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参加一个论坛,聊金庸小说中大侠的钱都是从哪儿来的。我的意见是,钱从哪儿来的不重要。韦小宝抄了鳌拜的家,钱就够花一辈子了。但韦小宝不在乎钱,四处散给别人,散到最后钱反而越来越多。和韦小宝相反的例子是风际中,风际中背叛了天地会,想升官发财,清廷只用芝麻大的官就把他收买了。他到死都是一个穷人。
韦小宝和风际中象征了两个世界:韦小宝是武侠世界的人,风际中是现实世界的人。武侠世界里,钱一点都不重要。驱动人生活的动力是追求武学上的大成,如欧阳锋、周伯通;或者为报杀父之仇、查清身世,如萧峰、石破天;或者为履行对朋友的承诺,如谢烟客、江南七怪。江南七怪因为对丘处机的一个承诺,从江南跑到漠北生活了十八年,还死了一个兄弟。一个人一生中能有多少个十八年。在武侠世界中,一个承诺就可以成为生活的动力。
现实世界中,驱动大多数人生活的动力是挣钱。虽然挣钱不是人生的终极目标,但它是个必要条件。一个人要先挣钱,养活自己和妻小,进而实现人生的意义。但常人往往在第一步上就折腾了一生。一个人每七天当中至少有五天是为了挣钱而生活。这么过了一辈子,发现钱还是没挣够。
武侠小说不关心挣钱。武侠小说里的人都是手艺人,随便劫点不义之财就够吃十年八年了。且不说金庸,侠义小说《水浒传》中,武松发配孟州,身无分文,连贿赂狱卒的钱都没有,施恩照样让他大吃大喝。因为武松有本事在身。会打架也是一门手艺,手艺带在身上,随时可以变现。
黄蓉刚见郭靖的时候,是乞丐打扮。郭靖请她上桌吃饭,店小二很不情愿地拿来碗碟,黄蓉说要好菜,郭靖让小二赶快切一斤牛肉、半斤羊肝。黄蓉说,先别吃肉,先来四干果、四鲜果、两咸酸、四蜜饯。店小二冷笑着问她要什么果子蜜饯。黄蓉说,干果四样是荔枝、桂圆、蒸枣、银杏;蜜饯是玫瑰金橘、香药葡萄、糖霜桃条、梨肉好郎君。店小二就不敢小觑了。等黄蓉说下酒菜要鹿肚酿江瑶、鸳鸯煎牛筋、爆獐腿这些,店小二就吓得张大口合不拢了。能说出这些的,绝非乞丐之辈。
金庸高明在哪里呢?高明在写小说永远不是他人生的主要追求。他写武侠小说,同时自己也是个武侠世界的人。现实世界的人怎么能写出武侠小说呢?就像今天玄幻小说的写手,闷在屋里,每天码两万字,足不出户,那你怎么能写出郭靖和黄蓉相遇时的这段菜谱?
比如段誉,北宋时代大理的储君,将来要继承皇位。如果我们要写这个人,怎么下笔?写不来。因为不熟悉那个时代大理的风物人情。这样的人,在太湖碰见一个中年寡妇——王夫人,按照小说的内在逻辑,一定会有矛盾冲突,但这种冲突怎么展开?要按套路,就像张生和崔莺莺一样,段誉想追求她女儿,她不同意,就要砍断他的腿。这就太俗套。
而金庸的切入点是茶花,王夫人爱种茶花,但她不懂,段誉懂,说她种的是落第秀才。一盆花开十八朵,朵朵颜色不一样,都是纯色,叫十八学士,十三朵叫十三太保,还有八仙过海、七仙女、风尘三侠。风尘三侠中哪朵是李靖,哪朵是虬髯客,哪朵是红拂女,都有说法。白瓣洒红斑的叫红装素裹,白瓣而有一抹绿晕、一丝红条的叫抓破美人脸,绿晕是绿毛鹦哥。
一个写小说的人闭门造车,这种东西他写得出来吗?常有网友让我看他们写的东西,很多是千篇一律的校园故事,连名字都千篇一律:我和某哥,光头。我常劝别人不要写作,尤其不要写小说,因为阅历匮乏。有些写玄幻小说的人,写到三十岁没有走出过他出生的那个小地方。
金庸小说里有帮派之分,丐帮、少林、武当、崆峒,都有来历,少林在河南,武当在湖北。玄幻小说的作者常因为阅历的匮乏,把这些模糊处理了,所有帮派一律谓之“族”:狼族、魂族、人族、兽族,而且每个族的成员个性也相似,简直像元素周期表:卤族元素具有卤族特性,铁族元素具有铁族特性。
金庸小说里,门派是可以自由选择的。想当和尚就去少林,想留头发就还俗。但在玄幻小说里,你生是这个族的人,死是这个族的鬼,它是按血统论的,直接堕落到原始社会氏族公社的水平了。很多玄幻小说太粗糙,这种粗糙缘于作者生活閱历和学识的贫瘠。但有意思的是,这些并不影响它们火,有很多人读。
这说明一个问题:我们今天许多人的生活范围很小。今日世界,生活的可能性比从前大了太多,但实际践行的生活则较从前窄了。我爸常说,他像我这个年纪还什么都不懂。但他们那代人,到三十岁结了婚生了孩子,就什么都懂了。而我们可能四十岁了还像个学生。
我的一个同事回老家结婚,回来说在老家自己像个大人,在北京自己像个孩子。在老家,去看丈母娘,得学会买东西,学会哄她。老婆的二舅、表姨、叔伯弟兄,都得应付,陪人喝酒、跟人唠嗑,要让人舒坦。但一回到北京,生活顿时变得简单了。虽然认识的人多,但关系清晰明了,因为每个朋友之间的权益界限很清楚。要聚就一块吃顿饭,也不用自己操持锅碗瓢盆,到酒店订一桌完事。
我父亲那代人,会修灯泡,修收音机,修电视,婚丧嫁娶的事情自己能铺排主持。我不会,现在不会,到五十岁恐怕都不会,因为生活不需要,马桶堵了,打个电话就有人上门来修。在这种生活中,人慢慢就开始变得像一个零件。
赫伊津哈写过一本书《游戏的人》,他说一个人只有在真正投入游戏的时候,才最接近真实的人。在游戏的时候,人能忘掉生活的种种束缚和羁绊,最大限度发挥创造力。但在现实生活中,发挥创造力的空间很狭窄。
有人说旅游可以丰富阅历。古代没有“旅游”这个概念。出门在外,做生意的叫商,不做生意的叫旅。像我们这种北漂,就是旅。漂到美国叫旅美。孔子占卦占到“旅”,非常不开心,这意味着一辈子颠沛困顿。游呢,像鸭子在水里四处游荡,所以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这个“游”好比今天的“浪”。
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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