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鱼 第六章 发光的事物（上）

　　前情提要

　　白鹤靠着小弩的帮助在风暴中幸存下来，它决定帮小弩寻找小弓。离别的时候，白鹤告诉了小弩自己的新名字——七天，以纪念他们一起度过的七天。

　　1

　　大海里，到处都是流浪的鱼群。它们从东到西，从南到北，见到的多，知道的多。小弩从它们那里得知，鲸鲨正在集结，将前往许多海里之外的祈愿角。小弓知不知道这个聚会？如果知道，它会不会去那个地点寻找自己？小弩决定去碰碰运气。

　　距离鲸鲨聚会时间已经很近，即使日夜兼程，也未必能在聚会结束之前赶到。鱼群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有建议放弃的，有建议赶过去的，万一聚会时间延后了呢？

　　“想要及时赶到那里，最快的路程就是从人类的捕鱼区穿过。”旗鱼的前颌骨与鼻骨向前延伸，形成长长的尖矛，看上去机警又尖刻。

　　“别听它的！那里太危险了。”有着美丽花纹的青枪鱼劝阻道。它的游速很快，但总输给旗鱼。在青枪鱼看来，旗鱼之所以比自己游得快，是因为旗鱼的背鳍像风帆一样，能够获得额外的助力。

　　两条鱼还在争论，小弩已决定走捷径。哪怕前路危险，它也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个可能找到小弓的机会。

　　2

　　黄昏，当小弩转过一角礁岩时，眼前突然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就像夜晚一下掉进海里似的。

　　幸好浓黑很快散去。借助夕阳，水体虽然没有正午那么通透，但光线依稀，小弩还是能看到一只乌贼。它半垂着眼皮，后背的赭石色条纹正波光潋滟地荡漾。

　　“原来是它在捣鬼。”小弩嘀咕了一声。乌贼是有名的爱显摆，喜欢听表扬；如果没有别人表扬，它就自己表扬自己。

　　“嘿，大家伙，你看清我刚才的创作了吗？”乌贼说它在写作。它的身体，就像人类写字台上的桌布铺下来。它酝酿激情，然后喷涌、爆发……它用墨囊完成即兴写作，表达不同的内容。乌贼骄傲地看了看小弩：“不懂没有关系，我的作品比较深奥。不过，你很幸运啦，我作品的展示时间只有几秒钟，观众不容易看到的。”是的，海流迅速销毁乌贼写下的内容，把它的写作变成了行为艺术。乌贼说，它写下的诗句旷世绝佳，可惜被海水稀释之后，它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表达的了。

　　小弩没心思和这位行吟诗人多聊，它一门心思赶路。没游出几米，小弩又掉头回来。它要问问乌贼，知不知道鲸鲨聚会的消息。

　　哪知掉过头来，小弩眼前又是一黑。

　　等浓黑散去，离刚才位置不远的地方，有另外一只遍布红色斑点的乌贼。

　　“嘿，大家伙，你看清我刚才的创作了吗？”乌贼说它在绘画。它表示自己刚刚完成的是一幅抽象画，表达不同的意境。乌贼得意地看了看小弩，等待着小弩的表扬。可小弩真没看出这团“黑雾”有什么特别之处。见小弩不吭声，乌贼自我解嘲道：“不懂没有关系，我的涂鸦比较深奥。不过，你很幸运啦，我涂鸦的成稿时间只有几秒钟，观众很难欣赏到。”是的，海流迅速销毁乌贼绘画的内容，把它的创作变成了消失中的艺术。乌贼说，它的画作卓尔不群，可惜被海水稀释之后，它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涂抹的了。

　　3

　　两只乌贼样貌完全不同，真不是同一只吗？可它们说话的声音和腔调，怎么听上去一模一样？

　　作为鱿鱼和章鱼的近亲，小弩知道，乌贼算是海里的变色龙，它可以瞬间变色和变形，还能改变皮肤的纹理。它们的泼墨创作，是黑白的，留给自己的颜料可是五颜六色，而且是有千百种的颜色。

　　小弩仔细分辨，怀疑它们就是同一只。不过，刚才乌贼说自己是诗人，现在又成了画家，到底它是技艺超群，还是健忘成性？难道乌贼的记忆差到不记得半分钟前的自己长什么样子，才变成了新样子，才这样在各种新样子之间变来变去？小弩迷惑起来。

　　想了想，小弩还是轻声细语地向乌贼发问，希望解開自己的谜团：“我觉得还是那个写诗的你呀……”

　　乌贼的背上立即荡起无穷涟漪——它用快速变幻的黑浪图案表达愤怒。它的腕足张牙舞爪伸向四面八方。这下小弩明白，自己说中了。否则，它不会产生如此过激的身体反应。

　　“啊，你的本领真厉害，能随意改变模样，想把自己变成什么样子，就变成什么样子，一点儿都不费劲。”小弩不知道乌贼为什么生气，它想起自己，为了从星星变成大鱼，付出过那么多的代价；对乌贼来说，却易如反掌，只在顷刻之间。在这方面，乌贼是高手，是专家，是魔术师。小弩并非奉承，它的赞美是真心的。

　　这只乌贼爱显摆，虚荣心强，可真心的好话它听得出来。它身上的花纹又变了，变成温暖又热烈的色彩——这是情绪好转的表示。“好吧，你可以叫我魔术师。”乌贼宽容地表示，“我喜欢给自己变魔术，我可以每天都过节。” 它一边说，一边飞快地变形：“你知道变身的好处是什么吗？就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长的是什么样子。可我记得自己最高兴的时候曾经变成的图案，所以，如果我愿意，随时都可以重回那个时刻。”

