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流金, 古物生色

  本期主持 莎宁

  最近,迷上了看画。古代的、现代的,中国的、外国的,都喜欢看。

  看画是件静态的事情。但在静态里捕捉动态,是个特别愉悦的过程。静的是身體,动的是大脑。终于感受到了,什么是心潮澎湃。

  这个爱好,始于阅读《造境记》。作者是一名建筑师,业余爱好是画小画。所谓的小画,就是信手拈来的作品。作画时,无须铺张,简单几笔,类似涂鸦。但画着画着,便画出了意境。

  意境,也是古人造园时追求的目标之一。先有自然山水后有画,先有画后有园林。选境,必须有人。赏画,一定要看得出人的位置。即便画中无人,在你的脑海里也一定要有。这是看画人的本事。

  另外,古画中除山水、人物之外,器物也尤为重要。人类发展至今,并非一蔬一饭足以,生活用品的演化,也是人文精神的延续。

  岁月流金,古物生色。我们真该好好感谢古人。

  东晋瓷唾壶:

  尽显古人精致生活

  张海军

  这个东晋时期的瓷壶不是花瓶也不是酱油壶,而是叫做唾壶。唾壶,又名渣斗、唾盂。唾壶的作用,说法不一,有的认为其为承唾之器,但大部分专家认可它是古代贵族宴饮时,置于餐桌,专用于盛放鱼刺兽骨等食物渣滓的容器。唾壶是古代的一种卫生器具,是我国人民自古以来就有讲究卫生习惯的实物见证,也体现了古人精致的生活。

  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人们一般坐在矮床上,唾壶放在近床,便于使用。只不过,三国、晋初的瓷唾壶一般为大口,圆球腹,高圈足,形似樽,南朝时期的瓷唾壶,有的配有盖和托盘,中原地区则从北魏时期开始烧造。除了瓷唾壶外,这个时期还出现了金属唾壶。曹操在《上杂物疏》中谈到御用杂物有“纯金唾壶一枚”等,这些足以说明最迟在曹魏时期已经开始制作金银唾壶。

  根据考古发掘,先秦时期尚未发现,目前所见最早的唾壶是安徽阜阳双古堆西汉汝阴侯墓所出的漆壶形器,该器物底部署“女阴侯唾器六年女阴库欣工延造”等铭文,故又名唾器。东汉晚期南方地区开始烧造瓷唾壶,江西清江武陵东汉墓出土的绿釉唾壶,颈部收缩而口沿外移,其形制已开六朝、隋唐时同类器物的先声。

  长沙博物馆馆藏的这件瓷唾壶,盘口、细颈、溜肩、扁圆腹、平底假圈足,唾壶施青釉不及底,釉面有开片现象,整个釉面晶莹光亮,具有典型的东晋青瓷风格。

  不同时期唾壶器型、材质及图案装饰的演变,也表现了古人在审美观上发生的变化。唯美主义色彩与实用性紧密结合,是促成唾壶演变的必然结果。有意思的是,唾壶还曾被赋予古人抒发心情、借物表志之功能,成语“唾壶击缺”讲述了晋朝时期,大将军王敦为人豪爽有勇气,性格放旷不拘束,对时局十分关切,常忧国忧民。每逢酒后,他就吟咏曹操的诗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每次吟咏,他都意气激昂,边吟诗边拿如意敲着唾壶打拍子,壶口都被他敲破了。

  《长沙晚报》

  2019年9月20日

  赏析

  我们对古人的认识,要从他们给后世遗留的只言片语而得,典籍、书画、古诗词、器物里的任何信息,都不容忽视。本文所说的,就是观器。博物馆里陈列的器物只是浩瀚时空中的沧海一粟,藏在器物背后的历史蕴藏着我们中华民族不灭的人文精神,值得我们认真研究。

  一只茶碗的诞生

  明前茶

  当地朋友开着一辆小皮卡,带着我们在韩国乡间游玩时,老金的密阳窑闯入了我们的镜头。

  那是一个古朴的柴窑,并不像中国的龙窑一样,一条线往高处走,好像神龙正在从坡顶俯冲,而是像巨蟒一样高低起伏,依势而建。窑的旁边,有山一样的柴堆、山一样的陶泥堆。一个穿着对襟灯芯绒布袄的老人,正在奋力将枯柴折断、劈开,迎接即将到来的烧窑。

  朋友过去用韩语打招呼。可能是方圆二三十里都没有人烟的缘故,老人热情地邀请我们去他家小坐。一进他的家,我们就惊呆了——里面的布置像一个苦行僧的修行地一样,除了最简单的生活用品和一张小木床以外,到处放满了已经经过素烧的茶碗和茶壶,一个巨大的泡菜缸里,黏稠的釉料已经调好,闻上去有一股淡淡的烟熏干菜的香气。

