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观纵览话“三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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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9-12-26 08:32
三希堂乃清高宗(乾隆皇帝)御用书房,其后继诸帝亦承而用之。因物以主贵、品以位高而名满天下,更因《御制三希堂石渠宝笈法帖》(简称《三希堂法帖》)之刊布而如雷贯耳。檐下小小书斋之容膝斗室质朴无华、乌金拓帖、淡淡书香,与窗外煌煌大内之巍峨宫殿、玉砌雕栏、凤阁丹陛、朱墙黄瓦,形成鲜明对比,相互映衬。太和殿乃皇权之象征、君势之所凝,三希堂则是艺脉之所系、文气之所聚,分别代表着中华传统文化精神最为经典之双向两极,值得一表。
书斋名号
三希堂位于紫禁城养心殿之西暖阁,原名温室,乾隆十二年(1747)岁次丙寅,高宗钦命其名,曰“三希堂”。
在中国传统时代,作为个人身份标志的姓、名、字、号,自主程度大不相同。姓乃与生俱来之符号,最难更改;名与字则由家族长辈取定,本人一般情况下不能选择,虽偶有成年后自更名、字之人,却因被视作不孝之举,而少有此为者。作为补救,古人可自拟别号,简称号,乃个人志趣与价值取向之体现。透过别号,可感悟其精神特质与境界追求。
而书斋名号,属文人别号之一种,衍生于家族堂号。数千年来,名门望族多拥有本家族之“堂号”,形成望族堂号文化,乃传统文化一大景观。有得于帝王所赐官爵者,如汉将马援后人之“伏波堂”、唐人郭子仪后人之“汾阳堂”等;有得于彰显祖先遗德者,如东晋谢安后人之“东山堂”、北宋赵普后人之“半部堂”;有得于承继前辈文脉者,如亚圣孟子后人“三迁堂”、宋儒周敦颐后人之“爱莲堂”等便是。自宋代始,文人雅士多喜将“堂号”署款于诗文书画作品,效用更加彰显。作为社交符号,堂号逐步演化为个人“斋名”,即“某某堂”。此外,常见者尚有斋、室、屋、楼、房、馆、阁、轩、舍、居、庐、亭、庵、园等,统称“斋馆堂号”,而取名为堂,则渊源有自,最为正宗。
书房中陈设、收藏、布局、格调,可集中体现斋主之情趣、境遇、嗜好、学养。清帝大多聪明天纵,髫年就傅,受教翰林,学养深厚,崇尚斯文,耽嗜风雅。乾隆帝更是出类拔萃,立志高远,于任何领域皆不甘居后,定在人先,追求完美,自命“十全”。透过“三希堂”号及其堂内陈设,即可略窥其根柢、品位、襟怀、理念。
“三希”何来
“三希”之名,当有二解:
一曰“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语出宋儒周敦颐之《通书·志学》,后人将其归纳为“三希真修”,即士人希望成为贤人,贤人希望成为圣人,圣人希望成为知天之人,旨在自勉,并激励天下士子立志高远,精进不息。与佛教之“三皈大戒(皈依僧、皈依法、皈依佛)”、道教之“三炼实功(精炼气、气炼神、神炼虚)”共存互补,异曲同工,体现出宋儒心性修养理论之恢弘气象与坚实基础。乾隆帝以“三希”为堂号,无疑来自其就读于上书房时,恩师蔡世远自取之斋号“二希堂”之直接启示。
