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老林和小小林

　　1

　　10年前，小林拉著行李箱，义无反顾地走出家门。老林追到大门外，把茶壶一摔，砰的一声茶水四溅：“逆子，为一个女人抛弃父母，你今天敢走，就再也别踏进这个家门。”“你们一天不接受王薇，我就一天不回来。”小林头也不回地说。

　　老林晚婚晚育，30多岁才得了这么个儿子，如同心尖上的宝贝，从小就盼他成才，又怕他飞太远。小林一路平平顺顺地长大，直到上了大学，喜欢上大他一届的学姐王薇，不管王薇有什么事他都义无反顾地凑上去。

　　小林追女孩的事很快被老林知道了。老林见不得儿子这么卑微，劝也劝了，骂也骂了，小林就是执迷不悟。大四那年，王薇毕业出国读硕，还打算定居国外。这下更不得了了，她去国外，儿子指定得跟去。老林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哪里舍得，于是，老两口反对得更厉害。

　　小林不顾老林的反对，硬是争取到公费出国留学的名额，千里追女友去了。他和老林较着劲，在国外安顿好后也没联系他，一边读书，一边打工挣钱。终于，这份执着打动了王薇。两年后他们在一起了，又过了一年，要回国登记结婚。

　　老林坚决不同意他们结婚，鸡飞狗跳地闹了一场，最后小林偷了户口本去领了证，又不声不响地出了国。老林夫妻好好的日子一下没了盼头，唯有对儿子的思念和担心驱之不散。

　　几年后，倒是传来个好消息，小林在国外生了个小小林。老林心生喜悦，也不那么排斥王薇了。他盘算着和老伴出国去看看儿子和孙子。只是他们年纪大了，英文单词也没学几个，加上林老太又有心脏病，不太敢坐飞机，愣是拖了一年也没去成。

　　老林怎么也没想到，正在他们加紧准备的时候，小林突然回来了，是装在骨灰盒里回来的。他因疲劳驾驶出了车祸，当场身亡。

　　2

　　夕阳下的傍晚，王薇左手拉着行李箱，右手抱着小小林，走进青砖绿瓦的小院。老林看到王薇，悲从中起，操起扫把就赶：“滚，我儿子的命都被你祸害没了，还有脸来！”

　　林老太闻声从厨房奔出，一见到人眼泪就涌了出来。王薇向二老鞠了个躬，说了声对不起，留下行李箱，抱着孩子走了。行李箱里是小林的遗物和骨灰盒，孤零零地立在小院里，像一块墓碑，压在老林心上，沉得他喘不过气来。

　　3天后，王薇抱着孩子再次走进小院，她要回国外了，小小林毕竟是林家的骨肉，她想把他留下来。老两口年纪大了，孩子又小，林老太还有心脏病，怎么带呢？可老林看着小小林圆圆的脸蛋，乌黑的大眼睛，像极了儿子小时候，哪舍得不要。

　　幼小的孩子离开妈妈，没完没了地哭闹。老林弯下僵硬的膝盖哄孩子，扯起脸皮堆起笑，挺起老腰板，抱着小小林在巷子里溜达串门……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小小林一天比一天依赖他们，会龇着几颗小白牙，奶声奶气地叫爷爷奶奶。夜里，风柔柔的，躺椅摇摆着，小小林窝在老林怀里睡得正香，老林轻轻移了移酸痛的老腰，看着孙子的小脸蛋，于悲痛和疲惫中浮起一丝清甜。

　　小小林最爱和爷爷去集市买菜，街边有人卖小狗，他眼巴巴瞅着不肯走。老林给他买了一只白色的斗牛犬，小小林喜欢极了。从此小院里有孩子的叫闹声、狗吠声、欢笑声，比任何时候都热闹。

　　小小林读幼儿园后，老林每天接送孙子上学放学，回家时顺便买菜。日子仿佛慢下来，每天醒来看见窗子透进来的光，老林就觉得日子有了盼头。

　　3

　　快过年了，林老太照例开始忙活。卤鸡腿起锅，林老太想叫院里玩的小小林进来吃鸡腿，可是刚张开嘴，还没发出声，突然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地上，就这么走了。

　　小小林头上戴着孝布，紧紧拽住爷爷的手，问：“爷爷，他们都说奶奶死了，什么是死啊？” 老林说：“死就是去很远的地方，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小小林哭起来：“我不要奶奶死，我想见奶奶。”老林摸摸他的头：“可人老了都会死啊。”小小林泪眼婆娑，问：“爷爷也会死吗？”

　　老林松弛的眼眶里浮着一层泪，喉咙里好像卡着块滚烫的小石子，说不出话。小小林呜呜哭着说：“我不要爷爷死，爷爷永远都不要死。”温热的泪水顺着皱纹流下来，老林笑着说：“我的宝贝孙子还没长大呢，爷爷舍不得死。”