  老人自我介绍说,他叫金昌郁,隐居乡间烧窑已经有15年的时间。他一个人隐居在这里,一方面是烧制茶碗需要有极为安静、内敛的心境,另一方面是因为当地是稻米的产地,秋天收割稻谷之后,大量的稻草被农民闷烧成草木灰还田,而草木灰,正是他要用的天然釉料之一。我们看到的那一缸釉料,散发的正是草木灰苦涩中微有回甘的气息。

  朋友听闻金昌郁的大名,面露惊讶之色。原来,这位形貌气质都如一位乡间老农的做碗人,却是韩国的国宝级大师。多少年来,他以只用天然釉料的拗脾气出名。他认为化学釉料在沏茶时,总有一些不好的成分,会析出到茶水里,影响茶客的身体健康。他本人,自小就不用这种茶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于是,他远离城市的舒适生活,来到荒僻之地,就为烧出最天然的茶器、酒器与花器。他收集设色深沉的小块天然矿石,亲手粉碎碾磨后,成为茶碗的底釉。晾干后,再用亲手碾磨过筛的草木灰浆,进行二次上釉。

  他的茶碗,碗托像一块微凹的鹅卵石;他的茶壶,壶承像随意捡回来的中空石头,里面被流水蚀出的孔洞正好用来点燃温茶的蜡烛。这些碗托和壶承也是他用草木灰烧制的。

  老金听不懂朋友用中文在介绍些什么,他只是烧水、沏茶。他端出来的茶碗,每一只色泽都不一样,月白色的仿佛盛着晚秋的月光,石绿色的好似河边的顽石长出了微绿的青苔,深褐色的像农人蓑衣上的雨意,灰白色略带橘粉色光晕的,犹如行将离去的夕阳在亲吻暮霭沉沉的大地……茶碗的色系比起我们看惯的陶瓷颜色,其实是略显单调的,但不知为什么,那种来自泥土、稻草、山岩和雨水的温润之光,瞧上去却说不出的舒服。

  这些奇妙的变色都来自单调的草木灰吗?老金点头,并带我们去看他的“蟒蛇窑”。原来,同一缸草木灰釉料刷染的茶碗,放进柴窑的位置不一样,烧出的颜色也不同。温度高的位置烧出的茶碗越是光洁、匀净,颜色也接近白色;温度低的位置,茶碗的肌理会粗糙些,颜色多半是青灰、褐色、豆汁绿。加上开窑一次,要烧掉一两吨的柴火,柴火本身在燃烧的过程中也会产生草木灰,这些带火的灰烬粘附在茶碗上,就会形成意想不到的各色釉点。

  在老金看来,烧制这种茶碗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尽管艰苦,尽管进山拖柴的劳作经常让他腰伤发作,上釉的过程又让草木灰嵌入他皮肤的肌理,让他如同戴上一副泥手套,而离群索居的寂寞,孩子们的反对,也让他心里有坚持不下去的念头,但最终,这种“一个人和着泥土与雨水,柴草与火焰”的生活,转眼已坚守了15年。

  可能这种劳累本身,也是一种难以言诉的享乐吧。我们看到,老金把他眼见的乡野之美,信笔草草,画在茶器与花器上:大雪落满了梅花;越冬的柿果上,鸟儿正在起舞;南瓜藏在叶子下面安眠,松鼠正惬意地饱食坚果……反正,眼前有什么,他就画什么,单纯质朴的笔触就像孩子一样。离开人群久了,他的愿望也像孩子一样单纯:希望他的茶碗用旧、摔裂之后,还可以回归泥土,而不会给大地带来一丝伤害。

  《江海晚报》

  2019年9月18日

  赏析

  日本民艺之父柳宗悦倡导“美物美器”的造物理念。器物应当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这样的美才不会流失。然而,在韩国,这种艺术理念其实是一直存在的。

  本文中的老金是一位寂寞而深沉的艺术家。为了给现代,乃至后世留下一个亲近自然的器物,他甘愿一个人过着近乎原始的生活。若干年后,也许在博物馆里展出的就是老金的茶碗。也许,老金说的“不会给大地带来一丝伤害”的器物,才是人类造物的好归宿。