蔡世远,字闻之,福建漳浦人,康熙四十八年(1799)己丑科二甲第29名进士,选庶吉士,散馆授编修。雍正初年,世宗以其淹通经术、品学兼优,命直上书房,教导皇四子弘历(即后日嗣位之乾隆帝)。后其官至礼部侍郎,卒谥文勤,追赠太傅,其堂号择曰“二希”。世远尝自作记云:“学问未敢望朱文公,庶几其真希元乎;事业未敢望诸葛武侯,庶几其范希文乎?”其意乃以古贤自期,以真德秀、范仲淹为楷模也。然世远效法宋儒,沉潜濂、洛、关、闽之学,阐发周、程、张、朱之理,对濂溪之“三希真修”自当烂熟于心,铭记于怀,且大有感悟;然只用“二希”者,以“圣希天”非常人所能企及,而不可有此非分之想。世远以其进士出身,上书房翰林,兼有“天子门生”(殿试例由皇帝主持,题名者皆被视为天子门生)和“门生天子”(上书房乃皇室子弟学校,未来皇帝必由此辈中产生,皇子一旦登极,翰林则成帝师)之双重尊贵,却将此高遠追求留给储君弟子,其深意昭昭自明也。其平生所著,裒为《二希堂文集》,计15卷,乾隆帝亲为之序,以示尊敬,笃念弥深;后又谕,正文体,举世远之文为标准;复命收入《四库全书》,以期流布远久。此番乾隆帝自取堂号,进“二希裒为”为“三希裒为”,并亲撰《三希堂记》,对世远先生当时言语记述甚详,使世人皆可领悟其翰林帝师引领其路、预留其阶之大慧睿思以及门生天子心领神会、青出于蓝之灵性。
其第二解,当释为“珍稀”。古文“希”与“稀”通,“三希”即指三件稀世珍宝。在当时,这两层含义并重。乾隆帝博学多识,尤擅书法,在继承列祖列宗收藏的基础上,刻意搜求历代书法珍迹,综百氏而集其成,追“二王”而得其粹。尤对王氏一门之墨宝深爱至极,顶礼膜拜,神交久矣。即位后,更效法唐太宗,下诏广求王氏墨宝。凭天子之尊,倾举国之力,广征博取,大有斩获。至乾隆十一年(1746),已将羲之《快雪时晴帖》、献之《中秋帖》及王珣《伯远帖》尽收囊中,龙颜大悦,遂将三墨宝藏于书斋,不时把玩,因以“三希”为堂号,以记此盛事。至乾隆十五年(1750),“三希堂”已收藏晋以后历代名家134人之墨迹340件,拓本495种,可谓空前绝后,美不胜收。
巧思妙对
堂名之取,一语双关妙不可言;而陈设布置,亦当审慎思量,匠心独运。
乾隆帝御笔亲题“三希堂”三字,制成匾额,张挂于御座上方。匾额两侧又集古人诗句成对联一副,亦亲署之,分置于匾额之下,右侧为“怀抱观古今”,左侧为“深心托豪素”。“怀抱观古今”出自晋宋年间著名山水诗人谢灵运所撰《斋中读书》,“深心托豪素”出自晋宋年间诗人颜延之所撰《五君咏》之第五首《向常侍》。作为《向常侍》开篇之句,“豪”与“毫”通,“豪素”所指为笔与纸。
集句为联,乃风雅之举,既可反映读书之广博与目力之精准,更能体现悟性与境界,属集联中上乘之作,然与对联右上左下、仄起平收之常规不符,故多有人认为排列顺序有误,然以落款位置确定,确是“怀抱观古今,深心托豪素”无疑。探其缘由,真正形成对联仄起平收之成法,当在隋唐近体诗即律诗定型之时,而古诗多有押仄声韵者。而此集句联所出之两首古诗皆属此类,且“怀抱观古今”本为上句,“深心托豪素”本为下句,若颠倒顺序,反而不美。
“怀抱观古今”,坐拥君王之胸襟与气度,体现对“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高远境界之追求,以释“三希”;“深心托豪素”,则真切表达出乾隆帝对其所藏三件稀世墨宝的珍爱之情,以释“三稀”。二者相互呼应,浑然天成,无雕琢痕迹,堪称巧思妙对,令人叫绝。
从集联所选作者生平年代不难悟出,乾隆帝对晋人风骨情有独钟。其书法风格,更倾力仿效书圣王羲之笔意,毕恭毕敬,亦步亦趋,心驰神往,终生不渝。细品其御笔真迹,虽纯熟干练、流畅婉转、雍容规整、仪态不俗,然仅得形似,性灵尚缺,与王羲之“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之神韵,相去不可以道里计焉。
取拙守朴
就面积论,三希堂仅8平方米,与坐拥天下、雄踞帝宫的一代君主之身份极不相称。然恰恰反映出乾隆帝之品位与襟怀,折射出“室雅无须大”的文人理念。室内陈设亦取拙守朴、以简胜繁,既展满洲崇俭尚约之流韵,又承唐人刘禹锡陋室独馨之遗响。
斗室取狭长布局,复以楠木雕花隔扇隔分成南北两间。里间借用窗台,设摆御用文房四宝。窗台之下,设置高低炕一铺,可坐可卧。御座设于高炕,坐东面西。前述之“三希堂”匾、“怀抱观古今,深心托豪素”联则置于御座上方与两侧。矮炕墙壁之上,五颜六色的瓷壁瓶与壁瓶下楠木《三希堂法帖》木匣相映成趣,因有对面墙壁所挂落地玻璃镜之折射,可使主人尽收眼中,豁然开朗。