　　小小林见识过死亡，心里有了畏惧，经常小大人似的提醒老林：爷爷你的药记得吃啊；爷爷我们要去锻炼啦；爷爷我去上学了，你放学记得来接我。老林慈爱地笑着，既欣慰又心酸。

　　老林接孙子放学一向是最早到的。有一次他迟到了20来分钟，小小林看着同学们一个个被接走，眼里一点点蓄起眼泪，直至嚎啕大哭。上次奶奶就是这样不声不响地死了，他怕爷爷也会突然不见了。老林急匆匆赶来，慢慢蹲下身子哄了好半天。小小林这才止住眼泪，伸出小手指要和爷爷拉勾，让他以后不许迟到。

　　林老太走后一年，王薇回来了，她已回国工作，想要接走小小林。小小林已经对妈妈没印象了，一直躲到爷爷身后，不肯喊人。这些年过去了，老林早放下了对王薇的记恨，哄着小小林叫妈妈。 为了让孩子熟悉妈妈，老林答应王薇，让她在家住一阵子，等孩子和她亲近了再带他走。

　　老林对小小林一向是中式传统教育，王薇思想西化，搬来的第一天就各种看不惯。被训多了，小小林更不待见妈妈。他丢掉妈妈买的玩具，大声说：“坏妈妈，我不喜欢你，我只要爷爷。”王薇气得要炸，半晌说出一句：“爸，不能太溺爱孩子。”老林讪讪地笑，好像做错了事。小小林则大喊：“不许你说我爷爷！”

　　4

　　王薇要工作，没法一直住在老林家。小小林又不肯走，老林只好收拾好衣物，陪着他一同到王薇家。小小林还以为他和爷爷一起搬进新房子，就没哭闹，可第二天醒来不见爷爷，立马大哭大闹起来。

　　老林呢，回到老屋，靠在躺椅上一摇一摇地发呆，找不着小主人的斗牛犬屋里屋外地亂蹿。老林想，还好有孙子的狗陪他，家里还有点动静。

　　3天后，王薇还没拿住小小林，只好向老林求助。老林在老屋里呆坐了半天，叹口气，牵着狗去了王薇家。王薇看着老林苍老的面容，眼睛热热的，说：“爸，谢谢你。”

　　老林没进屋，怕自己见到宝贝孙子会不舍得放手，摆摆手就走了。妈妈找来曾经的玩伴，小小林得到一丝安慰，他没有选择，慢慢的，也适应了新家和妈妈。

　　平日里，小巷子总有起起落落的叫卖声，夜里家家亮起灯火，静谧而温馨。老林的小院格外静寂，儿子、老伴、孙子曾经待过的地方，都明晃晃地空着，只有风轻轻吹过。送走小小林，他也不舍得啊。只是老伴走后，老林前所未有地感觉到死亡如此真实地降临。

　　那天接孙子迟到，他其实不是被事耽误了，而是正骑着车在路上，突然懵了，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要去哪里？脑子全然一片空白，身后的汽车喇叭响震天，他也没听见，直到司机过来叫骂，他才慢慢清醒。

　　月亮阴晴圆缺几十年，看似不变，可照下的光早已不是原来那束。不论多么不舍的人，终将会离去，他也不例外。所以王薇说要带走孩子，纵有千般不愿，万般不舍，他也不得不逼自己放手。

　　5

　　后来，老林清点了存款，自己打包好行李，锁上住了一辈子的老屋，搬进了养老院。他白天和老头老太太们下下棋，打打太极，晚上一个人坐在床头翻看小小林的照片和视频，看着看着就不自觉笑了，笑着笑着又老泪纵横。

　　他会经常点开王薇的朋友圈，小小林长高了一点，会背古诗了，懂得算数了，还会说英文了。妈妈有文化，能教育好他，老林想想又觉得欣慰。有时候王薇让小小林和爷爷视频，和孙子聊一会儿，老林能高兴好几天。

　　王薇知道老林离不开小小林，得知老林住进养老院后更是内疚。那年春节，王薇特意收拾干净老屋，带着小小林去敬老院接老林回家过年。小小林见到爷爷很开心，小嘴叭叭地说个没完。

　　贴春联、挂灯笼，曾经不待见的儿媳妇里里外外地忙碌着，小孙子和狗在院子里追着玩，年夜饭摆了一桌，腾起香味，老屋又热闹起来。老林坐在摇椅上，微微笑着，很知足。

　　这晚，老林没回敬老院，他像过去一样，和小小林睡在一张床上，小小林还没忘掉揪着他耳朵睡觉的习惯。夜安静且宽舒，老林做了一个特别美的梦。日头西落，世界镀上一层暖暖的黄色，他骑着三轮车，去接孙子放学。

　　孩子们排着队走来，一排整齐的书包里，他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孙子，正冲他大声喊爷爷。幼儿园的大门打开，小小林冲过来，不知怎么了，老林回头看了眼，好奇怪，一张熟悉的脸，细一看，竟是年轻时的老林。怀里一重，低头看去，冲进怀里的却是他的儿子小林。年幼的小林依恋地揪住爸爸的袖子，仰着头欢快地说：“爸，我想你了。”

　　（摘自写故事的刘小念微信公众号）

　　风萧蓝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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