老北京与新北京

  2017年,刘一达以随笔的形式梳理了自己四十余年搜集的北京话素材,将之结集为《北京话》一书。

  在《北京话》的《自序》中,刘一达写道:“我本想再沉几年写此书的,无奈北京城的变化忒快,说北京话的人越来越少,更没想到北京话已经成了需要抢救和保护的对象。”

  2017年6月,刘一达成为了北京市西城区非物质文化遗产“京味儿小说语言”的传承人,这也让刘一达切实体会到了北京话正在经历的冲击和变革。

  在刘一达看来,北京虽有3000多年的建城史、800多年的建都史,自古便是一座容纳了天南海北方言的碰撞融合的移民城市,但空前的发展速度、不断变化的语言环境,也让北京话在一定程度上遭遇了“危机”。

  “纵观这一百多年北京话的嬗变,以改革开放之初的20世纪80年代和眼下的互联网时代,对北京土话的冲击最大。”刘一达说。

  近年来,刘一达的小本上,不时记录下“打飞的”“段子手”“违和感”等新鲜词汇,北京话新旧更替、推陈出新的过程,也在影响着刘一达的创作。

  刘一达认为,“北京话是北京特有的文化,让人们特别是青少年能够亲身体验北京话的魅力,也是传承京味文化的一个方向。”

  近年来,刘一达注意到,自己的书正在被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阅读。

  “最近我在北京坊、三里屯举办了一些读书活动,发现现场提问的都是年轻人,大家对京味儿语言都很有兴趣,特别是北京坊那场活动还要求提前报名,来的也大多是年轻人。”刘一达说。

  根据刘一达的经验,活动现场的气氛调度,其实也讲究“方式方法”。

  “有一次参加上海书展,当天出版社同时举办了两场活动,一场嘉宾是王安忆,一场是我,我就想着,可不能这么干坐着等签售,得站起来说说话,就先从北京、上海两地的收藏讲起,再扩展到谈‘海派文学与‘京派的关系,一会儿旁边的椅子就坐满人了,最后现场买书的读者比买王安忆作品的都多。”刘一达说。

  除了传承老北京的语言文化,日益蓬勃的新北京,也不断激发着刘一达的创作热情,他近期推出的《傳世猫碗》《红案白案》《汤爷的救赎》等作品,便聚焦于描绘新老北京人不断磨合、碰撞的现实景象。

  “老北京人有古道热肠的一面,也有循规守矩的弱点,现在的北京其实是老北京人和新北京人共处的一个环境,两者之间或许会有隔阂和不理解的地方,但我相信大家最终都会融汇在北京文化的包容性之中。”刘一达说。

  刘一达还透露,他正在写的这部新书还是北京人的故事,当然,他还是离不开自己的京味儿风格。

  “老北京,是生于斯长于斯的老北京人的根,也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新北京人的脉。有根才有脉,有脉才有魂。了解老北京,才能热爱新北京。”刘一达说。

  刘一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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