  有包浆的人

  王太生

  包浆是器物经年累月在表面上形成的一层自然光泽。不只木器、瓷器、玉器有包浆,人亦有包浆。 有包浆的人,滑熟可喜,幽光沉静,显露出一种温存旧气。

  友人老倪,像一只未上油漆的旧木器。散淡无事时,喜欢幻想挑两担花去卖。老倪说,花事之盛,让他有去卖花的冲动。

  我们这地方,两千多年草木繁盛的一座城,幽深的院子里藏着许多花。夏天的芍药幽静,映着花格木窗,长在窗台角落,读书的人,放下书,便看见花;蔷薇爬在邻家墙头旧瓦上,花骨簇簇织一面墙,有人住的房子,就有生气,人在花阴下轻声呼吸。老倪说,栀子花,精巧,应该一朵一朵地卖。花生在矮灌木上,一苞玉白,一苞纯白,凑到鼻子下嗅,卖花人自己先赏花,不懂花的人,也不会去卖花;白兰花,文雅,放在小玻璃盒子里卖,上面覆着半湿的薄巾,白兰花需要呵护,呵护花香水分。老倪觉得,他卖花时,有一个弯眉、削肩、长脖子的姑娘,衣上扣一朵白兰花,站在绿幽幽的树阴下,冲他回眸一笑,人与花一样清芳。

  在这个香水飘逸的年代,老倪有时会站在窗口想,白兰花,生在何人家?在粉墙黛瓦,深深庭院里。院子里有棵树,一朵朵,小巧的,带着雨珠的白兰花躲在绿莹莹的叶子底下。

  朋友老谭想收留一棵树。有天,老谭问我,“一座老宅拆掉了,旁边那棵长了几十年的树,谁愿意收留?”

  原来是老谭经过一个拆迁工地,看到最后一户人家搬走了,拆房子的人,拎着铁钎、大锤,先卸下门、窗,再拆下屋顶、雨棚,然后用力一推,一溜儿围墙就坍塌下来,一座房子只剩下框架。

  本来,老谭是不认识这户人家的。主人搬走了,钱财、家具、碗筷、猫狗、墙上挂的字画,甚至连放在天井里的一口水缸都搬走了。老谭好奇地打量这户人家,是打量一个不曾走远的梦。

  这里太熟悉了,碎砖残瓦、路面凹凸不平,还有依稀可辨的气息,只是从来不曾走近。走近了,才发现这儿还藏着一棵树。

  老谭想,这棵上了年纪的银杏,主人带不走它。这段时间,人光想着房子的事了,而忽略了一树青澄的果,甚至还没来得及等到秋天果子成熟,采摘一颗品尝,就匆忙搬走了。

  也许主人不是不想把它挪走,种在新居的楼下。“人挪活,树挪死”,莫不是主人担心这棵树被挪后,不适应新的环境和土壤。

  树的影子那么相似,人也那么相似。许多人垂垂老矣,树还那么年轻;许多人搬走了,树还留在原处。

  从那棵银杏旁经过,老谭抬头看树,树也在看他。樹下的主人哪儿去了?什么也不舍得丢,却把树丢在这儿。老谭想收留这棵树。

  人有包浆,光泽各有不同。

  小城文友鲁小胖子爱吃,有天半夜,他肚子饿了,在微信上说,“真想吃几只焦脆软香、灌汤流油的锅贴。”小胖爱吃,写小吃美食文字是其中一面,有时朋友请他,坐在那儿也不吭声,自顾地吃。小胖说,任何在美食面前的客套,都是虚伪的。

  一根扁担有包浆,一块文玩也有包浆;普通小人物有包浆,文化名人也有包浆──那是岁月风尘和经历,在一个人身上留下的痕迹。

  性情文人的包浆,一派天然光泽。国学大师刘文典当年当教授,上课前先由校役为他沏一壶茶,外带一根两尺来长的竹制旱烟袋。讲到得意处,他就一边吸旱烟,一边解说文章中的精义,下课铃响也不理会。有次,他是下午的课,结束了一讲的内容之后,学生们都以为他要开讲新课,可他却忽然宣布提前下课,新课改在下星期三晚饭后七时半于操场上。原来,下个星期三是阴历十五日,他要在皎洁的月光下讲《月赋》。

  有包浆的人,透亮、圆润,无论是木包浆,还是玉包浆,雅和俗,浑然天成。

  《解放日报》

  2017年12月13日

  赏析

  所谓包浆,是文玩界的行话,指器物长期氧化形成的氧化层,带有光泽。

  人,有没有包浆?一定是有的。有的人的包浆是外向的,与他人碰触时,给人以圆润之感。这是依靠岁月和时光打磨出来的。可有的人的包浆是向内的,永远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永远以自己的利益优先。这样的人,即便有了包浆,颜色也是灰暗和晦涩的。

  作家庄祖宜说,年轻时她穿衣打扮都马马虎虎。做了母亲以后,才慢慢地琢磨起穿来。要我说,年轻时不需要过度打扮,整齐干净就行。青春就是美。等到了一定年纪,就有必要讲究了,这样才不负韶华对我们的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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