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干爽温暖的草原黄昏,我抱着这只正试着将我的手指想象成乳头认真嘬弄的小生命独自回家。我以为自己已经拥有了整个世界——我想每一个梦想拥有一只小狗的男孩,在梦想成真的时刻都会理解那种感觉。
由于幼年时体弱多病,医生建议将我送到空气清新的地方生活,于是我在四岁的时候就被母亲送到草原小镇。
我的童年在草原与乡村的接合部度过。
而我相信,草原就是我的幼儿园。
我人生早期的生活知识基本来源于草原,那种略显粗糙的生活让我在以后的生活中受益匪浅。
在那里我曾经饲养过两头乳白色的蒙古牧羊犬。 它们母子两代陪我度过那段日子,也因为它们的陪伴,让我已经渐远的童年记忆愈显温暖,也更富于追缅的色彩。
刚到草原,因为没有朋友,我特别想有一只自己的狗。这个想法如此地迫切。
后来,我终于有机会去一位牧民家讨要刚刚出生的小狗。我还记得那些细节,两只小狗在草垛边嬉戏,有一只小狗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我,目光略显惊讶,那双眼睛亮极了,是蓝色的。
我选择了它。
那个一瞬间的选择注定了我的童年将与众不同,两个生命就那样被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那是个干爽温暖的草原黄昏,我抱着这只正试着将我的手指想象成乳头认真嘬弄的小生命独自回家。我以为自己已经拥有了整个世界——我想每一个梦想拥有一只小狗的男孩,在梦想成真的时刻都会理解那种感觉。
良好的照顾和充足的营养让它迅速成长起来。那一段时间,外祖母总会发现厨房里莫名其妙地少了一块奶干或是丢了一块羊肉。我惊讶地发现,它的毛色呈现出一种隔夜牛奶上浮出的奶脂般纯净的乳白,体型比标准的德国牧羊犬要略显粗壮一些。即使那时我还很小,也清楚自己拥有一只品种非常不错的牧羊犬,最重要的是,在以黑色和棕红色居多的牧羊犬中,它显得非常特殊。
我为它命名为查干(蒙语:白色)。
查干只产过一窝小狗,只有一只存活。我又开始饲养查干的儿子,一头几乎与它一模一样的牧羊犬。这只狗是雄性,与它的母亲一样是乳白色的,不过比它的母亲更加强壮。我可以确信:当时,整个小镇,以及小镇附近方圆几十公里的草原牧场上,如它一样品种的牧羊犬仅此一只。
我将这只小狗命名为——阿尔斯楞(蒙语:雄狮)。 除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它们几乎与我形影不离。
作为高大凶猛能够驱赶并且杀死狼的猛犬,它们不牧羊。而我,就是它们的羊。
我离开草原时未能将它们带走。很多年过去了,一年中总有一两次,我会梦到我们在火车站分别的那一刻,它们迅猛地一次次跃起,想跳进火车的车厢。在梦中,我清晰地听到它们的爪子划过火车车皮的声音。
我想念我的狗。半年之后,有草原的亲戚来访,我得知它们的消息。在我離开之后,它们一次次地去火车站寻找我。它们以为我在那里离开,也一定会从那里回来。
它们一直在等待着我的归来。
在我离开后不久,查干就在去车站的路上被车撞伤,回到家中苦挨几日之后安静地死去。阿尔斯楞开始独自去车站等待我,不过三个月,也郁郁而终。
我想,我的童年时代就是在那个时候结束的——得知我的牧羊犬死去消息的那一刻,我知道生命中有些东西永远地消失了。
我失去了童年的草原,我短暂的游牧生活,我已经远离的最后的古代。
它们从此只属于逝去的时光,或是永远无法企及的未来。
它们存在于那些遥远的瞬间,那时,草原上丰茂的牧草浩瀚无边,可以没过我的头顶,那是最后的海洋。
在那片草原上,我拥有一个当地的牧人给予我的专有的名字,那是一个派生出来的蒙语单词——诺亥沁(蒙语:知犬者)。他们总能看到一个六七岁的男孩骑着一匹豹子花色的小马在草原上呼啸而过,身后跟随着两头像白色狮子一样的巨犬。
我一直喜欢白色的狗。现在我饲养的高加索牧羊犬和中亚牧羊犬也都是白色的。
白色,除了是极少数地区(南极、北极、阿拉斯加和一些终年积雪不化的冰原)的动物在长期进化过程中形成的季节性保护色,在自然界里是一种罕见的颜色。很多情况下这种白色个体的产生是因为遗传性黑色素合成障碍,由隐性等位基因遗传所致,幼体羸弱,缺少竞争能力,即使能够存活,在群体中也会因为过于醒目而更易受到捕猎者的攻击。所以,白色的个体在自然界中更显得罕见而珍贵,有时甚至可以称之为奇迹。
但它们对于我来说最珍贵的,是与它们一起相处的那段时间,是我草原生活中最闪亮的日子。
很遗憾,我没有留下它们的照片。
在我出版每一本书时,按出版社的要求在扉页上都会有作者简介,在我的个人简介中,我总会写下“与两头乳白色草原牧羊犬相伴,在草原与乡村的接合部度过童年时代”。它们在我的生命中占有重要的位置。
那样毛色的蒙古牧羊犬,在草原上再也没有了。
丹麦人亨宁·哈士纶在《蒙古的人和神》,这本记录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关于草原蒙古部落土尔扈特部的探险著作中,提到著名的黑喇嘛丹宾。这个极富传奇色彩的土匪和侠盗,曾经多次在到中国西部进行探险和研究的探险家和学者的著作中出现,并总是享有被辟出专门章节记载的殊荣。亨宁·哈士纶在谈到他的去向时,也是本书最打动我的一段。
那个段落的终结更像整个西部戈壁与草原的传奇,时间流逝,烟尘散去。
“只是在游牧民们的营火周围,才悄悄传说着那个好斗的喇嘛如箭羽般的黑马,在城堡总溃逃前已经从马厩里失踪了,还传说他漂亮的雕花银鞍并不在巴勒丹道尔吉带回库伦的战利品中。还传说在这个好斗喇嘛的住房前,常常用结实的银链拴住的凶猛的看门狗,依然潜藏在城堡附近,等待它主人的归来。”
我的牧羊犬当年就一直在等待着我的归来,但它们没有等到我。
2005年,在离开草原多年之后,我完成长篇小说《鬼狗》,纪念那段日子和陪伴我的两头乳白色的牧羊犬。
摘自《广东第二课堂》
格日勒其木格·黑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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