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来看病,一个人,老头,八十多。问他:“家属呢?”
他说:“我是孤老。”
这话,我不太信。
怎么讲呢?越是孤老,越不太会独自来看病,要么是身边有村干部,要么有远房亲戚,否则,生死关头,谁来签字?没了,谁给安排后事?倒是有些人,跟儿女闹别扭了,一赌气这样讲。
现在医患纠纷多,處理老年病人,我们更是慎之又慎,病情一定要跟家属交代一下,否则,一旦出事,麻烦得很。
到底是通过村里,找到他儿子,六十多的一个小老头,带着自己三十多的儿子来了。来了也不去病房,直接就到医生办公室,说:“我其实,是不认这个老子的。”
八十多的老老头,吃喝嫖赌打老婆一辈子。小老头说:“我妈,就是给他逼死的。”穷,再无赖也有限,窝里横一下而已。后来村里开始卖地,富起来了,老老头把所有的钱都拿在手里,不给儿孙,全用在包小女人身上。当时就吵了架,他说生养死葬全不用儿女管,儿女们说我们权当你已经死了。
“这也算不得么大事。钱我们自己也能赚。”小老头说。
但是后来,老老头干了一件真正混蛋的事。村里的坟地拆迁,拆到了他老婆、小老头的妈的坟头上,老老头签了协议就甩手不管,拿着钱管自花天酒地,甚至没通知家人。一无所知的家人,因此也没有机会替母亲迁坟。“他哪怕跟我们讲一声,钱都给他也可的。我妈妈的棺材,棺材里还有骨头……”小老头激动起来,声音哽咽。旁边他儿子赶紧递纸巾。
村里人讲:你们跟拆迁办打官司嘛。小老头却觉得怪不得拆迁办:“人家是好好地把了钱的。”怪谁?“我妈妈命不好,我们姊妹命也不好。”小老头擤一下鼻涕,问医生:“现在他是么情况?”
交代过病情,小老头认认真真点过头,签过字,问清楚医保能报的范围,又问去哪里往卡上打钱。
最后他站起来说:“我心里,是不认他的。我来,就是给儿子做个榜样。我没得好爹,至少我自己做儿子是问心里没得愧的。”
我说:“你爸的病房号码,你到护士站问。”他跟我们似笑非笑点过头,出去了。我多事,伸头一看,他直接到了走廊口,按了电梯。
想起那个八十多的老头,他说:“我是孤老。”其实也没错。孤老有两种,一种天作的,一种自己作的。
二
病房收治了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太太,是肺炎。到半夜,她突然昏迷、抽搐,明显的脑出血症状。
赶紧抢救。年纪这么大,也不可能开颅,只能用甘露醇为她脱水。一边吸痰,匆匆联系家属,孙子都四十多岁,在“放弃创伤性抢救”上签字,问我:“我奶奶为什么一直在抽?”
我说:“脑受损了,这是癫痫。”
他脸上有一些不忍心的表情,最后大叹一口气:“活太长,也没得么意思。”
这把年纪了,只能是尽人事,其他的,靠老太太自己的生命力了。
第二天,她状态已经平稳,但还不能进食,给她上了鼻饲管。我看到她已经秃得差不多的头顶,几根稀疏的白头发。脸老得抽抽成一小团,核桃仁似的。插管子进去,可能还是不舒服,她动了一下。我想起她孙子的话。有时候,我也那么想。
过了十几天,星期一早上大查房,我遇到老太太。真恢复得不错,都回普通病房了。她正在吃油饼,瘪瘪的嘴,一咕哝一咕哝。牙都没了,怎么吃?就是拿牙床磨呀磨。老太太有耐心得很,磨得慢慢的、细细的,就像在精心品尝。磨几下,停下来,咂嘴舐舌一会儿,是吃美了,眼睛都眯成笑微微的缝。
那其实就是个普通油饼,医院门口推车摊子卖的。
老太太看到我,油饼放下,手一伸——我给她从床头柜上抽了纸巾。她浮皮潦草地擦了手,再手一伸——我给她量血压。手臂瘦得骨头都支出来,上面还有橡皮膏,膏下面是留针,每天在打点滴。
血压控制得不太好,我问:“药有按时吃吗?”
老太太说:“不晓得,反正护士送药我就吃。”
我说:“婆婆,饮食上面也要控制。油饼这种东西,偶尔吃一两次就好了。”
老太太笑得眼睛都看不到:“我少吃口油饼,还能活到九十九?够本了呀。”倒也是。
我查完房,走到门口再回看一眼所有的病床。老太太还在慢条斯理地,用没牙的嘴磨油饼,磨得好写意。今天外面阳光灿烂,北风呼啸,是个大晴天,病房里暖气开得足,老太太吃得津津有味,看着像个无病无灾的人。
有时候,活着,也还是蛮有意思的。
爱玛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