此外,小室隔扇横眉之上,乃乾隆帝御笔《三希堂记》,墙壁上则贴有宫廷画师金廷标所绘《王羲之学书图》、御用诗人沈德潜所作《三希堂歌》以及翰林大画家董邦达所绘山水画等,为三希堂增添了无限韵致,三希堂无疑是大朴胜奢华之典范。
《三希堂法帖》
三希堂之意义,绝非止于清帝崇文尚品之宣示,更是一个文化大举措之开始。早在书房未更名三希堂之前的乾隆八年(1743),乾隆帝便已命张照领衔,开始编纂我国书画著录史上集大成之巨著《秘殿珠林》与《石渠宝笈》,以著录清廷内府所藏历代书画藏品。
《秘殿珠林》专收佛道题材,余者则由《石渠宝笈》录之。历时三载,初编乃成。于此基础上,乾隆十二年(1747)至乾隆十五年(1750),复命吏部尚书梁诗正、协办大学士汪由敦、户部尚书蒋溥等人,将内府所藏历代书法作品,择其精要,由宋璋、扣住、二格、焦林等人镌刻成《石渠宝笈法帖》。卷首刊有乾隆帝特谕手迹。
法帖共分32册,刻石500余方,因帖中收有“三希”,而珍藏三希之处为三希堂,故法帖取名《御制三希堂石渠宝笈法帖》,简称《三希堂法帖》。完成之后,仅精拓数十本,赐与宠臣。乾隆十七年(1752),复从宫中藏品中再次精选历代名人法书5卷,摹刻上石。至此,《三希堂法帖》始成完璧。至清末,多有增印,其传始广。法帖原刻石,嵌于北京内海之阅古楼墙壁间。
丛帖增印,其事不难,而三希原帖,则不可复得,拥连城之价。王羲之《快雪时睛帖》为唐人摹本,行书四行二十八字,尺牍纸本,高七寸一分,广四寸六分,是王羲之40岁之后作品,也是羲之传世代表作之一。因帖内有“快雪时晴”四字而得名,虽仅为“书圣”手札便条,然用笔洒脱,字体疏朗,动中有静,具“龙跳山门,虎卧风阁”之势,乃羲之行书精品。
此帖原是康熙朝国子监祭酒冯源济传家之宝,先由源济进献康熙帝,后传至乾隆帝手中。乾隆帝终生对此墨宝之热情始终不减,常于三希堂临摹玩味,竟先后为此帖题跋73次,足见其在乾隆帝心中之地位。
羲之第七子献之《中秋帖》,无款,传为王献之书,亦有人怀疑是宋代米芾据献之《十二月帖》所临,以篇首“中秋”二字得名。纸本,纵八寸四分,横三寸六分,行草书,三行二十二字,前后有阙文。献之书法得其父真传,且有创新,将王体行书笔意进一步升华、提炼。此帖已接近草书,用笔如行云流水,诸字之间连带互映,章法完美至极。此帖为其50岁后之作,属便笺手札作品。献之于笔势与气韵方面,似可超越其父,首创“一笔书”草体。此帖笔势纵逸豪放,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而脉不断,乃“一笔书”之经典力作。羲之被尊為“书圣”,而献之则有“小圣”之誉。
王珣乃羲之子侄,其《伯远帖》六行四十七字,属典型晋代行书,内容为叙事之辞,以首句“伯远”二字而得名。《伯远帖》用笔灵动飞舞,为上乘行草作品,且为其中唯一真迹。若将《三希堂法帖》喻为书界之龙,则三希无疑乃巨龙之睛。
风雅极致
乾隆帝不仅于“三希”多次题跋,还曾亲撰《三希堂记》,以志其盛,以示其诚。在《三希堂记》之中,乾隆帝称蔡公世远曰“闻之蔡先生”,字而不名,仍执弟子礼,以示对恩师之崇敬;自称为吾而非朕,于“书圣”面前放下帝王之尊,谨表谦恭。考虑到当时皇权至高无上之时代特点,此举实属难能可贵也。
