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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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20-11-06 11:08
大概是小学四年级吧,我跟几个同学考上少年宫的朗诵小组。少年宫在安定门内的一个胡同里,是个旧日的王府。朗诵组在那个院子里的偏殿,正殿更大,屋顶是灰色的瓦,上面有杂草,探出厚实的屋檐。屋檐下是窗户,有一天,一个小伙伴站在屋檐下,招呼我们过去,脑门顶住玻璃窗向内张望。外面阳光充足,屋内却是灰蒙蒙的一片,我什么都没看到呢,就听到屋子里一片女孩子的尖叫。她们是舞蹈小组的,正在屋里换衣服,发现外面有人偷窥,叽叽喳喳地叫起来,提着裤子骂。
我们一下子跑开,被朗诵组的老师叫回偏殿里训斥。
舞蹈组的女孩子在学芭蕾,她们反反复复练习一个节目——《四小天鹅》。四个女孩子穿着白色短裙,露出肩膀和锁骨,露出胳膊,露出全部小腿和相当一部分大腿。我盯着她们看,更多的时候,我盯着右边第二个,那个女孩的名字里有一个“晶”字,真是世上最合适的名字,她晶莹剔透,洁白,闪着光,像一块水晶,有点儿晃眼,我忍不住要去看她。
我去少年宫参加活动,再也不想学什么朗诵,只希望能在舞蹈教室里看到她。她就是我们学校的,比我低一年级,我会忍不住到她们教室外面,趴在玻璃窗外看她。有时,她会瞪我一眼,满是愤怒,也许还有鄙夷吧。
后来,有小伙伴把晶同学的家庭住址告诉我,邀请我去趴她家的后窗户。我没这个胆量,我只希望在公共场合看到她。
过了一段时间,少年宫开展汇报演出。我负责打杂,搬道具。朗诵组是不需要什么道具的,舞蹈组肯定需要,我搬的那个箱子里是小天鹅的裙子和舞鞋吗?我记不清楚了,反正我那天拎着个箱子,和四小天鹅寸步不离。
我在后台,坐在那个箱子上,盯着换好服装的四小天鹅。然后我被轰到台下去了。
四小天鹅终于登台。我蹲在剧场前排,看着我的晶同学,被巨大的伤感笼罩。她们表演完了,我就离开了剧场,此后也没再去参加朗诵小组的活动。
那年寒假里的一天,天降大雪,我去地坛公园玩,公园里人很少,我碰到了朗诵组里的一个女同学,这个女同学有点儿疯疯癫癫的,那天也有点儿疯疯癫癫的,总对着我笑,我就攥雪球追着她砍,她也攥雪球砍我,我们绕着滑梯、古树互相追逐着扔雪球,其实都是很小的雪球,砸到身上根本不会疼。
忽然,我心中有一股强烈的欲望,要把她推倒在雪地上,把一个大雪球塞到她脖子里。我蹲在地上攥雪球,要攥一个个儿大的。她肯定预感到某种危险,撒腿就跑,我起身就追。按说我跑步的速度足够快,可那天就是追不上她,她居然能停下来冲我笑,让我心头那种莫名的冲动更强烈。公园里很安静,我的心脏像一面跳动的鼓。她跑向公園的一个角落,那是个死角,我想我马上要堵住她了,心跳更快。公园那处的围栏是一排铁栅栏,中间有一根栅栏缺失,留下一个豁口,朗诵组女同学肯定熟悉地形,她从那个豁口钻了出去。我瞬间感到极大的失落,我攥着雪球,钻出那个豁口,围栏外是泥泞的街道,有行人,有自行车,那个女同学已经消失,我满脸通红,满腔愤怒,使劲攥着我手里的雪球。
我久久不能忘记那个愤怒又失落的时刻,后来我才明白,那是性的萌动时刻,对晶同学长久的注视和偷窥带来的压抑,转化为对朗诵组女同学的攻击冲动,我要把她推倒在雪地上,我要把雪球塞到她脖子里,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干啥。如果对自己进行一点精神分析,我能想起来,在幼儿园大班的时候,我曾经被老师罚站,那次是我攻击了一位同班的女孩儿,大概是把粥洒到人家身上,或者用馒头砸她吧,因为那个女孩儿很漂亮,老穿得干干净净的,有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我攻击她,原来是我喜欢她。
后来呢,我把我那点儿力比多升华了,我喜欢上了文学,到十六七岁的时候,会见风流泪、伤春悲秋,在青春期的性苦闷中,还会偷偷写两行诗,也有心爱的姑娘。你知道,有些姑娘代表着人性中美好明亮的一面,她们早慧,带来一束光芒,让我们看到自己的粗鄙。我认识的第一个这样的姑娘叫南珊,她来自小说《晚霞消失的时候》,这个形象,新鲜得像一滴露水。我在书本上看到的这个姑娘,几乎与现实中的另一个姑娘同时出现。在高中的教室里,我放下藏在课桌下的小说,抬头向窗外望去,就能看见我暗恋的姑娘在我静静的呼吸里走过。
我长大之后,还会在小说中碰到这样的姑娘,比如《绿毛水怪》中的杨素瑶。有些女孩子非常美丽,有些女孩子能带你见识更美丽的东西。她们晶莹剔透,容不得污言秽语,偷窥她们就是一种冒犯,像杀死天鹅一样。好多男人长大之后,就在心里把这样的天鹅杀死了。我能给你(注:指作者的儿子大壮)的教诲就是,不要让这样的天鹅过早死去。
苗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