　　突然，花样翻新的乌贼在一个图案上定住了，一动不动。不太规则的圆圈，耀眼而均匀地铺满了它的整个身体。乌贼的腕足温顺地垂落，像是怕自己的动作会震动和破坏身上的图案。它就这样，长久地保持着，没有变化。那些圆圈，有时亮度强一些，有时弱一些，如同洒满夜空的星光；有时熄灭一下又亮起来，像两次闪电之间经历短暂的黑暗。

　　由暗淡而明显的圆圈，就像珊瑚要开花一样。魔术师告诉小弩，这是它的好朋友圆圈最喜欢的图案。

　　“聚会？是的，在蓝湾。我正要去那里呢。”魔术师发出热情邀请。

　　小弩惊讶：“可鱼群告诉我的地点，是在祈愿角，应该还有一段距离。鲸鲨改变聚会地点了？”

　　“蓝湾举办的是乌贼聚会。不过，我几天前在蓝湾看到两条鲸鲨。去找找吧，也许，它们还在。”

　　4

　　海面波光粼粼，闪烁着神秘而耀眼的微蓝色。光点、光斑、光束和光带，无以计数，诡异而缥缈，如若仙境。这时的蓝湾，已是一片银海。

　　海里许多动物都会发光，有介形虫，也有鱼类、水母和乌贼等。此时乌贼聚拢而来，它们吸入海水，再喷射出去，以此推进身体。它们游得花枝招展，可以变幻体内的光源，并且闪动，以色泽变化和闪动频率来交流。

　　发光而闪烁的沟通方式，就像小弩曾经是星星的时候。小弩游过海面，缀满星芒的背部和巨翼般的侧鳍露出海面，与天上的星光交相辉映。它犁开平缓的海，漾开银蓝色的涟漪，而它游过，留下一条闪耀的航迹，有如海中银河，与天上的银河彼此照耀。

　　此时，聚拢而来的乌贼排列均匀，几乎铺满海面。每当小弩潜入，仰头，就看到海面那些游动的星星，天空那些遥远的星星。到处都是光，都是跳动的耀斑。

　　当初跟随来到蓝湾，小弩告诉魔术师，它要找到一条和自己胸前图案一模一样的鲸鲨，那是它失散的兄弟。如果魔术师想念圆圈，它可以变幻圆圈的图案；小弩无须如此，小弩的样子就是小弓的样子。

　　“我们替你在海里找。”得知小弩和小弓的故事，魔术师和它的朋友们点亮体内的光源，组成那个小弩胸前的星座图案。前往蓝湾的过程中，它们以这个队形游动。但不断有新的乌贼加入，队形就会发生波动，它们拼组的星座图案就会变形，但乌贼们又会在很短的时间内调整过来。小弩感受到自己被那个由乌贼们组成的星座引导着，进入蓝湾。

　　但早些时间抵达的乌贼告诉魔术师和小弩：数天前，确有几条鲸鲨在蓝湾短暂停留，但它们很快离开，匆匆赶赴属于自己的聚会去了。这时，聚拢而来的乌贼越来越多，那个闪耀的星座图案，已消失在密集的光团之中。

　　当小弩得知鲸鲨几天前就离开了，它焦急，生怕自己来不及追赶。小弩向魔术师告别，准备离开……可正在这时，小弩发现远处景象奇异。有些亮度非常稳定的光团，间隔着，悬浮大海之上。围绕它们的，是跃动的光团，前赴后继，在黑暗中划出道道光痕。

　　仔细分辨，太危险了！

　　是乌贼们在跳跃，它们朝向的亮光，竟然来自人们用来照明的灯。那些船筏上的人影，那些拉着长缆渔网的人影，正是海洋动物的杀戮者。然而，乌贼们无畏无惧，它们勇敢地、好奇地、热情地、执着地，连续不断扑向致命的光诱。

　　魔术师也冲着那个方向游去，小弩急忙劝阻。

　　“无论怎么保护自己，我也活不过一年，这是我们的寿命。有一天，你会知道，为了你心爱的光亮，去活、去死，都是值得的。”魔术师坦然地说，“去活，就要每天小心翼翼保护自己；去死，就要为了梦想，为了愿望，为了最珍贵的东西，奋不顾身……”

　　为了追求光明不惜冒险的魔术师，是否正像曾经的自己？小弩怎么劝阻呢？它对魔术师说：“可你活着，你就能看到许多次的光亮。因为你不知道，更大的奇迹会在哪天等待着你。”

　　小弩从来不因分别而缠绵难过，因为，那些朋友都是去往它们心里向往的地方。只有与小弓分别，它割舍不下，放弃不了，因为情感不一样，责任不一样——小弩认定，与小弓分别，自己有着难以推卸的责任。可这次小弩改变了自己原来的习惯。尽管它知道，魔术师想和同伴一起，在跳跃中追逐理想的光斑，它还是决定打乱魔术师宏伟的计划。

　　“魔术师呀，我想去参加鲸鲨聚会，你把我送出蓝湾好吗？”

　　5

　　魔术师把小弩送出蓝湾。小弩加快游速，一心要在鲸鲨散开之前赶到祈愿角。

　　小弩游過一片水体混浊的区域，就在夜色即将退去的时候，小弩感觉有什么划擦了自己的尾巴。微痒、微痛、微热，感觉并不明显。

　　小弩觉得，自己可能触碰到了什么放电或者有毒的生物。好在，放电和放毒对小弩的影响是微弱的。

　　小弩始终清醒，向前游动，不能再分波破浪。前面的水体凝固而封闭，阻挡着，小弩不能融入其间。小弩仰头向上游动，还是不行，水面尚远，自己就被迫停止，像有一种漩涡的力量把它扯回深处。

　　小弩心里一惊。有什么，缠住了它的尾巴。

　　网。

　　下期请看《星鱼》第六章 发光的事物（下）

周晓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