乾隆帝不仅自撰此《三希堂记》,复命词臣沈德潜撰写并题写《三希堂歌》,悬挂于三希堂。歌曰:“江左风流数王氏,司徒以后多闻人。羲、献父子树清节,法护文学超常伦。勋名一家著史册,翰墨百代留精神。快雪时晴洵书圣,中秋姿媚中藏筋。伯远一帖推后劲,遒逸自足追前尘。东晋至今十六代,离合聚散同烟云。太清楼空几泯灭,宝晋斋废疑沉沦。至宝阅世永不坏,鬼神呵护留乾坤……”沈德潜不愧是御用大诗人、江南老名士,歌功颂德,润色帝业,顺手拈来,难出其右。全诗文采飞扬,辞藻华丽,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至此,一组由“十全”天子、翰林名臣共同打造的中华古典文化精品横空出世,标志着传统文化体系已走向巅峰、达到极致。君臣之间,可暂时跨越身份鸿沟,忘却尊卑之序,或谈古论今,齐贤述圣;或挥毫泼墨,切磋鉴赏;或赋诗填词,吟风弄月,风雅无限,其乐融融。
乾隆帝对书法之嗜,绝非附庸风雅,而是发自内心。以天子之尊,身处名利漩涡之中心而不得自拔,面对外朝之万机待理,内廷之斗角勾心,后宫之佳丽如云,御膳之海味山珍,若无定力,必难以自持,折寿伤身。自古以来,帝王贵胄平均寿命尚不及布衣平民之主因,在乎此也。而乾隆帝竟得居大位60年,复加太上皇三载,以89岁高龄无疾而终,为君主长寿之最。而对书法之爱好,对碑帖之沉潜,搦管之时烦恼皆忘,展卷之际心静若水,无疑是最为重要之依凭。
然而,乾隆朝之历历盛景,其实是中国传统社会之回光返照,残阳一抹,是不可再现之辉煌。月盈则缺,物极必反,其后所发生的一切,均可验证这一铁律。
历尽坎坷
时至晚清,国势衰落,内忧连连,外患不断,列强狼奔豕突,朝廷风雨飘摇。武昌城头炮响,诸省纷纷响应,继而清廷退位,民国肇基。《三希宝帖》之命运堪忧,成为时局板荡之缩影。
根据《皇室优待条件》,废帝溥仪仍居紫禁城后宫,养尊处优,称孤道寡。时至民国十三年(1924)11月5日,冯玉祥所部兵临城下,将溥仪逐出皇宫。《中秋帖》与《伯远帖》在劫难逃,历尽坎坷。在当时一片慌乱之中,溥仪庶母敬懿太妃将二帖偷出皇宫,竟低价卖给一家小古玩店。然后,二帖被曾做过袁世凯陶务总监督的郭葆昌购得并珍藏。去世之前,传予其子郭昭俊。
新中国成立前夕,昭俊携二帖避至台湾,不久再迁香港,因生活窘迫,不得已将二帖抵押于英国汇丰银行。后来经周恩来总理批示,政府出重金购回,二帖得以回归故宫博物院。而《快雪时晴帖》更是离乡背井,身世飘零。溥仪出宫之前,暗中派人将其装入行囊,但在出宫时,被守城卫士搜得,交付清室善后委员会。作为头号珍宝,此后一直得到严密保护。1948年,国民政府摇摇欲坠,原故宫博物院召开理事会,决定将部分文物运往台湾。庄尚严奉命将包括《快雪时晴帖》在内的238951件故宫文物带至台湾,现珍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仿建之“三希堂”,形单影只,茕茕无伴。而北京故宫博物院之三希堂,仍保留乾隆帝时原样,独缺此帖,大憾无边。
2010年,在故宫博物院建院85周年之际,故宫博物院、台北故宫博物院分别授权,以馆藏《三希宝帖》真迹交付已有300年历史的古书画老字号“荣宝斋”,采用珍贵高仿工艺,按原作规制,等大再现《三希宝帖》之神采。高仿《三希宝帖》完全保留历代名家帝王题识、钤印等历史印迹,被称为“僅下真迹一等”之艺术珍品。乾隆帝一生珍爱之稀世珍宝,以此方式重聚,书法与收藏爱好者,可聊得慰藉矣。
诗仙李白有诗云:“我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往日之辉煌,于今不再,只能徒发“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之慨叹。作为后学晚辈,面对往圣前贤留给我们的件件瑰宝与文化高峰,只能频发望尘之叹。莫云超越古人,即便是继业守成,亦深感有心无力焉。
最后,笔者以一首七言诗,作为结语:
百年回首话三希,法帖乾龙两依依;夏日恭摹陶而醉,春宵敬览痴且迷。石渠宝笈书荟萃,秘殿珠林画云集;无奈盛极衰必至,昏鸦老树伤仳离。
邸永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